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鳳陽,驕陽似火,知了不厭其煩的吵鬧着,坊市的大小街道行人寥寥。五月間,京師、北直隸大疫,中都鳳陽卻也遭此厄運,加上連年乾旱,就連一向富庶的高牆衛也頹敗下來,百姓四處離散。路振飛當年一手打造的稍顯振作之勢的中都城再度陷入到萎靡當中。
到了七月間,疫情總算緩和下來,但中都卻已經有近半的百姓逃散到四方。鳳陽總督高光斗數次向朝廷請求撥糧賑濟,但如今的京師卻已經是自身難保,面對着關內關外二十多萬大軍的耗用,朝廷已然是撥不出來半分銀子和一斗糧食供鳳陽救災了。
就在鳳陽午門之外的官署聚集區,雲霽街鼓樓向東,便是鳳陽的鎮守太監府,旁邊臨近允安坊的位置便有一處僻靜的宅院,規模不大,但卻籠罩在一片成蔭的綠樹當中,原本是皇陵鎮守太監石應詔的別院,如今卻悄然的換成了新的主人。
此時,朱聿鍵便躺在這宅院的後宅中樹蔭下的一架竹椅上,手中拿着一卷書冊,旁邊的小几上放置着一壺濃茶,相比較與中都城內的蕭條,他這裡的確可以算是世外桃源了。
上月中旬,朱聿鍵接到京師的旨意,在被關押了將近五年的時間後,朱聿鍵終於再度獲得了自由。雖然現在仍是在中都鎮守太監的監管之下,但總要比在高牆內要強的多了。甚至一個月還有兩天的時間,朱聿鍵一家還可以在鎮守太監府的人員的陪同下到鳳陽城中到處走一走。
每月鎮守太監府都會將祿米和銀兩撥到府中。如今的鎮守太監錢德富也是王品的老熟人,在王品的關照下自然不會薄待了朱聿鍵一家。如今朱聿鍵每日裡呆在這宅院內,還有幾名內官和婢女服侍,生活總算是無憂了。曾氏所生的兒子朱琳源如今也已經將要兩歲,剛剛學會了走路,每日裡在這庭院裡不得安生,也爲一家人的生活增添了無窮的樂趣。
兒子朱琳源和曾氏在後院午睡,朱聿鍵則怎麼也睡不着,於是便躲到了這花園的樹蔭下,一杯濃茶。一卷書冊便足以打發這午後的慵懶時光。
正在昏昏欲睡的時候。鄒靖卻從前院跑了進來,“主子,有客求見!”
朱聿鍵猛地一激靈,手中的書卷也掉在了地上。鄒靖手腳麻利的撿起來。
“是何人?通報鎮守太監府了嗎?”
“來客說的很清楚。一同遞進來的還有鎮守太監府以及總督府的手令。說是已經知會過高總督和錢公公了。”
鄒靖遞上一張拜帖一份禮單。朱聿鍵接過來一看,上面的落款寫的是:“愚弟鄭鴻逵拜上。”看看那那份禮單,卻包羅萬象。什麼吃穿住用之物,還有紋銀千兩。
朱聿鍵驀然一愣,絞盡腦汁的想了半晌,這纔想起一個身影來。不禁笑了笑,“原來是鄭曰漸到訪,快請!”
但見到鄭鴻逵時,卻讓朱聿鍵吃了一驚。
眼前的鄭鴻逵較之從前消瘦了許多,整個人蜷縮在一架軟榻之內,是被幾名從人給擡進朱聿鍵的書房中的,臉色雖然黝黑,但卻密佈着一種大病初癒的虛弱之態。
“曰漸賢弟,你這是!”朱聿鍵吃驚的合不攏嘴。
僕人們將鄭鴻逵擡進來,鄒靖又吩咐府中的下人擡進兩個冰盆,奉上茶水,這才領着鄭鴻逵的從人們離開,反手將房門掩上。
鄭鴻逵苦笑着搖搖頭,“有勞兄長掛懷了,如今已然好了很多,再有一個月便可以下地走動了。小弟這一雙腿,是在海上的時候受了傷,又被海水浸泡了多時,這才拖延到如今。”
鄭鴻逵是什麼身份,朱聿鍵自然是一清二楚,對於鄭芝龍,朱聿鍵並沒有多少的好感,一個海匪出身的商賈,如今搖身一變已經成了手握一省兵權的正一品總兵官。這在大明的盛世中是無法想象的事情,想當年,倭寇作亂時,明廷也對海寇首領進行招撫,又何嘗如此的低聲下氣。現如今要不是北疆不靖,流賊此起彼伏,也萬萬輪不到鄭芝龍來掌管一省的兵事。
但對於鄭鴻逵,朱聿鍵反倒是容易接納。他畢竟算是一個讀書人,相交之下,也沒有一般士子的迂腐之氣,倒是甚對朱聿鍵的脾氣。
聊完傷情,朱聿鍵這才問起鄭鴻逵的來意。鄭鴻逵又是苦笑連連,黑臉上莫名其妙的泛起一絲潮紅來,這才說起事情的經過。“實不相瞞,這纔來,是來央求兄長來代爲求情的!”鄭鴻逵拍拍自己受傷的右腿,“海上這一遭,我鄭家吃了大虧,雖說都是咎由自取,但如今還沒人家牢牢的捏在手心中,所以,不得不來請兄長代爲說和!”
