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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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雨了,雨下得不大,沙沙地敲着窗子。

一下雨,就覺得秋天的確是來了,涼意一點一點,沁到人的心上去。

傅聖歆站在窗前,有些思緒飄亂。她賭氣——賭氣把公司賣了,那又怎麼樣?也許他暗地裡還在高興,高興自己知難而退,沒有敲詐他。簡子俊也在高興,雖然她還是給他帶來了很大的麻煩。媒介對這件事的戲劇性發展津津樂道,簡子俊的名字立刻上了頭條,還不無諷刺地說她傅聖歆有本事,在兩位財經鉅子之間左右逢源。

近幾天來她的一舉一動都成了媒介的目標,她只好關在家裡不出去,可是還是躲不過俗事的紛擾。今天有一家小報的新聞就是“易志維衝冠一怒爲紅顏”,其實事情很簡單,只不過是富升和東瞿同時參加一塊工業用地的拍賣,富升價高得,本來這也沒什麼,再正常不過的商業行爲,記者偏偏圍着易志維追問:“聽說傅小姐和簡子俊先生要儘快結婚,易先生你有什麼感想?”易志維應付慣了的,就說:“我當然是祝福他們。”這時一個記者就笑:“易先生這樣大方?有傳聞說傅小姐原本是你的女朋友,後來簡子俊先生橫刀奪愛。易先生,今天的地皮又讓簡先生標得,兩次心愛之物被搶,你有什麼看法?”易志維大怒,拒絕作答並拂袖而去。這也怪不得他,是人聽了都會生氣,可是媒介聳人聽聞添油加醋寫出來,標題就成了“衝冠一怒爲紅顏”。

相形之下,另一版上的簡子俊可謂春風得意。他新近收購了華宇,成功地把事業擴展到銀行業,又在幾次投標中表現突出,風頭真的要蓋過易志維去了。報上說他在被追問婚期時一臉的微笑,連連說“快了”,又和記者說俏皮話:“你們也知道——實在不能等了。”於是報紙說他即將奉子成婚,“一臉幸福的準爸爸微笑”。

她是新聞人物,只能在境外約好了醫院做手術,因爲這幾天記者盯得緊,一直沒有成行。簡子俊問過她一次:“你真的不打算把孩子生下來嗎?”她心情惡劣,脫口就問:“生下來做什麼?真的姓簡嗎?”

他就不說話了,她也知道自己的態度有問題,這次他的確幫了她的大忙,一個女人出了這樣的事總是醜聞,還好他一攬子擔下了責任,媒介把大部分焦點都集中到他身上去了。

她說:“對不起。”

他倒是不以爲意:“沒什麼,書上說女人在這個時期脾氣暴躁。”說得她有些慚愧起來。本來不關他的事,是她把他扯進來的,到現在他也還脫不了身,天天被記者追着問婚期。

而且,他的表現真的叫她有點疑惑起來,他甚至問她:“要不要我陪你去做手術?”好像真要爲這件事情負什麼責任似的。她是風聲鶴唳,草木皆兵,所以就說:“不用——本來就不關你的事。我自己的問題我自己解決得了,一個小手術,沒什麼好怕的。”

他笑着說:“他教會你太多,你現在輕易不肯受人恩惠,他一定教過你,天下沒有白吃的午餐,有得到必有付出,所以你不肯欠我人情。”

她默然,他說得對,易志維對她的影響並沒有消失,他在她的生活裡形成了一種慣性,老是用他的思維方式在看問題,也許這一輩子都拗不過來了。他是一根刺,深深地扎進了體內,所以一按就會痛——可是連着肉了,撥不出來了。

她終於一個人悄悄飛到新加坡去做手術,因爲要辦理入院手續,所以提前一天就飛了過去,在酒店裡住着,心情自是難堪到了極點,什麼心思也沒有。晚上的時候才走出酒店去散步,這一帶正是新加坡名爲“大坡”的區域,新加坡國立大學就在附近。她隨意走着,倒走到了大學附近,她喜歡看到學生,因爲他們身上有自己的影子,一種單純而乾淨的氣質,別處絕對見不着了的,還沒有被污染的純潔。

