第九章 說來話長一言難盡

我十分激動,大聲叫着:“猛哥!”

一面叫,一面我就向前奔了出去——後來,我才知道我的行動十分不合規矩,猛哥打出了他族長身分的旗號,就該由峒主隆重迎接。

我奔出去的時候,藍絲拉了我一把,卻沒有拉得住。當然,後來誰也沒有見怪,因爲猛哥一認出了是我,那是意外之喜,還去理會規矩是怎樣的?

我叫着向前奔去,來的三個人都呆了一呆,接着,猛哥也大叫了一聲:“衛斯理!”

他也向我奔了過來,我們飛快地擁在一起,互相拍打着對方的背,分開來,互相仔細看着對方,再擁抱。好幾次;都各自激動之至,才吁了一們氣。

猛哥的漢語,說得流利之極:“真是神了,衛斯理,你怎麼會在這裡:我不是在做夢吧!”

我笑道:“說來話長。”

猛哥一沉臉:“你到苗疆來,也不來看老朋友。”

我搖頭:“這裡離你們那邊,少說也有三百里,沒事,來打擾你幹什麼?”

峒主和十二天官圍了上來,這時他們才真的相信我認識蠱苗的族長,而且關係非同小可,可以完全不照規矩來行事。他們的神情,自然也佩服之至。

我替猛哥引見峒主和十二天官,十二天官的來歷,很是隱晦,我也不知他們是不是喜歡人家提起他們的來歷,所以只說他們是峒中十分重要的人物,從十二天官的神情看來,對我的介紹,相當滿意。

接着,我向藍絲招手:“小藍絲,你過來,你在外國學降頭,非好好向猛哥叔叔請教不可。”

我這兩句話雖然簡單,但是已把藍絲的姓名、身分,全都介紹了出來。藍絲笑容滿面,來到了近前,向猛哥行了一個禮:“所有降頭師,都知道猛哥叔叔的大名,而且衷心佩服。”

猛哥一面打量藍絲,一面回答:“降頭大師大客氣了,我們相傳的蠱術,遠不及降頭術的博大精深——’

猛哥打量藍絲,當真是由頭到腳地打量!以他的身分年紀,也不必對藍絲太客氣,所以他一面說,眼光自上而下地移動。

當他的視線,落到藍絲的大腿上的時候,他陡然住了口,在那一剎間,現出了古怪之極的神情來。雖然那種古怪神情,一閃即逝,可是卻沒有逃過我的眼睛——我相信也沒有逃過藍絲的眼睛。

由於猛哥那種古怪的神情來得如此突然,使我相信,他是看到了藍絲大腿上的刺青的緣故。

猛哥雖然立刻把他的話接了下去,可是我卻沒有聽進去,因爲那時我正在想:“猛哥看到了藍絲大腿上的刺青,爲什麼會那麼驚訝?是不是他知道什麼內情?”

藍絲大腿上的刺青,一邊是一條吳蚣,一邊是一隻蠍子,視着她白生生的腿,看來雖然十分怪異,但是猛哥的吃驚,當然和溫寶裕第一次見到藍絲時的吃驚不同。

蜈蚣和蠍子,全是蠱術的主要內容,猛哥身爲蠱族的族長,若是見了她們會吃驚,那是無論如何說不過去的。

十二天官在河上發現藍絲的時候,也曾因爲她腿上的刺青,疑她是蠱神的女兒。那麼,藍絲和猛哥之間,是不是有些關係?

猛哥的突然出現,已經是意外之極的事,他一見到了藍絲之後,反應如此奇特,更使我的心中,充滿了凝問,以致令得腦中發出“轟轟”的聲響來,沒有聽到猛哥接下來所說的客套話,只是看到藍絲在剎那間,也現出了古怪之極的神情,顯然她心中也有許多話要間。

我向藍絲使了一個眼色,示意她我所覺察到的和你一樣,請她稍安毋躁,一定會在猛哥口中,問個水落石出,但現在不是發問的時候。藍絲接受了我的眼色,她俏臉煞白——因爲猛哥奇怪的反應,可能和她的身世有關,那是她一直在耿耿於懷的事,自然難免緊張之極。她臉發白,一雙烏溜溜的眼珠,看來也就格外漆黑。

我再向猛哥引見良辰美景,猛哥大是奇訝。良辰美景人見人愛,猛哥向她們伸出雙手來,她們連想也不想,就各自伸出手來,和猛哥相握。

猛哥握住了她們的手,用力連搖了三下,大聲道:“太有趣了。”

等到猛哥鬆開手之後,仍然在噴噴稱奇。我心知猛哥不會無緣無故和她們握手,必然是在握手之際,替她們下了什麼對她們大是有利的蠱,令她們得到了大大的好處。

可是問良辰美景有什麼感覺,她們卻也說不出來,問猛哥,猛哥只是笑而不答,默認了之後,卻不說出詳細的內容來。只說:“她們明知我是蠱族的族長,向她們伸出手去,她們半分猶豫都沒有,就和我握手,這份勇氣就很驚人了。”

我不禁哈哈大笑:“這也值得稱讚?有我在一旁,你會把她們怎麼樣?”

