昊天帶着文成走後,婉婷十分痛苦,但首先想到的是仲誠的欺騙。
“你何苦騙我?”
“婉妹,難道我在你心中是個騙子嗎?”仲誠一肚子委屈,“當初你也看到僞滿的報紙了,上面清清楚楚地寫着馬昊天已被擊斃,看來,我們是上了鬼子虛假報道的當了。”
婉婷想起了那篇報道。“唉,天哥是不會相信的,我對不住他啊。”
“婉妹,要怨也得怨鬼子,你沒什麼對不住他的地方,難道當時就讓你帶着文成跟他東躲西藏嗎?”
“是啊,姐姐,你不要自責,你和仲誠兩情相悅,根本不知道他還活着,這一切只能怨造化弄人啊。”迎春勸道。
“迎春,幫我收拾收拾東西,我要走。”
“姐姐,你要去哪兒?”
“婉妹,你這是幹嗎?難道你要去找馬昊天。”仲誠也急了。
“是啊,我要去找他。”
“你醒一醒吧,你們還能在一起嗎?他還會要你嗎?”仲誠抱住婉婷。
“仲誠,我要去找文成,文成還小,不能離開娘啊。”
“你知道他們在哪兒嗎?你到哪裡去找他們?”
“我,我不知道。”婉婷又哭了。
“是啊,姐姐,我看還是讓仲誠託人打聽打聽,等馬大哥消了氣,會想明白的,他也會把文成送回來的。”迎春坐下來握住婉婷的手。
“會嗎?你不是騙我吧?”婉婷的眼神中充滿了質疑。
昊天跟秋林分手之後,策馬趕回村裡,他把秋林的話轉達給聯絡員老白,幫助王三姑把東西收拾好之後,就往王三姑的老家轉移。
重慶談判,國共兩黨雖然達成了建立聯合政府的共識,但國民黨一心想着專政,很快就單方面撕毀了“雙十協定”。在沒有正式開戰之前,國民黨特務開始謀殺和秘密抓捕CP,西元1946年春天,李兆麟總指揮就被國民黨特務暗殺了。
在這樣的背景下,陳彪和很多以前抗聯的同志們冒着生命危險繼續工作,爲即將可能要爆發的國內戰爭做着準備。
昊天他們回到王三姑那破敗的房子後,昊天一面幫着維修,一面把自己這些日子的經歷都告訴了嫂子。
“兄弟,這事兒你也要想開一些,我知道誰攤上這事兒也不好受,但嫂子瞭解婉婷,她肯定是有苦衷的,我相信她說的,一準兒是相信了鬼子的宣傳,那時候可不就是傳你們哥倆都被槍決了嘛。”王三姑相信婉婷。
“就算我死了,她也不急着嫁人吧。”
“兄弟,你怎麼不想一想,婉婷以爲你死了,她一個人帶着個孩子,這時候有人對她百般呵護,她怎能不感激呢?她不爲自己着想,難道也不爲孩子想嗎?再說假如你真的不在了,你就希望她一輩子爲你守寡嗎?”
“那她看到我爲啥不跟我走,我看她過得幸福着呢。”昊天心裡酸溜溜的。
“她幸福不幸福我不知道,但我覺着這事兒你做的不對,如果你還惦記她,就應該問個明白,看她願不願意還跟你走;如果你接受不了她,也該原諒她,你看文成現在不是很好嘛,她盡了自己的責任,她雖跟了別人也是誤以爲你已經不在了之後的事情。”王三姑是個明理的人。
昊天看着文成,王三姑讓自己的兒子去哄文成,他們倆都比文成小,文成不願意跟他們玩,自己在地上擺弄石子兒。昊天覺着嫂子的話有道理,他真後悔當時爲什麼沒有問婉婷願不願意跟自己走。
房子修好了之後,隔天,昊天要教三個孩子練武,文成本來有點兒興趣,但基本功非常辛苦,紮了一會兒馬,就不幹了。
“你們不好好練,就得挨罰,中午都不許吃飯了。”昊天見三個孩子都不聽話,心裡生氣。
陳彪的兩個兒子都有些害怕了,乖乖地開始扎馬,雖然不太像樣子,但還是不敢偷懶了,可文成坐在地上一動不動。
“文成,你不想吃飯了?”昊天厲聲說道。
“不吃就不吃嘍。”
“馬上扎馬,不然我揍你。”
“我就是不練。”
昊天走過來拽起文成,照着他的屁股就打了兩下,昊天並沒有使多大力氣,但文成一來小,二來氣,一邊哭一邊喊:“你憑什麼打我?”
