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依哥哥說的去做。”沈泣月恭順道。
無霜見她終於是有些順從,也是感到滿意,收起酒囊道:“你也歇息會兒,明天…還是免不了要累着些。待我們到了樑都,見到了楚王…”無霜忽的一愣,雙手死死掐住自己的咽喉,瞪大眼睛道:“…酒裡…有毒!…”
沈泣月支起身子逃到祠廟案臺的後頭,慌亂的看着已經毒發的無霜,“泣月不想回樑國,不想再看見楚王…哥哥…泣月不想再做一個棋子,再也不想!”
“不做棋子…做什麼!”無霜嘔出一口青黑的血水來,“蠢!蠢…哥哥養你,愛你…疼你…你…居然要我死…”無霜想上去按住沈泣月,才起身就跌倒在地,再也無力爬起,“我死了…你怎麼辦…世間無常,人心險惡…你就剩…自己一個人…”無霜朝着躲藏的沈泣月奮力爬去,口中嗚咽道,“救我…救哥哥!我不能死…不能死的!”
沈泣月背過身子不去看這個禁錮操控自己多年的男人,擡起頭貼近身後冰冷的案臺。
“救我…”無霜心口陣陣痙攣抽搐,又是一口黑血吐出,十指揉着地上的泥土,哀聲求道:“泣月…救哥哥!霜月山莊…你還記不記得…霜月山莊…你我再也不會分開…世上繁華,你我共享…泣月!!!”無霜執起身邊的彎弩努力對着躲藏着的沈泣月,可渾身癱軟已經使不上半分力氣,“救我!”
沈泣月凝望着祠廟裡供着的古老佛龕,對視着佛像深不可測的眼睛,垂下梢眼輕幽道:“泣月有太多美好的願景…霜月山莊…白首不離…此生安樂…但卻沒有一個可以實現…上天恨我,佛祖不憐我...花燈上的期許…字字空言…哥哥誤我一生,不要怪我。”
“泣…月…”無霜擠出最後兩個字,手心一鬆彎弩墜地,身體癱軟在骯髒的泥地裡,嘴角滿是腥臭的黑血,一命嗚呼。
沈泣月沒有看無霜的屍身一眼,僵硬的指尖觸向案上的佛龕,癡然道:“佛祖在上,求給信女指一條明路。”
祠廟裡無人應聲,沈泣月悽絕的臉上涌出絕望的哀慟不平,忽的揮倒佛龕尖聲喊道:“求你又有什麼用!若真有神明庇佑,荊州那盞花燈上的期許,爲何沒有實現!泣月苟活半世,已經沒有希望了…沒有希望了…”
東方漸漸泛起單薄的魚肚白色,下了整夜的大雪終於止息,掩住了昨夜徽城街上繁雜的腳印,又是望不到邊際的皚皚白色。
沈泣月沉着的褪下自己的粉裘,彎腰脫下無霜身上的藏青裘襖,咬緊脣齒將無霜拖到祠廟後頭,拾了許多枯草雜物蓋住了無霜的屍身和自己的粉裘,粗粗看去也是不見破綻,平緩着急促的氣息努力想着後頭的出路。
沈泣月藉着初升的日色朝外頭張望開去,徽城長街深處隱約傳來晨起攤販嘰嘰喳喳的聲響,十餘人一隊的軍爺在大街小巷警覺的巡視着,睡了一夜起身的徽城百姓見到這樣的陣勢也是有些詫異,三倆人在街邊小聲議論猜測着什麼。
沈泣月知道此地不宜久留,略微想了想,裹上無霜藏青色的裘襖,又散下自己妖嬈動人的彎月髮髻,照着徽城女子尋常的樣子給自己盤了個挽髻,又抹了些地上的黑泥抹在自己美豔的臉上,深吸了口氣小心的踩上外頭的雪地,故作鎮定的在徽城街上慢慢踱行着。
——“聽說祁王回來了!”有人小聲道。
——“啥子?”有人驚道,“祁王不是隕在雍城外頭了麼?回來了?”
——“噓!”那人捂着嘴道,“我家兄弟在宮裡當差,今兒凌晨才匆匆回來,昨夜宮裡…出大事了!”
沈泣月隨意的走近這竊竊私語的二人,側耳仔細聽着宮裡傳出的動靜。
——“啥子大事!?”
——“駙馬宮變,皇上駕崩了!”