新加坡的綠化是出了名的,道旁是整齊的棕櫚樹,樹下還有線毯似的草坪,連天橋上都爬滿綠盈盈的藤,臺北見不到的美麗街景。可是一陣的噁心涌上來,她只好扶着一棵樹站住了,吐又吐不出來,只是乾嘔着,這種滋味難受極了,好在明天一切就結束了。

她的眼淚冒了出來,有什麼好哭的?她在手袋裡摸着面紙,她早哭夠了。

大約是她病懨懨的樣子引起了行人的注意,身後有人輕聲發問:“Can I help you?”

“Thank you,I……”她說着轉過身來,卻是一怔。對方也怔了一下,中文脫口而出:“傅小姐?”

易傳東?

她這一生寫成書,也是可歌可泣的傳奇了,總是在尷尬的時刻,就遇上了尷尬的人。冥冥中的那隻翻雲覆雨手,如此弄人。

他在這裡讀書,遇上了也不是什麼太奇怪的事。她竟笑得出來,裝作鎮定若無其事地問:“回來上課了?”

“嗯。”大男孩還是臉紅,“回來有些時候了。傅小姐,你是來辦公事的嗎?”

“不是。”她將臉一低,聲音也低低的,“來度假,最近……心情不大好。”

他手足無措起來:“傅小姐……我……我很抱歉……”

“沒事。”她不願意再談下去了,勉強笑了一下,“我還有事,先走了。”

他卻叫住她:“傅小姐。”看她看着自己,越發地張口結舌,不過終於還是問出來,“大哥他也在新加坡……他知道嗎?”

她一下子面如死灰,易志維?!

他在新加坡?

她呼吸窘迫起來,有些吃力地說:“哦……傳東,請你不要告訴他見過我。我……我得走了。”

易傳東有些驚慌地看着她:“傅小姐,你不舒服嗎?”

她吃力地透着氣,眼前一陣陣發着黑,卻勉強說:“沒事,我……只是頭暈……再見。”她轉過身,搖搖晃晃地走出了幾步遠,就覺得身體輕飄飄的,腳下的地越來越軟,天越來越黑,越來越模糊……

醒過來是在醫院裡,天早就黑了,病房裡只亮着一盞牀頭的壁燈,光線有些暗淡,她吊着點滴,不知道打的什麼藥水,就算是毒藥也好,她有些厭倦地想。一扭過頭去,倒看見了一個人。

他們有近兩個月沒見過面了吧?昏暗的光裡,他的臉並不清晰,也就看不出是什麼表情。她忽然地笑了起來,問:“你現在不怕我趁機騷擾你了嗎?”

他淡淡地說:“我如果不在這裡,傳東說不定會來。”

好,還是防着她。她有些虛弱地閉上眼睛,慢慢地說:“你還有什麼不放心的……我現在這副樣子,又躺在病牀上,勾引不了任何人。”

“很難說。”

話又說僵了。她將頭埋入枕頭裡,幾乎是呻吟了:“算我求你,你走吧,我保證不對你弟弟有什麼異心。我再也不想看到你了。”

他卻問:“剛剛替你辦入院,醫院說你早就辦好了,預定了明天手術,簡子俊怎麼沒有陪你來?”

“他很忙。”

“你們不是說結婚嗎,怎麼這個孩子又不要了?簡子俊後悔了?”

她一下子睜開眼睛來,盯着他:“你到底要說什麼?”

他說:“這話該我問你,你不是一直想見我嗎?現在我就在這裡了,有什麼話你就說吧。”

“我想見你?”

“不然爲什麼那麼辛苦,千里迢迢跑到新加坡來,又專門湊巧在傳東面前暈倒——是不是簡子俊不要你了,你又想回過頭來找我?”