“我是你爹,你不聽話我就打你。”
“你不是我爹。”
“你……”昊天真是無可奈何。
“兄弟。”王三姑看到這個場面趕緊來勸。
昊天一氣之下,騎上自己的踏雪尋梅就跑開了。天寒地凍,昊天的衣服都被風吹透了,他臉上的淚水很快就結成了冰,他不知道自己究竟做錯了什麼,自己不顧性命殺敵報國,怎麼會落得如此下場。
愛情之花也許只能開在溫室,在戰火中、在艱難的生活面前,愛情之花很容易會被摧殘掉。昊天騎着馬跑了好久,等他回來的時候天已經有些黑了。
王三姑說:“兄弟,餓了吧,趕緊吃飯,我在鍋裡給你留了。”
“嫂子,我想清楚了,你說的對,我應該回去問個明白,我心裡還有婉兒,要是她願意跟我走,我就帶她回來。要是她不願意,文成我還是先讓她帶着吧,我不能讓孩子跟着我遭罪啊。”昊天心裡有了主意。
“哎,兄弟,你能這麼想就對了,快吃飯吧。”
“你說的是真的嗎?你要帶我去找我娘?”文成聽見昊天說的話,心裡甭提多好興了。
“對,明天咱們就走,找你娘去。”昊天把文成拽到了自己的懷裡,這一回文成沒有拒絕。
天已經很冷了,如果不是爲了尋找自己的至親,誰又會選擇在這樣的大冷天往外跑呢?文成昨晚很興奮,因爲用不了多久就又可以見到自己日夜思念的娘了,雖然文成還很小,但他已經到了能判別基本是非的年紀了,他通過回憶,知道仲誠不是自己的親爹,而且種種跡象表明,這個馬昊天應該就是自己的爹。
文成在馬上問道。“你真是我爹嗎?”
“當然了,如果不是親爹,我會跑那麼遠去找你們嗎?”
“那爲什麼你沒有一直跟我們在一起呢?”
“爹那時候忙着打鬼子,和你娘走散了。”
“那爲什麼你只帶我走,而不帶我娘走呢?”
昊天真不知道該如何來回答文成的這個問題。
“有很多事等你長大了纔會明白,現在我們就去把你娘一起帶出來。”
昊天心裡其實並沒有底,他希望能夠和婉婷重歸於好。
他們一直向內蒙前進,這幾天不僅苦了他們爺倆,踏雪尋梅也吃了不少苦頭,天上飄下的雪花讓他們不得不趕早找了個客棧住下。
“客官,您這是要去哪兒啊?”小二趕緊給他們倒熱茶。
“去錫林郭勒找哪兒的駐軍。”
昊天平時不喜歡透露自己的行蹤,但今天破了例,也幸好他破了例,才少跑了冤枉路。
“哪兒的駐軍早就回關裡了。”
“啊,什麼時候走的?”
“有日子了。”
“調到哪兒了您知道嗎?”
