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崇訣黑眸炯炯對峙着沈泣月幽冥難測的梢眼,走近一步道:“崇訣眼前一片混沌,看不通透什麼,沈姑娘剛剛所言每一字,都可見沈姑娘心如明鏡是個能看通透的人。既然如此——爲何沈姑娘不設法避開皇家的洶涌暗潮,非要處心積慮與駙馬爺同榻共臥…齊赴徽城!?沈姑娘是覺得自己在駙馬心中的地位高過與他竹馬青梅的公主…還是不甘心白白讓人睡了自己的身子!?”
“放肆!”李重元厲聲喝止殷崇訣,“柴家軍已經無人再能護着你,殷崇旭,看好你的寶貝弟弟,他若是沒個好下場,也是他自己咎由自取!”
吳佐早已經是聽得目瞪口呆,僵僵看向面頰燥紅的沈泣月道:“這…沈姑娘…和重元大哥…”
“大哥別說了!”吳佑輕跺着腳喊住兄長,“快別說了。”
吳佐難掩失望之色,搖頭道:“公主待重元大哥情深意重,重元大哥是要把沈姑娘也帶去徽城麼?公主的心該有多痛…”
李重元將沈泣月拉到身後,含義深刻的看着吳佐道:“此時此地,你也尋起我的不是來了?”
“大哥不是這個意思。”吳佑搶道,“大哥向來不大會說話…”
殷崇訣低笑道:“孰是孰非沒有人是瞎子。駙馬爺,你的回京之路也是難得通透啊,嘖嘖嘖,公主寬厚大度我也有所耳聞,可到底能不能寬厚到接受你身旁那位…可就難說了…沈姑娘,我殷崇訣是前路叵測,你…應該也不比我好到哪裡,暫且都自求多福吧。”
沈泣月撫住微凸的小腹,故意嘆了聲道:“泣月日日憂心的也是這個,只盼公主仁慈,善待我和腹中李家的骨血,其餘的…泣月也不敢奢求。”
吳佐難以置信的死死盯着沈泣月的小腹,俊臉煞白一片,緩緩擡眼看着不見喜怒的李重元,退後着步子道:“從雲都到蒼山,公主對你的心意從來沒有變過,我們人人看在眼裡,你們多不容易才能在一起…如今爲了這個來路不明的女人,重元大哥…”吳佐顫聲道,“你就要公主傷心一輩子麼!”
“那你教教我,該怎麼做?”李重元長睫覆目幽聲問。
吳佐一時啞然,霎的轉身狠狠拂袖道:“你問我做什麼?重元大哥只需要捫心自問,對不對得起公主和皇上吧!”
吳佐大步流星離去,大廳衆將面面相覷,無一人再敢貿然發聲。
殷崇旭雖然與柴婧只見過數面不算相熟,可也記得雲都柴婧的颯爽英姿,爲人和善處事得體,落落大方不愧爲王府千金。今日見李重元露出薄情之態,殷崇旭就算已經下定決心卸甲歸家,可也有些爲柴婧唏噓。旁人家事自己也是不便多言,殷崇旭拉了拉弟弟的衣角,搖了搖頭示意他不要再說下去。
殷崇訣目的已經達到,也是懶得再摻和,黑眸掃了掃滿是窘意的吳佑,挑了挑入鬢的劍眉。
李重元見無人敢做聲,咳了咳高聲道:“既然殷崇旭和吳佐率軍回來,大軍攜王爺王妃棺木回京也是刻不容緩。傳我的令——所佔樑國城池各留些兵馬鎮守,其餘大軍,隨我護送王爺王妃…回京面聖!”
——回京!面聖!
雍城外,淮河邊。
“崇訣,你還跟着柴家軍做什麼?”殷崇旭注視着滾滾淮河水嚴峻道,“現在回頭還來得及,和大哥回殷家堡!”
“大哥。”殷崇訣略帶失神的望着自己栽種下的延綿蔓陀,苦澀道,“是我說服爹和大哥追隨柴昭的…如今柴昭已死,要我一事無成的回去殷家堡?爹會怎麼看我,綏城人會怎麼看我…大嫂,又會怎麼看我?”