——那人眼珠子嚇得瞪出來道:“那可是駙馬要稱帝?”
——“我呸!駙馬氣死皇上,聽說還帶了個賤人回來負了永樂公主,這樣的人哪能做的了大周的皇帝!祁王大難不死回到京城,拿下了大逆不道的李駙馬。”那人歡喜道,“自然,是祁王繼承大統纔是。”
——“那駙馬如何了?”那人又問。
——“兄弟可沒和我說。可我估料着…該是必死了吧…這樣的人,也是死有餘辜!”
沈泣月聽的哆嗦了下,趕忙朝着宮門看去,暗暗琢磨着混出城去的法子。
太尉府
蘇星竹才慵懶的睜開眼,貼身丫鬟翠竹就奔着小碎步急慌慌的推開門,張口就道:“小姐趕緊起身吧,老爺在大廳候着呢,喚您速速過去。”
“發生何事了?”蘇星竹不悅道。
“奴婢也不知…聽說…”翠竹慌張道,”宮裡…生變了。”
正廳
蘇瑞荃看着楚楚動人的女兒翩翩走近,嘬了口熱茶直直道:“昨夜宮裡生了變數,李重元氣死了皇上…擬造了…傳位詔書…”
蘇星竹銀鈴般的笑聲驟然響起,盈盈不屑道:“李重元?就他?人被逼急了竟會做出這檔子蠢事來?”
蘇瑞荃意味深長的看着女兒,不急不緩道:“李重元籌謀的也不失周全,爹才與你說了幾句,你怎麼像是料定李重元成不了事?你可別忘了,皇上…膝下無子的。”
蘇星竹漾起自信滿滿道:“膝下無子是不假,可咱們的永樂公主可是不讓鬚眉的巾幗,李重元負了她,公主也不會讓這個負心之人得償所願的。爹可別忘了…”蘇星竹壓低聲音道,“柴昭下落不明,李重元手中並沒有虎符,十萬柴家軍可不一定會聽李駙馬調遣,還有便是…得了爹爹盛讚的殷二少殷崇訣…也在軍中…虎視眈眈!”
蘇瑞荃滿意的看着自己洞悉萬象的寶貝女兒,重重一擊手掌道:“爹還要告訴你的便是…柴昭…沒有死。”
蘇星竹驚的愣在原地,星眼熠熠閃動着難言的糾結震驚,口中低喃道:“柴昭…沒死...”
“不錯!”蘇瑞荃按住椅柄高聲道,“昨夜子時,柴昭進的徽城!直奔皇宮,除逆護駕,大功已成!”
“兜兜轉轉…還是他…”蘇星竹落寞的倚坐在楠木椅上,“天命所歸,大周江山…還是歸了柴昭,柴少主。”
“識英雄,也是本事吶!”蘇瑞荃咳了聲道,“昨夜護駕的頭等功臣,你猜是誰?”
蘇星竹紅脣微張道:“縱觀全局,能在這個時候有膽識幫襯柴昭柴婧的,也唯有…那位殷二少了…”
蘇瑞荃指節敲了敲茶几,深目爍爍道:“我們父女是賭徒,殷家也是。你我步步驚心幾番周折,殷家認定柴家這一局,反倒是青雲之上貴不可測。這纔是真正的本事,本事吶!”
蘇瑞荃見女兒神色並無起伏,又喝了口茶水站起身道:“爹要上朝去了,皇上歸天,祁王榮歸…今日的朝堂之上,一定是…精彩萬分!”
“爹既然沒能有機會雪中送炭。”蘇星竹柔柔笑道,“可的好好錦上添花才行。”
蘇星竹目送着父親出門,望着府外綿延的皚皚雪地,一如柴昭平坦光明的帝王前程。
皇宮,澤天大殿
第一個到澤天大殿外候着的是太傅洛辛,洛辛有些老邁眼花,見大殿裡屹立着一個挺拔的黑衣身影,沉靜審度着澤天大殿的每個角落,背對着殿外直視着大殿正中——那張熠熠生輝的金紋龍椅。
洛辛又是揉了揉眼睛,他猜到那人就是夜半趕回徽城的柴昭,可親眼見到柴昭重現人間還是不敢上前喚一聲,盯着他讓人怯意頓生的背影動也是不敢動。
——“祁王…!”後頭漸漸聚集的文臣武將指着柴昭的背影道,“真是祁王吶!”