小兒尋思了一下說道:“呦,這可不清楚,不過你到關裡去打聽周仲誠將軍的部隊應該會有人知道吧。”
這個消息可讓昊天爺倆犯了愁,中國這麼大,他們到哪裡去找呢?昊天看見文成撅着小嘴,過來拍了拍他的肩膀,“兒子,就是找到天涯海角,咱們也要把你娘找到,咱爺倆先吃點兒東西吧。”
“嗯。”在小孩子眼中似乎從來不知道什麼是困難,他看到昊天有些愁眉不展,就想逗一逗昊天。“我娘沒事兒的時候總教我詩文,你也教我一首吟雪的是吧。”
“爹對詩知道的可太少了,既然你娘教過你,不如你給爹背一首吧。”
“好吧,那你聽好了啊。”文成搖頭晃腦地誦道“一片兩片三四片,五片六片七八片。”
“哈哈哈哈,屋裡的漢人都笑出了聲。”
“小兄弟,這是什麼詩啊?”一個看上去讀過幾年書的人笑着問道。
昊天以爲文成在故意氣自己呢。“這孩子現在都不肯叫我一聲爹,難道心裡還恨我不成。”他心裡想。
“這位老伯你彆着急,你聽我繼續往下背啊。”文成很認真的樣子,“十片白片千萬片。”笑聲更大了,有幾個人笑的捂着肚子都站不起來了,昊天的臉紅一陣白一陣的,也不好發作。
文成不慌不忙地背完了最後一句,“飛入蘆花尋不見。”
原本笑的前仰後合的人都收住了笑聲,“小兄弟這是誰的詩句啊?”剛纔那個人又問道。
“鄭板橋是也。”文成洋洋得意。
“恕老夫鄙陋,原來小兄弟是故意要逗你爹開心,我看貴公子將來必成大器啊。”大家紛紛勝贊文成的學問。昊天臉上露出了笑容。
“爹,你真的不肯教我一首吟雪的詩嗎?”文成深受母親和仲誠薰陶,他不信自己的親爹是個不喜詩文的人。
“詩,爹就不會了,不過故事爹到知道一個。”昊天聽到文成叫自己,心裡樂開了花。
“是什麼故事啊?”
“故事叫林教頭風雪山神廟,陸虞候火燒草料場。”昊天看過數遍《忠義水滸傳》,對其中的故事信手拈來。
“我要聽,爹你講啊。”
“好,你先吃飯,等晚上爹給你講。”
他們爺倆吃晚飯,昊天在牀上給文成講故事,聽完了風雪山神廟,他還嚷着讓昊天繼續給他講,昊天就又給他講景陽岡武松打虎的故事。
文成有些累了,還沒等到昊天講完“三碗不過崗”,文成就睡着了。昊天見兒子睡了,他也躺了下來,他對到關裡找婉婷的事情一籌莫展,只有靠鼻子底下這張嘴去打聽了。可他萬萬沒有想到,自己最終也沒有再見到婉婷一面。
第二天,昊天帶着文成就奔關裡去找婉婷,可是這漫無目的又到哪裡去打聽呢?最後他決定往南京去,到了那裡一準能打聽到周仲誠部隊的消息。
爺倆騎着踏雪尋梅速度也快不起來,一天才走三、四十里路,沒等到南京,就趕上年三十了。
爺倆在客棧裡過了一個大年夜,偌大一家客棧,也沒有幾個客人,雖然這幾年昊天東奔西走,根本也沒怎麼正經過個春節,但他心疼兒子。
小孩子最喜歡過年,每年周仲誠和婉婷都給孩子紅包,帶他們放花炮,拎燈籠。
文成多少有些不開心,但他很懂事,只要能找到娘,再辛苦他也願意。
客棧的老闆專門送了他們爺倆兩盤餃子,如今老式的客棧生意越來越難做了,老闆年紀也不小了,他打算再幹兩年也就歇業了。
今晚沒什麼生意,他就和昊天聊起來天兒。昊天礙於面子只好敷衍些客套話,老闆聊了幾句,見昊天沒有多少話,他也就早早回房了。
明天還要趕路,昊天和文成吃完餃子也趕緊睡了。
他們趕到南京,昊天冒稱是周仲誠在鄉下的親戚,終於打聽出了周仲誠的部隊已經向西南進發了。
昊天又馬不停蹄地去找他們,爺倆跋山涉水,這一天他們快要進入陝西地界的時候,看到前面塵土飛揚,昊天仔細端詳,看到一羣人騎着馬正在追奔他們而來的一個人,馬越來越近,昊天認出馬上的人竟是自己的義兄陳彪。
昊天讓文成趴下,拔出藏在懷裡的手槍,朝追來的人射擊,昊天百發百中,剩下的幾個人趕緊到頭逃跑了。
“兄弟,是你。”陳彪萬萬沒想到在這裡遇到了昊天。
“大哥,你怎麼到這裡來了,你受傷了。”
“兄弟,一言難盡啊,我這回是到延安來見毛主席的,我們幾個往回趕的時候,碰上了敵人,沒成想國民黨已經在悄悄調動軍隊了,看來全面內戰的日子爲期不遠了。對了,兄弟,你走怎麼到了這裡?”