猛哥堅持:“她們連想都沒有想,那就不容易。”

我沒有和他再爭下去。

當時,我最後招手,令紅綾走過來,對猛哥道:“你再也想不到,這是我女兒,自小被人帶到了苗疆,是由一羣靈猴養大的。”

猛哥聽了我的話之後,一開始的反應,在我的意料之中,現出難以相信的神情,接着,他問:“靈猴?就是在高山絕頂生活的那種?聽說是神仙蓄養的?”

猛哥的這一句話,令得紅綾大是高興,連連點頭。

猛哥向我望來,顯然是想知道進一步的情形,我不禁長嘆一聲!發生在紅綾身上的事,何等複雜,怎能一下子說得明白。我嘆了一聲之後,搖着頭:“一言難盡,但總會說給你聽——你遲來一步,也見不到我,我有極緊急的事,趕着去辦。”

猛哥一伸手,拉住了我:“我的事也很緊急,你可得幫我。”

猛哥在這樣說的時候,神情很是焦切,而且,又不由自主,向藍絲望了一眼,藍絲的反應是表面上裝着若無其事,可是分明震動了一下。

我心中的疑惑更甚,猛哥身爲蠱苗的族長,在幅員千里的苗疆之中,可以說是任他馳騁縱橫的,他會有什麼困難的事?

我把這個問題提了出來,他竟然也一聲長嘆:“說來話長。”

剛纔我說“一言難盡”,他這時說“說來話長”,看起來,我們兩人難兄難弟,竟像是約定了的一樣。

峒主直到這時,才插上了一句話:“請進峒喝酒。”

猛哥點了點頭,仍然拉着我的手不放:“我在找一個人,找了很久很久了。你要幫我。”

我很想聽聽令猛哥爲難的是什麼事,也想知道他要找的是什麼人,更肯定他和藍絲之間,必定有點關係,這一切,我都想弄清楚。可是這時,我最心急要做的事,就是去找白素。所以我道:“好,可是我也要找人,事情更急,你和我一起去。”

看來,猛哥只要能和我在一起,別的都沒問題,所以他連連點頭。

我於是有了新的部署:“藍絲對附近的地形熟,和我一起走。良辰美景和紅綾留在藍家峒,意見不合,儘可以吵架打架,可是不準說走就走,要等我回來。”

我以爲我的分配很具權威,卻不料良辰美景首先叫了起來:“不行,我們本來就只說來幾天的,還要趕回去上課。要是你像白姐姐那樣,一去……好幾天,我們怎麼辦?你要帶我們走。”

我雙手一攤:“沒有交通工具,你們怎麼走?”

良辰美景顯然是早就想好了的:“你帶我們到那山頭去,那裡不是有一架直升機嗎?我們就駕那架直升機離開,也耽誤不了找人。”

我一想,她們的話有道理,就點了點頭。那時,我看到紅綾哮起了嘴,一臉不情不願,我指着她:“你又有什麼話要說?”

紅綾道:“我也要去。”

我沉聲道:“你去於什麼?”

紅綾說了一句我再也想不到的話,卻令我絕對無法再拒絕她,不讓她去。

紅綾說的是:“我要去找我的媽媽。”

剎那之間,我鼻子有點發酸,天下決沒有不讓女兒去找媽媽的道理。而且,白素若是看到了她,一定會十分高興。所以,我又點了點頭。

在我又點了頭之後,我才發現我的“新部署”一點用處也沒有,這些小女孩,都各有自己的想法,絕不容人越阻代皰。

當下,我們一起向峒內走去,我告訴猛哥,我們要去找白素。當猛哥看到停在空地上的直升機時,並沒有什麼奇怪——他近年來常離開苗疆,見識和一般苗人不同。猛哥帶來的兩個隨從,無法擠得上直升機,只好留在峒中,峒主和十二天官自會殷勤招待。

擠進了直升機,猛哥在我的身邊,四個少女擠成一團。藍絲顯然心事重重,一言不發,良辰美景也很沉默,紅綾一向不會主動和別人說話——對她來說,語言其實還不是她的生活內容。所以,在飛到那個山頂的途中,只有我一個人在說話,說的是我何以要去尋找白素的來龍去脈,那是說給猛哥聽的。

我儘量用最簡單的話來敘述,把一些枝節,都略了過去,猛哥聽得十分用心。

我還沒有講完,就到了那山頂,直升機還在。放下了良辰美景,看她們駕機離去,又跟了她們一會,估計沒有問題了,猛哥反倒開心:“我們怎麼開始找?一點頭緒也沒有,唉,再沒有比什麼頭緒也沒有,卻要找一個人更麻煩的事情了。”

猛哥曾說過,他在找一個人,已找了很久,求我幫助,可知那找人的事,給了他不少困擾,所以這時,纔有感而發。我順口問了一句:“你要找的是什麼人?”