她深深地、長長地嘆了口氣。他太聰明,於是以爲人家都像他這麼聰明,會耍心機,設圈套。她放柔了聲音:“志維,我是想求你。”

他一臉的未卜先知,淡淡地譏諷地笑:“那你就說吧。”

“我求你,我們好歹算是有過一段快樂的日子,不管你心裡把我當成玩物也好,消遣也好,你給我留個餘地行不行?你逼着我恨你,這對你有什麼好處?易志維,哪怕我不愛你,可是我起碼是欣賞你的,你不要連我們之間殘存的那一點點美好,都破壞掉好不好?”

他怔了一下,慢慢地說:“你是這樣想?”

“是的。”她疲憊地說,“我現在對你沒有任何企圖,如果有的話,我就會把孩子生下來,現代醫學這樣發達,我可以一生下來就抱他去驗DNA。”她的脣邊浮起一個蒼涼的微笑,“也許你永遠不會承認,可是……這個孩子,你明明知道……你明明知道……”她的聲音是乏力的、飄浮的,“你明明知道的確是你的……”

他在黑暗裡沉默着,她合上了雙眼,該說的她都說了,連不該說的她也說了。他要怎麼樣隨他吧,反正……她累極了,再也沒有力氣與他分辯了。

臨進手術室時,醫生照例問她:“雖然你已經在手術單上籤了字,可是我還是得問問你,你要做這個手術嗎?”

“是的,我決定好了。”

醫生點了一下頭,安慰她說:“那你不要緊張,只是一個小的手術,三十分鐘就好了。”

她點了一下頭,電視拍到了這一步,總會是男主角趕到醫院裡來阻

止,然後是完美的大結局,可惜,那是女主角纔有的奇蹟,她沒福氣見到了。她扭過頭去,窗子外頭是一株高大的鳳凰樹,一樹火紅的花在藍天下燒着,火一樣的花,幾乎可以灼痛人的視線。

搭航班回去是簡子俊到機場接的她,她微微詫異,說:“你怎麼來了?”

他微笑:“我就不能來嗎?”停了一下,又說,“我真有點不放心。”

她不懂了,她是很少不懂他的,所以就有些心虛:“你不放心什麼?”

他沒說話,兩個人上了車,他才隨手從車座上拾起一張報紙給她看,她接過去,上頭說易志維剛剛和新加坡某電訊公司簽妥一項合作計劃。她若無其事地笑了笑:“他也在新加坡?”

“你沒有遇上他?”

“沒那個運氣。”

他就不問了,過了一會兒,又說:“他最近有點不對頭。”

“哦?”

“我看過他和新加坡的協議書了,他吃虧定了。他那個人……一向很聰明,這一回不知道是怎麼了,水準大大失常,我看他八成是在談判桌上睡着了,居然上人家當。”

她不想提了,正要岔開話題,突然想起來:“合作計劃肯定是絕對的商業秘密,你怎麼能看見?”

他笑起來:“現在開始關心了?”

她淡淡地說:“你不願意說也就算了,我只是隨口問一聲,並不是有興趣知道。”

“是嗎?”他反問,微笑着看着她,“你心知肚明,如此重要的商業機密我會一清二楚,當然是他的身邊有人泄露給我知道的——高級助手的背叛,可以帶來災難性的後果,尤其,最近他這麼心煩意亂,頻頻出現失誤和反常。”

她在心裡快速地猜度,是誰?會是誰出賣東瞿,黃敏傑?潘學安?還是他的另一位總裁助理付清河?

“猜到了嗎?你猜不到的,他有兩位高級助理,兩位行政秘書,一個私人秘書,知道這個計劃的也許還有他的董事會秘書,範圍太大了,你猜測不到的。”

她問:“我們就不能說點兒別的嗎?”

“你不樂意聽到他倒黴?那我們就說點別的吧。”

她忍住一口氣:“我真是越來越不懂你了,真不知道你在說什麼,我知道你和他一直在較着勁,那是你們的事,而且是公事,不用把我扯進去。我受夠了他了,不想再提了。你如果想找個聽衆,貴公司多的是下屬員工想要巴結一下您,請送我到最近的酒店,謝謝。”

他說:“我承認我幸災樂禍,聖歆,你就不肯想一想這中間的原因嗎?”