這一來,朱聿鍵更是奇怪。“賢弟此言差矣,崇禎九年時,愚兄便被禁錮在高牆之內。上月時分,蒙皇上開恩,這才解除了對愚兄的禁錮,容許吾在這鳳陽頤養天年。這一連五載,愚兄不問世事,就連故人都沒有見過面,又何談與人說和呢?”
鄭鴻逵頗有些不好意思,“不瞞兄長,與我鄭家起了誤會的這位,卻是與您有着頗深的淵源!”
“哦?是哪一位?”
“便是從貴府中出身的朱平安,即是如今位居登州副總兵的那一位!”
朱聿鍵倒是如何也沒有想到鄭鴻逵會說出朱平安的名字來。朱平安領兵離開鳳陽之後,接着便是進京蒙崇禎皇帝召見,之後留在京師養病,而後去登州赴任。期間倒是來過兩封書信,但都是保平安的話語,倒是沒有涉及其他。
朱平安走後,開始時,王品和段喜年因爲朱聿鍵幼子遇刺一案。對朱聿鍵的安全很是上心,時不時的進入高牆探望,也能捎帶着一些消息進來。但如今王品也到登州上任,段喜年接掌了都司衙門的職務,被疫情和大旱搞得焦頭爛額,是以來探望朱聿鍵的次數也都屈指可數。所以,朱聿鍵倒是很少接觸到外邊的消息。
鄭鴻逵看着朱聿鍵微微皺起的眉頭,心中卻是猜測朱聿鍵可能是由於如今是庶人身份,恐怕要向昔日的王府奴才開口求情,於面子上說不過去。因此這纔有些犯難。
但鄭鴻逵如今可是耽誤不起。威海衛一戰。鄭家水師突出重圍返回福建的不到一百艘艦船,主力艦船更是喪失殆盡,不是被擊沉便是被登萊水師俘虜,兩萬人的兵馬也折損了七八成。鄭森和施琅等一衆水師將官都被朱平安生擒。就連他自己也是深受重傷。都今日都不曾復原。
狼狽逃回福建。長兄鄭芝龍雖然是沒有格外怪罪,但鄭鴻逵也知道自家長兄的脾氣,威海衛一戰的確是丟盡了鄭家的臉面。就連少主都被人生擒活捉,他鄭鴻逵如果不能妥善解決此事,將來還有何臉面在鄭家立足。這些日子以來,鄭家多次派人前往登州協商,請求歸還鄭森等人,但朱平安卻是獅子大開口,擺出的條件非常刻薄。萬般無奈之下,鄭鴻逵也只能不顧自己的身體未愈,便急匆匆的趕來中都鳳陽需求朱聿鍵的幫助。
於是,鄭鴻逵連忙解釋道:“說起來這也是我鄭家魯莽了,於登州開海貿一事上確是要求的有些過分。這些都是上不了檯面的事情,我鄭家也知道做的實在是過分,因此也有誠意做出一定的補償,便是企盼朱副總兵能體諒我們的難處,儘快將我家大公子送回福建!”
“愚弟這也是無計可施,這才千里迢迢的趕到鳳陽來,請兄長代爲說情,還望兄長看在愚弟的薄面上,能施以援手,我鄭家上下感激不盡,日後定當厚報!”
說着鄭鴻逵便要掙扎着起身給朱聿鍵行大禮。朱聿鍵慌忙起身攔住他,“賢弟這說的是哪裡話?只是愚兄在這高牆內一呆便是五載,朱平安雖然是當日王府中的家奴,可如今他卻是一府的總兵官,吾卻是這中都的庶人,只怕吾之所言,他未必會聽啊!”
朱聿鍵故意賣了個關子,擺出一副爲難的樣子來。心中卻着實是如同剛吃了一塊冰鎮西瓜一般舒爽。想想自己這半生,蹉跎歲月匆匆而過,被禁錮的時間竟然佔據了其中的大半,除了當日繼承藩王之位時定計除掉自己的兩位叔父之外,今日還是自己這半生中難得暢快的日子。堂堂的海上豪族鄭家竟然也有求到自己這裡的時候,人生的際遇真是讓人始料未及啊!
鄭鴻逵卻是着了急,“兄長萬不可如此說。愚弟雖然不才,但來之前還是仔細的打聽了一下朱大人當初與貴府之間的交集。那朱大人雖然不過是一介家奴出身,爲人卻是豪俠任勇,忠義可鑑。但是心甘情願的跟隨兄長不辭辛苦的來到中都,又在高牆衛中多方照顧打點,這覺不是一般人物能做的出來的啊!”
朱聿鍵用眼角的餘光打量着鄭鴻逵,聽到他誇讚自己的兒子,心中自然是更加的快慰。又裝作了猶豫了片刻,這才點頭應下,答應休書一封,代爲求情。
鄭鴻逵大喜過望,連連稱謝,看着朱聿鍵在書桌上奮筆疾書,寫就一封書信。匆匆瀏覽了一遍,這才珍而重之的將書信塞進自己的懷裡。但卻是吞吞吐吐的又說道:“兄長勿怪小弟心思多,小弟只是想,如今只有這一封書信,那朱副總兵未必會痛快的放人,要是兄長這裡能遣一府中的故人一同前往,或許……!”
朱聿鍵想了想,不由得苦笑,“如今我這府中,只有一個原先王府的老奴跟隨左右,除此之外再無旁人,賢弟若不嫌棄,便由這老奴代爲兄隨你去登州一行,如何?”(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