猛哥苦笑:“一個男人。”

他略停了一停:“我只知道自己要我的,是一個男人,那也是我估計的,應該當然是一個男人;可是這男人是長是短,是圓是扁,是老是少,我一概不知。”

猛哥的話,聽得叫人糊塗之極,我知道其中必然有一個十分曲折的故事在再問他:“你找這個男人,找了多久了?”

猛哥苦笑:“超過十年了。”

他這個回答,倒令我着實吃了一驚,我吃驚的理由,並不是他找了那麼久還找不到——莽莽撞撞的苗疆之中,毫無頭緒地找一個人,只怕一百年也未必找得到。

令我吃驚的是猛哥的毅力——找了十年都沒有找到,可是還在繼續找。由此可知,他要找的這個人,關係重大之至。

心中疑問再多,也不如當務之急重要,所以我決定暫時別問,只是駕着機繞着藍家峒飛,藍絲全神貫注,用望遠鏡向下搜尋。

猛哥見我沒有再問下去,他也不出聲,過了一會,才道:“這些年來;我每年有一大半時間,在苗疆周遊列國,到的地方可真不少,也曾和棵棵入打過交道,聽說過烈火女的事。”

我吸了一口氣:“已經好久沒有烈火女了。”

猛哥皺着眉:“可是,不但是上了年紀的,連年輕的棵棵入,都相信烈火女是神仙指定的,會給他們帶好好運氣——去年,我就在一個很隱秘的山谷,看到棵棵人把許多十五歲的少女,集中在一起,希望在她們之中,有一個會忽然身上冒出火來,可是沒有能成功——沒有神仙施法,人身上哪能無端冒火?”

我聽得心中一動,我曾假設所謂“冒火的神仙”是外星人,那麼,烈火女的效替轉換儀式,根本就是外星人所安排的了。

如今這種現象不再出現,唯一的解釋,就是外星人已經離去了。而外星人的來去,使用的交通工具,就是那種扁圓形的宇宙飛船。

白素告訴十二天官,說她發現了會冒火的人,是不是她又發現了外星人的行蹤呢?

如果是,那就難怪她涉險也要弄個明白——這外星人,和陳大小姐的下落有關,而陳大小姐是她的母親。猛哥對苗疆的事所知極多,我要他再多說引進有關烈火女的事,猛哥的話,當然是出於我的意料之外,至於極點。

他道:“我和棵棵入沒有什麼來往,棵棵人相信他們自己的烈火神——多半就是會冒火的神仙,也就不像其他苗人那樣熱中於蠱術,我對烈火女所知有限,只知道……知道……是聽我父親說的——”

猛哥說到這裡,略頓了一頓,才說出了我再也意想不到的話來:“我知道有一雙漢人男女,曾在烈火女的山侗中住過一個時期,好像還生了孩子——”

我一聽到上半句,整個人已經直跳了起來,頭撞在直升機的艙頂匕,發出了老大的巨響。

這時,在機艙中除了我和猛哥之外,還有藍絲和紅綾。事情和紅綾有更大的關係,但是她由於生長環境的緣故,對自己的身世,並不十分重視。倒是藍絲,是知道了所有經過的。

所以,在我大吃一驚之際,藍絲也不由自主,發出了“啊”地一聲來。

猛哥大是詫異:“怎麼了?我說錯了什麼?”

我喘着氣:“不。不。你沒有說錯什麼,只是我感到太意外了。”

當時,事情突如其來,所以我才感到意外,後來靜下來想一想,也就知道,那是必然的事。陽光上司當年在苗疆威名赫赫,猛哥是苗人,聽他父親說起過陽光土司,也不是什麼奇事。

當時,我大口喘了幾口氣之後,就反問:“那漢人叫陽光土司?”