殷崇旭轉身看向弟弟,大手緊握住他的肩道:“你想這些做什麼?你是爹最疼的兒子,不管發生什麼事,你始終是姓殷的,大家是一家人,永遠都不會變。建功立業也好,碌碌一生也罷,一家人可以安好的在一起,就沒人會埋怨什麼。大哥的意思,你懂!”
“我要進京面聖。”殷崇訣深吸了口氣推開了殷崇旭溫熱的手,“大哥不用再勸我,崇訣心意已決,不會改變。”
“崇訣!”殷崇旭急道,“李重元心裡如何想的咱們兄弟心知肚明,王爺即已不在,柴家再無男丁,柴婧是唯一的公主,她的丈夫,也將會是大周柴家重重依仗的人,李重元敢置到手的天下一統不顧,爲的是什麼!?”殷崇旭拉過弟弟壓低聲音道,“回京鞏固駙馬之位,以待謀求…他日的儲君之尊!崇訣,你比大哥聰明,大哥都能看出來,你不會看不明白。”
“崇訣明白。”殷崇訣漠然道,“就是因爲實在太明白,崇訣知道該怎麼做。柴家軍攻樑之路,且不說殷家堡出了多少錢銀糧草,綏城壯士死傷多少大哥是知道的。我殷崇訣不替殷家拿回應得的東西,實在沒臉回去,也無顏面對綏城那麼多戰死的忠魂。”
“李重元一直看不順眼你我,之前還有王爺護着咱們,後面的路,你怎麼走?”殷崇旭緊閉雙目,“大哥知道你雄心壯志,可就算皇上賜你官職給你封賞,朝堂兇險步步驚心,你早已經結下李重元這個仇,他絕不會放過你!你再本事,也鬥不過當朝駙馬,他和皇上公主纔是一家人,殷家,只是不相干的外族...崇訣,和大哥回去…”
“我不會回殷家堡。”殷崇訣俯身拂過寒風裡搖曳的蔓陀枝幹,脆生乾裂,碎屑落地,殷崇訣捧起手心裡散落的蔓陀枯枝,呈到眼前用力的看着,“大哥,自此之後,崇訣只是一個人,永遠,都只是一個人…阿蘅,再也不會回來了。”
西風烈,寒月起,孤星淚。
“阿蘅…”夜色悠遠綿長,殷崇訣看不清身旁兄長面上的大片哀愁,殷崇旭循着翻滾的淮河遠望開去,“阿蘅很早就已經不會回來了。在綏城外的密林,王爺第一眼看見她的時候…阿蘅就已經不會回來。阿蘅就像不知從何處墜進殷家堡的金羽箭…”殷崇旭的聲音愈來愈低,低到只有自己可以聽見,“王爺拾走了這支金羽箭,便再也不會丟下她,她也不會再離開王爺——死生契闊,永不分離。”
“大哥…”殷崇訣忽的鼻尖一酸,如同一個依附兄長的孩童般癡然問道,“大哥你說,如果當日我緊緊拉住阿蘅的手,告訴柴昭,告訴爹,告訴所有人,我不會讓任何人帶走她,阿蘅會不會留在殷家堡,留在我身邊…”
殷崇旭沉默許久,看着弟弟哀慟又起的面龐,指着淮河水道:“王爺中箭墜河,阿蘅追隨而去…世上哪有那麼多的如果?如何真的可以,大哥只希望阿蘅從來沒有踏進過殷家堡。”
殷崇訣一個使勁,手裡的蔓陀枯枝擰碎成沫,伴着呼嘯的西風飛揚開去。殷崇訣翻身上馬,夜幕下策馬馳騁,迎風追月。
殷崇旭沒有去追趕弟弟,憂傷的眸子溢出淚光,才一眨眼,淚水驟然滑落,墜入堤岸的沙土,潤進蔓陀的根莖。
殷崇旭摸出懷裡的竹葉,沉重的貼近乾燥的脣邊,倚着身後的蔓陀盤膝坐下,“阿蘅,臨走之前,大哥再吹一次竹音給你聽。”
——竹音起,情意漫,孤星似聞到了哀聲,不忍的隱入暗雲中;寒月如冰,清冷的覆在這個哀愁的男人臉上。
殷崇旭擡眼看着半圓的寒月,仿若映着他心裡深藏的人影——婉然一笑大眼彎如月牙。
——“嶽蘅?嶽姑娘?”