他用那樣的古怪表情望着她,倒讓她怔住了,他嘆了口氣:“聖歆,我愛你。你知道的,從小我就愛着你,等着我們兩個一起長大的日子。我愛你,想娶你,從來就沒有改變過。”

她駭異地看着他,最後她叫司機:“停車!我要下去。”

“不用理她。”他一邊告訴司機,一邊把她的臉扭過來,“聖歆,我今天一定要問個清楚。你心裡是怎麼想的,你恨我,可是,你還愛我嗎?”

她用手推開他:“我要下車!”

“你能不能面對一下事實,你躲開我又怎麼樣?我現在是很鄭重地在向你求婚,答不答應你都給我一個理由。”

她氣急敗壞:“我當然不會嫁給你——我的父親——哦!我不想說了,你放過我吧,公司你早就到手了,你還想怎麼樣?”

他突然動了怒:“公司?你寧死也不肯賣給我,結果只是爲了和易志維賭氣,就輕而易舉地肯了。聖歆,你愛他對不對?”他逼問着她,手上也加了勁。

她驚恐地說:“你放手!你弄疼我了!我愛不愛他不用和你討論!”

他逼上來,強行地扣住她的臉,吻住她。她慌亂地掙扎着,不知怎麼的,就一巴掌揮了上去。

“啪!”

這一耳光把兩個人都打怔住了,他忍耐地、無奈地看着她:“聖歆。”

她微微地皺起了眉,然後,皺起了鼻子,最後,眼淚就成串地掉了下來。他摟着她,哄着她:“嫁給我吧,聖歆,我知道,你累了。我保證再不讓你受委屈,我要讓你平安喜樂。”

她真的是累了,她曾經那樣努力地掙扎過,那樣努力地爭取過,可是又得到了什麼?算了吧,人這一輩子不就是這麼一點意思?反正已經這個樣子了,她還妄想什麼?他說愛她——也許是騙她,可是他向她求婚,結婚是最好的地位保障,就算他不愛她又怎麼樣?結了婚,不說別的,他要求離婚時她就可以得到大筆的贍養費,反正她也沒什麼可以損失的了。

她這一生終究還是得嫁個人的,生兒育女過一輩子,不嫁他,也會是別人,還不如嫁他,起碼他們是青梅竹馬,也算知根知底,起碼他在別人眼裡,是求之不得的上好婚姻對象,有錢,有地位,有身份……還有什麼好挑的?

她就這個樣子說服了自己。

他們鄭重其事地訂了婚,儀式簡直都有些誇張,在當前經濟不景氣的情形下,這樣的招搖沒準會引起公憤。可是,她總算又一次名正言順是簡子俊的未婚妻了。

訂了婚,她也不覺得有什麼,簡子俊這幾天忙,而她因爲沒有了工作,一個人在家裡閒得有些發悶了。正在無所事事地看着電視,家裡突然地打了電話來,是哭哭啼啼的繼母:“聖歆!你快點回來呀,聖欹自殺進了醫院……”

她嚇了一大跳,父親的慘死一下子浮現在眼前,她慌亂地坐了車回家去,家裡這一陣子她不大回去,竟然出了這麼大的事情。她心急火燎地趕回去,繼母卻是在醫院裡打的電話,沒說清楚,害得她跑回家撲了個空,家裡人全到醫院去了,她又匆忙地趕過去。

一到急診部老遠就看到繼母坐在長椅上擦眼淚,她心裡害怕,幾乎是跑過去的,開口就問:“怎麼樣?聖欹怎麼樣了?”

繼母拿手絹揉着眼睛,嗚咽說:“還在搶救……這孩子……真是要了我的命了……”

她問:“到底是怎麼回事,前些天我打電話回家不是還好好的嗎?”

繼母說:“這孩子這一陣子是不大高興,也不出門了……今天早上,我看她半天沒起來,去叫她起牀吃早點,誰知道就叫不開門了……她是犯了什麼糊塗,竟然傻到吞安眠藥自殺……”說着又哭了起來,“孩子,你要有個三長兩短,媽可怎麼活呀……”

她着急地問:“是爲了什麼事呢?出了什麼事她纔想不開?”