猛哥“啊”地一聲:“你也聽說過?這人姓白,是一個大大的好漢。”

我伸手按住了他的手背,剛想告訴他,我和陽光土司的關係,他又嘆了一聲:“唉,再也想不到,這個人會累得我在苗疆奔波了那麼多年。”

猛哥的這一句話,當真聽得我如同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

猛哥口中的“這個人”,自然是指陽光上司,也就是白老大而言。白老大帶着一雙子女離開苗疆的時候,猛哥就算和我同年,那年他也不過三歲。

而白老大自那次離開苗疆之後,好像再也沒有再來過,那麼,又何以能累得猛哥在苗疆奔波超過十年呢?

猛哥應該是連白老大都沒有見過的,真不知道他這樣說,是甚麼意思。

猛哥在我的神情上,看出了事情大有意料之外的地方,他盯着我,再問:“有甚麼不對?”

我吸了一口氣,示意藍絲過來駕直升機,又教紅綾怎樣使用望遠鏡,告訴她一有發現,就應該怎麼做。紅綾很高興她有事可做。

我鑽到了艙後,示意猛哥來到我的身邊,我道:“有些事,太湊巧了,一定要弄清楚。”

猛哥看出事情嚴重,所以速速點頭。

我先道:“猛哥,你說的那個陽光土司,姓白的,是一條好漢,那是我的岳父。他的女兒,就是紅綾的母親,白素,也就是我們正在尋找的人。”我已經說得夠明白了,猛哥聽了,張大了口,神情如在夢幻之中。

我又道:“他帶着兒女離開苗疆很久了,怎麼會累你在苗疆奔波了那麼多年?——

猛哥又呆了半晌,才感嘆了一句:“世界真是小,真的,世界真小。”

我這時實在心急無比,因爲我以爲在“探險”和“繼續探險”之後,白老大的角色,應該已經淡出了,怎麼還會有他的份兒?

猛哥又嘆了一聲:“事實上,不能說是他累了我,可是事情和他有關。”

我吸了一口氣,等他作進一步的解說。

他伸手在臉上抹了一下——這時我才注意到他的五隻指甲,竟然呈現五種不同的顏色。

他道:“這姓白的好漢。”

我打斷了他的話頭:“江湖上都尊稱他‘白老大。,”

猛哥點了點頭:“白老大早年,曾到過苗疆,想尋找傳說中的苗疆寶藏。”

有這件事?我並未聽說過。可能是由於後來,在苗疆發生的事,實在令他大傷心,所以他一併不願提了,而所謂傳說中的“苗疆藏寶”,那和傳說中的所羅門王寶藏一樣,都是虛無縹緲的事,不心深究。

我有興趣知道的是:“這是哪一年的事?”

猛哥連想也不想:“是我出生那一年。”

他望向我:“我和你同年,當年在蘇州,我們曾經說起過,”

(我和猛哥相識是在蘇州——是的,就是“上有天堂,下有蘇杭”的那個蘇州,想不到吧,那是許多年之前的事,記述在“蠱惑”這個故事之中。)

我迅速地想着,原來在白素出生的三年之前,白老大已經進過苗疆,那應該是他大鬧哥老會總壇之前兩年的事,可知他對苗疆十分熟悉。一想到這裡,我又陡然想起一件事來。白老大有一隻翠綠色的甲蟲,說是蠱苗的東西,他把那綠色的甲蟲送給了陳大小姐,陳大小姐又讓人把它帶到了成都,給她妹妹當五歲的生日禮物。

我曾見過那隻甲蟲——陳二小姐帶着它來看我們,請求我到苗疆來幫她找陳大小姐。由於當時,我們怎麼也無法想到陳二小姐和白素之間的關係,所以就沒有答應,陳二小姐和那位姓何的壯士,不告而別,後來也就沒有了他們的音訊。

那隻不知名,也不知有甚麼用途的翠綠色甲蟲,白老大一定是得自蠱苗的了。

猛哥先是震動了一下,然後伸手入懷,取出了一隻白銅盒子來,打開給我看。盒子中就有一隻翠綠色的甲蟲在,和陳二小姐曾展示給我看的那隻一樣。

我點頭道:“對,就是這一種。”

藍絲正在駕機,轉過頭來看了一下,卻失聲道:“啊,這是……這是‘一願神蟲’?”

我曾問過藍絲,那種翠綠色的蟲代表甚麼,她的回答說是不知道,因爲各種各樣的昆蟲,應用在降頭術和蠱術中大多了。這時,她第一眼就認了出來,叫甚麼“一願神蟲”,那一定表示這種蟲大有來歷。我知道藍絲是這方面的行家,她自己就曾送過“引路神蟲”給溫寶裕。

猛哥揚了揚眉,贊上一句:“好眼光。”

藍絲望了我一眼,欲語又止。猛哥道:“不是‘就是這一種’,而是‘就是這一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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