洛辛見蘇瑞荃緩緩踱近,趕忙湊上前低聲道:“蘇太尉聽說了吧,昨夜,宮裡出了大事…”
“是大事。”蘇瑞荃波瀾不驚道,“祁王回京,頃刻便平息逼宮的逆賊,不過幾個時辰爾爾,洛太傅這會子看看,宮裡宮外還不是好得很,哪有什麼事?”
“對對對!”洛辛忙不迭點頭道,“蘇太尉說的對,哪有什麼事,後頭的一切,都是順理成章的事,順理成章的事嘛。”
說話間,殷崇旭和殷崇訣身着盔甲,側身交談着走到羣臣邊,衆人見這兄弟二人器宇軒昂的得志模樣,心知肚明這二人後頭的光芒,趕忙給他倆挪開位置,滿目謙卑。
“大哥你看看。”殷崇訣笑了笑道,“人啊,不過如此,見你我昨晚立下大功,一個個就是這樣的嘴臉。”
殷崇旭淡泊道:“人人都是一樣,五十步笑百步罷了。”
蘇瑞荃看向面容輕鬆的殷崇訣,微微頷首示意,殷崇訣念起入京面聖時蘇太尉也曾給自己當衆美言過幾句,也略一點頭算是迴應,隨即又高高昂起驕傲的頭顱,看着大殿裡已經許久未動的柴昭。
上朝的時辰已到,衆臣列隊畢恭畢敬的邁進澤天大殿,柴昭仍是傲立大殿之上,並未有半分側目。
羣臣面面相覷,不知該如何處之,柴昭也不發聲,像是候着什麼一般。
不過片刻,蘇瑞荃揮開官服跪在了地上,殷崇訣見狀,緊跟着跪在了後面,殷崇旭亦然。
見這三人如此,洛辛趕忙朝羣臣使着眼色,衣襟揮灑聲頓起,滿朝文武都齊齊跪在了柴昭身後。
柴昭這才緩緩轉過身,朝着羣臣的臉上逐一細細看去,朝中衆人,大多見證過柴家一門的浮沉——柴家兄弟的金戈鐵馬橫掃四方,柴宣落難時的妻離子散,柴逸一貶再貶蟄伏蒼山雪脈,樑國進犯柴家臨危受命拔劍護國,死守雲都護住南宮皇族…
澤天大殿這一張張柴昭熟悉的臉孔,對柴家諂媚過,同情過,鄙夷過,迴避過…世事難料,誰又曾想到,當年柴王府那個落難隱秘的待封世子,竟會是今日傲視殿上羣臣,就要坐下那張龍椅的贏家!
柴昭隻字不語,沉着的走向殿中的金紋龍椅,注視着上面呼之欲出的盤龍,柴昭想起了那一日,自己從南宮辰手上接過領兵的虎符,就要邁開門檻的那一刻,他難以自制的回首去看——紅日當空高懸,大殿的琉璃彩瓦被照射出耀彩奪目的光澤,大殿空無一人,正中金光熠熠的龍椅似乎在等待着誰入主一般,龍首直視着回眸的自己,欲說還休。
柴昭伸出手,按住椅柄上栩栩如生的龍首,柴昭驟然轉身,俯視着朝堂上的羣臣,面容冷峻,目光灼灼,整個大殿頓時寒氣逼人,連呼吸之聲都輕微了許多。
——“恭賀新皇!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殷崇訣頭一個高聲喊道。
——“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萬歲萬歲萬萬歲!!!”恭賀之聲一浪高過一浪,越過宮牆傳到皇宮各處。
——“大哥….”柴婧守着柴逸的巨棺低聲道,“父皇,您該放心了吧。有大哥即位,我大周定當百世無憂!”
漆黑的不見半點日光的深牢裡,李重元似乎也聽見了澤天大殿裡震耳欲聾的恭賀聲。
——“皇上…”李重元慘然盤坐着道,“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哈哈哈哈哈哈….”李重元忽的大笑了出來,“萬歲?若真能萬年不亡,南宮辰是怎麼死的?柴逸又怎麼會死?萬歲?笑話…真是愚不可及的大笑話!柴昭…柴昭!柴昭!!!”
李重元黑目死死盯着自己手腳的鐐銬,仰頭大喊道:“龍椅如坐鍼氈,你坐不穩的,我不謀你,自有旁人謀你,柴昭!你坐不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