繼母說:“我哪裡知道……她一向就是個悶葫蘆,你又不是不曉得……”突然想起來,“信!她寫了信給你的!”連忙地從手袋裡掏出來,“你看看。”

其實只是寫在便箋條上的一行字,凌亂的帶着淚痕的字跡:“大姐,你真是傻。可是,我竟然比你還要傻。”

她看不懂是什麼意思,心裡亂成一團,不祥的感覺涌上來,簡直是心驚肉跳。自己扯在裡頭嗎?還是聖欹只是作個比較?沒理由啊……攥在手裡轉過臉,看見聖欷呆呆地站在一旁,於是問:“聖欷,你知道你二姐是爲了什麼嗎?”

聖欷說:“不知道。”停了一下,說,“這幾天二姐總是一個人躲着哭。”

她早該回家看看的,她不應該這樣粗心大意的!繼母是個世俗到了極點的婦人,除了貪點小便宜什麼都不懂。都是她不好,她自己雖然出了許多的事,可是也不能一點也不顧着家裡,全是她的錯。

聖賢卻在一邊說:“我知道!”

她心裡一驚,蹲下來問:“聖賢,你知道什麼?快告訴大姐。”

聖賢猶豫了一下,說:“那你可不要生二姐的氣。”

她心驚膽寒:天哪!自己真的扯在裡頭嗎?只得哄着聖賢說:“二姐現在這個樣子,大姐怎麼會生她的氣?快告訴大姐,你知道什麼?”

聖賢說:“前天我看到她一個人在花園裡燒東西,我以爲她和我一樣喜歡玩火,就跑出去也要玩,她把我趕開了,還不讓我告訴別人——大姐,她把你的照片都燒了呢!”

“燒我的照片?”

“對呀。”聖賢說,“你是不是惹二姐生氣了?她當時的樣子好怕人。”

繼母連忙說:“不要胡說!”憂心忡忡地看了她一眼,說,“別聽聖賢的,他小孩子不懂事,只曉得瞎說。”

她勉強站了起來,剛叫了聲“阿姨”,醫生就從手術室出來了,她們連忙地迎上去,醫生職業地搖了搖頭:“很遺憾,我們盡了全力了,可是太晚了……”

繼母身子一軟暈過去了,她也呆了,聖欹……十八歲的聖欹……就這樣走了?

因爲要料理聖欹的後事,而繼母又進了醫院,她暫時搬回家住,不過繼母就算不病倒也幫不了什麼。雖然忙,她還不算手忙腳亂,因爲經過了父親那番變故,該是什麼程序她都知道了。一年裡親手料理了兩件喪事,她真有些麻木的痛楚,就像是做完了大手術的人,剛剛醒過來,身上並不覺得怎麼,可是心裡是極度的恐懼,因爲明知麻藥一過去,就是撕

心裂肺的痛苦。

比起父親的喪事來,聖欹的要熱鬧許多,親朋好友都趕來了,惋惜着,勸慰着……不少是看着簡家的面子上來的。簡子俊最近很出風頭,前不久還榮獲了本年度“最有前途青年企業家”,人情冷暖,就是這個樣子。

她在心裡一遍一遍地疑惑着聖欹的死,想着她那封簡單的遺書是什麼意思,腦子裡也有過一點模糊的念頭,只是抓不住。簡子俊就勸她:“不要想了,反正事情已經發生了,你看看你,都快瘋了一樣,成天心事重重的,我建議你去度個假。”

她懨懨的:“我懶得動。”

“我陪你去歐洲走走?”

“不要了,你那麼忙。”

他笑了一下,說:“這一陣子忙過了就好了。聖歆,等我忙完了手頭的事,我們結婚好不好?”

“再說吧,”她心煩意亂,“聖欹纔出了事,我不想這麼快辦喜事。”

“你是根本就不想結婚!我每次問你你就敷衍,你還惦着易志維!”

她氣得發抖:“簡子俊!”