——“是啊,我就是嶽姑娘!”
“阿蘅…”殷崇旭回憶着初見嶽蘅的那一幕,頓住竹音悽然一笑。
——“滿門俱亡,只剩我嶽蘅一人,不過苟且活着罷了。”
——“只要活着,就要希望,嶽姑娘一定要好好活着。”
“大哥留不住你,也護不了你。”殷崇旭忽的扯裂從不離身的翠竹葉甩在腳下,“只知道吹竹音給你聽又有何用!自此大哥再也不會做這樣無用的事!”
竹音戛然而止,天地間只剩西風瑟瑟,殷崇旭起身摸出心口深藏的金鎖,指尖深重的按進鎖心“安樂”二字。
“安樂安樂…”殷崇旭慼慼道,“何來安樂…何來安樂!?”
殷崇旭最後看了眼蔓延淮河堤岸的蔓陀——“大哥願意種下半壁山河的蔓陀花,只求阿蘅再看大哥一眼…”
手中金鎖溫熱,殷崇旭愛惜的將它塞進貼身處,猶如深藏心底不爲人知的愛人。
淮村
月上枝梢,嶽蘅哄睡桐兒,見柴昭就着火爐燙着黃酒,笑道:“我們流落至此,連這樣的活兒都要柴少主親自動手了?”
柴昭將火爐往嶽蘅母子身旁挪了挪,拉過嶽蘅的手貼近燃着的火苗,又俯身哈着熱氣,“冷麼?安置在這裡,也是委屈了你們母子。”
嶽蘅正要開口,院子裡忽的飄來時起時斷的靡靡竹音,嶽蘅蹙眉道:“又是雲修了!戌時都過了,存心不想讓封家老小歇息了麼?”
柴昭朝窗外看了看,笑道:“他也是悶壞了,隨他去就好,阿蘅再陪我說會兒話,一壺黃酒下肚,夜裡也好睡些。”
嶽蘅提起酒壺,將燙熱的黃酒倒進粗瓷碗裡,湊近鼻子嗅了嗅道:“好香,真是饞的想嘗一口。”
“你若是解了饞,可別喂醉了桐兒。”柴昭搶過瓷碗道,“不準喝。”
屋裡溫情蜜意,院子裡,雲修仰臥在老槐樹上對月發愣,寒風又起,雲修半睜着眼也是不覺得冷,時不時瞅着手裡的泛黃的槐樹葉,迷迷糊糊的嘀咕着:“奇了怪了,殷崇旭也就是這樣吹的,怎麼到了我嘴裡,嘶嘶啞啞的難聽得跟哭嚎似的?不行,再試一次!”
竹音又起,偏屋門咔吱一聲,探出個瘦小的人影,封碧兒閃進院子叉着腰衝老槐樹上的雲修兇道:“小姑奶奶不管你是雲爺爺還是雲大爺,擾的我睡不着就是混人一個!吹不了就不要吹,吹岔了氣可別怪小姑奶奶沒提醒你!”
“嗨!”雲修繃直身子道,“沒大沒小的丫頭片子,難不成?你會?”
碧兒得意道:“淮村哪個不會吹這玩意兒,你小姑奶奶給你露一手。”
說着,封碧兒撿起地上散落的樹葉,指肚子蹭了蹭上頭的泥沫子,貼近紅脣飄揚起悠悠的撩人之音。
裡屋的嶽蘅正饒有興趣的聽着外頭的鬥嘴,聽竹音一起,脣角蕩起快慰的笑意。
“差點忘了。”柴昭一手端着瓷碗一手將嶽蘅攬進懷裡,“阿蘅也喜歡聽竹音。”
“噓…”嶽蘅豎起食指道,“很久沒聽到了,碧兒吹的不錯。”
封碧兒吹完一曲,彈開樹葉對着樹上的雲修傲嬌道:“如何?快叫聲姑奶奶聽聽。”
雲修揉了揉耳朵,蹦下槐樹道:“就是這個了!你和那人吹得也差不離,教我,碧兒姑娘教我可好?”
碧兒見他如此,跳開幾步窘道:“你一個舞刀弄劍的大男人,學吹竹葉做什麼?”
“我要…”雲修臉上一熱,揮了揮手示意碧兒到院子一角,低聲羞道,“不再做一個莽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