“我聽說周仲誠的部隊往這邊調動了,我是來找婉婷的。”說到婉婷,昊天一臉愁容。
“兄弟,先別找了,這個時候國民黨的軍隊調動頻繁,還是先跟我回去吧。”
“大哥,我無論如何都要找到婉婷問個明白啊。”
昊天還想再說幾句,突然他發現被自己射中的人中有一個居然沒死,他舉起槍向這邊射來,昊天的槍已經沒有子彈了,他本能地護住了文成。
“啪”一槍正打在昊天的後背,孩子保住了,但昊天卻倒下了。陳彪一槍將敵人結果了,他大喊着扶起昊天,“兄弟,兄弟,挺住啊。”
“爹,爹。”文成也哭喊着。
這荒郊野外,哪裡去找人幫忙啊。昊天此刻最關心的是文成,“大哥,這都是命數啊,‘娶妻莫攀枝頭鳳,從戎一生方有終’。”他突然想起了當年在長春遇到的那個算命先生說的話。
“大哥,文成就拜託你了,如果有可能,你一定要把文成交給婉婷;如果實在找不到她,你要幫我把文成撫養成人啊。我對不住她們娘倆啊,孩子這就是你大伯,以後要聽大伯的話。”昊天說到這裡就喘不過氣了。
“兄弟,你放心吧,我一定盡力去找婉婷,要是找不到,我也會把文成當親生兒子一樣看待的。”
昊天聽完這句話終於閉上了眼睛。文成的哭聲更大了。
“爹,爹。”
他用力地搖晃着昊天,陳彪的淚水也止不住流了下來。昊天是他一生中最好的兄弟,他們初次見面,昊天救了他,想不到他們最後一次見面,還是昊天救了他。
他哭了一陣之後,擔心逃走的敵人搬來救兵,於是把昊天放在踏雪尋梅背上趕緊離開。走出很遠,在一個山坡下,陳彪把昊天給葬了。
“兄弟,你別怨大哥,大哥只能先把你葬在這裡了。”
多少年之後,陳彪帶着文成來找過昊天的墳,可是他們卻怎麼也找不到了,這件事讓陳彪十分自責,雖然文成沒有怪他,但在他心底深處永遠也不能原諒自己。
葬了昊天之後,陳彪帶着文成返回延安,託組織幫助打聽周仲誠的部隊,他在延安一直呆到三月底,還是沒有任何消息。
爲了做好戰鬥準備,他按照中央的指示,帶着文成回到了東北,將文成交由妻子照顧。王三姑聽說昊天的噩耗,哭了好一陣子,下決心對文成要比自己的兒子還要好。可是文成年紀尚小,離開了深愛已久母親又失去了剛剛建立了感情的父親,這一切怎能不在他幼小的心靈上留下傷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