他摔門而去了。她氣得發暈,坐在那裡大口大口地喘着氣,這是遲早會發生的,她知道,他們在一起得太勉強,每次她表情稍稍不對他都會疑心,只不過今天他終於說了出來而已,想必也是忍無可忍。他原來不是這個樣子,他一向也很大方,沒有小心眼過,可是隻要他們之間一牽涉到易志維的名字,準是一場冷戰。他一直沒有放過心。

過了一會兒,他打電話回來了,低低的:“聖歆,對不起,你沒有生氣吧?”

他就是這點好,肯認錯,肯哄着她,不像易志維,說出來的話一句比一句傷人,從來不曾想過順着她。她在心裡一驚,怎麼又想到他身上去了?所以連忙地說:“我怎麼會生氣,晚上我陪你吃飯吧。”

他高興起來:“好啊,我叫秘書訂位子。”

晚餐時他也特別地陪小心,還叫了樂隊替她奏了她喜歡的莫扎特。她笑着說:“夠了,夠羅曼蒂克了——氣氛像是又要求一次婚似的,你求過了,我也答應了,不用再來這一套了。”

他趁機問她:“那麼我們到底什麼時候結婚?”

她想了想:“再過幾個月吧,等到冬天裡,正好去瑞士度蜜月,你不是喜歡滑雪嗎?”

他嘟囔:“瑞士現在已經可以滑雪了。”

她終於笑起來:“你怎麼這個樣子?我要叫你的秘書們來看看纔好,你這個表情,就像我們家聖賢被搶走了玩具一樣。”

他嗤笑了一聲:“虧你想得出來這樣的比喻。”卻握着她的手,鄭重地說,“聖歆,我真的是沒有安全感,你早早嫁了我讓我安心好不好?”

她被感動了,含糊地,低聲地,說:“那麼……等你忙過了,你選個日子吧。”

他欣喜若狂,竟橫過桌子來吻她,嚇得她連連往後閃:“你真是瘋了!人家全看着呢!”

他說:“怕什麼?我申請提前吻新娘而已!”回過頭去告訴侍者,“給我個面子,我就要結婚了,今天我請全餐廳的客,請大家隨意!”

一餐廳的人都鼓起掌來,還有人叫:“恭喜!恭喜!”

他道着謝,趁着她呆住了,正好扶住了她的臉給她一個長吻,大家鬧得更兇了,連侍者也鼓起掌來,笑嘻嘻地說:“恭喜簡先生傅小姐有情人終成眷屬!”

有情人終成眷屬?青梅竹馬,兩小無猜,從小她就知道她會嫁了他的,不是嗎?

婚事陸續地籌備着,訂婚紗、拍照片、印請柬……她也沒想過結婚要買這麼多的東西,新房裡要重新裝修,換傢俱,弄得亂糟糟的,正好讓他有藉口搬到她那邊去。

其實也沒什麼,直到那一天,那天早上他在家裡找領帶,找不到了問她,她睡得迷迷糊糊的,聽到他問,躺在牀上惺忪地說:“第二扇門裡第四個架子上都掛着呢。”

他問:“哪有第四個架子?”

她怔了一下,纔想起來,自己的衣櫥是單開門式的,沒有那些複雜的架子隔扇。易志維的公寓裡是佔了一堵牆的大衣櫥,一排十六扇櫥門可以全部同時打開折在一邊,他找起東西來總是心急火燎,又非要那個顏色的不可,她就和他的秘書似的,讓他逼出來了,一問就答得井井有條,第幾扇裡第幾個架子上,省得他着急。

她怔了幾秒鐘,怕他疑心,連忙說:“我來給你找吧。”起牀了替他找出來,放在他襯衣上比一比,“這條顏色不好。”隨手抽了條雪青色的,“配這條吧。”

細心地幫他打好領帶,他卻抓住了她的手:“聖歆。”

“嗯。”

“我希望我們永遠都能這樣。”

她笑着推開他:“肉麻死了,誰要聽你說這些,還不上班去,不是說今天有很多事要忙嗎?”

他走了,她也沒心思睡覺了,悶悶地換了衣服,悶悶地坐下來化妝。突然看到他的公事包放在梳妝檯上,心裡就好笑,丟三落四的,今天好容易出門早了一點,準又得跑回來拿。因爲包擋住了鏡子,也就隨手拿開,不料裡頭的文件滑了出來,掉在了地上。她彎腰去撿,更加地好笑,份份上頭印着紅色的“ASAP”字樣,而且每頁都有淡灰色的“DON′T COPY”的水印,一看即知是公司最重要的文件,卻這樣包也不鎖,隨便亂放,要是別人看到了怎麼辦?

拾起來,一份一份地替他理着,目光多少瞥見了幾個字,中間“東瞿”兩個字一看見,就不由自主地看了下去。不等看完,臉色就變了,翻了包裡其他的公文來看,背心裡出了涔涔的冷汗,她全神貫注,連簡子俊上樓來的腳步聲都沒有聽到。直到他站在門口了,她才如夢初醒,擡起頭來望着他。

她的嘴脣發乾,聲調僵硬地說:“你就不可以用一些正當的手段嗎?”

他說:“我做事情一向正當。”

她說:“這樣的不計手段,這樣的卑鄙……還叫正當?”

“他易志維又算什麼正人君子,商界之中,不是你死就是我活,我不過是設了個圈套,他自己貪圖利益,要鑽進去。”

她說:“原來上次你去日本,是爲了遊說賀銀中止對東瞿的信貸,你是蓄謀已久。”

他忽而一笑:“你有時真是聰明,可有時真是愚不可及。”

她從來比不上他們這些聰明人,他們才善於劍走偏鋒,利用漏洞遊走於法律邊緣。她重重地搖頭:“你何必去買通精算師和估算師陷害東瞿,萬一被查出實據,這將是重罪,要判很多年的!你今天什麼都有了,何必在這樣的小事上陷自己於不仁不義?”

“聖歆,你有時候就和你父親一樣天真,怪不得華宇會是今天這種局面。做生意講人情講道理講法律,還賺得了什麼錢?你說我陷害東瞿,你以爲東瞿是怎麼纔有今天的?他們還不是無所不用,強取豪奪,才積累成今天這麼大規模的財團。易志維是怎麼教你的,怎麼反倒把你教得單純起來了!”

她重重地搖着頭:“簡子俊,你太讓我失望了。”

他冷冷地說:“那是因爲你眼裡只有易志維。”

“我不想和你吵架,我們還有一個禮拜就要結婚了。”

“你知道就好!”他扭過臉去,“或者,你趁機後悔了也不一定!”

“你……”

“你現在有最好的機會,我幫你出個主意,你馬上到東瞿去向易志維告密,我擔保他會感激得以身相許!”

她閉上了眼睛,嘆息着:“我早就知道,我們兩個成不了正果……果然是這樣……俊,我們不要再彼此說着刺傷對方的話了,給你一個機會,也給我一個機會,好不好?只要你中止這個計劃,我們之間就不會有問題,我全心全意地做你的新娘子,和你下個禮拜結婚,去瑞士度蜜月……”

他說:“不可能!”

她睜開眼,他說:“我愛你,可是你不可以用這個來威脅我,接受你的條件,而改變我的工作計劃,這樣太危險了。如果你可以左右我的公事決定,你還有什麼做不到?那我隨時就可以毀在你手裡了。”

“這完全是兩碼事。”

他斷然回絕:“在我看來,就是同一件事。你管我什麼都可以,你甚至可以要求我一下班就回家,守在你身邊哪裡也不去,可是你不可以干涉我的公事。”

她不可置信地看着他:“我認識你快二十年了,我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不瞭解你,你變得太冷血!”

“我想,”他慢吞吞地說,“並不是我冷血,而是你自己有問題——如果我是易志維,我設了計來對付簡子俊,你還會干涉我嗎?”

“我們沒什麼好談的了,你走吧,你去辦你的公事吧,你的行李和私人用品我會替你整理出來,如果你忙的話,下午叫秘書過來拿好了。”

他卻抓住了她的手臂:“傅聖歆!你不要欺人太甚!”

“你放手!”

他們僵持着,最後,他放手了,他說:“我等着,我等着看你有什麼好下場!”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