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二月底到如今,南京已經堅守將近三個月,二十萬清軍不分晝夜、不計傷亡的猛攻,還是使得南京城內兵力不足的隱憂顯現出來。博洛不再侷限於聚寶門一點,而是將兵力分散,突如其來的猛攻南京城門的某一點,城內守軍對此只能是疲於奔命,閻應元也同樣是無計可施。在這種情形之下,外城佛寧門、高橋門、上元門、鳳台門相繼失陷。逼迫着閻應元、李巖等人只能收縮兵力,據守內城。
城內儲存的糧草雖然充足,但火藥、弓矢、滾木之類的東西卻是消耗的極快,不得不,史可法親自帶人開始在坊市中拆掉破舊的民房屋舍,以此來暫時補充。城內的老弱婦孺除擔負着爲守城士卒、民壯運送飯食、清水的任務之外,還頂着家中的鐵鍋、木板到城下去檢視射進來的箭矢,僅此一項,每日裡都有上百人因此而喪命。
其中最重要的便是火炮和火器的彈藥日漸減少,清軍攻城的猛烈程度超乎想象,就連閻應元、李巖這些久經沙場的宿將也爲之驚駭不已。八旗軍驅趕着綠營的兵丁奮不顧死的衝上來,層層疊疊,不見盡頭,綠營兵但凡稍有退卻,八旗軍便立刻刀兵相向,這也使得綠營兵只能向前猛衝。
天氣漸漸炎熱,緊密殘酷的戰事使得雙方都沒有精力和時間看來收攏各自士卒的屍身,屍身一層層的累積起來,上元門的失陷便是因爲屍身的高度幾乎已經到了城院垛口的附近,這才被如潮水一般涌上來的清軍攻克。雖然這樣的戰術讓清軍死傷慘重,但博洛卻是不以爲意。
死的都是綠營兵,八旗精銳本就不多,他可沒打算消耗在這攻城戰中。屯齊和懷順王耿仲明苦勸了多次。如今南京已成曠日持久之勢,再這麼耗下去,清軍也未必能夠拿下南京。但博洛卻是將南京攻守戰當做了自己的奇恥大辱。恭順王孔有德命喪城下,有名有姓的八旗將領死了十餘個。綠營的副將、參將、佐領陣亡了將近一半,下層的號頭、把總之類的軍官更是幾乎換了一遍。如果不能拿下南京城,那回去之後,博洛還有什麼臉面面見多爾袞。僅是如此大的傷亡,便不是他一個多羅貝勒可以承擔的起的。
更何況,此次湖廣大捷,一舉使得清軍佔據了戰略優勢,多爾袞和皇帝都對此次南下之役寄予厚望。如今吳三桂、洪承疇兩路大軍在四川、浙江、福建打得風生水起,吸引了西南、東南數省的明軍,此時如果不能攻克明人的京師,那博洛只能是自裁以謝天下了。
也正是基於這樣的想法,使得博洛斷定此時明軍除了路振飛的數萬淮揚兵馬可能回來救援,其餘的明軍都被吳三桂、洪承疇所吸引,根本抽調不出兵力來支援南京。南京城內不過區區數萬明軍,便是這樣的一直消耗下去,也足可以將其全殲。
清軍烏真超哈在聚寶門全軍覆沒,孔有德也被炸死。清軍便沒有了火炮的支援,於是博洛便大規模使用了製作工藝相對簡陋的臼炮來轟擊城牆。臼炮輕便靈活,威力和射程卻是足夠。只是射擊精度便對炮手有着極高的要求。不過博洛的目標是城牆和城門,此時倒也無所謂了。臼炮專打石彈和鐵彈,並不存在什麼開花彈以彈片傷人。
明軍苦於彈藥不足,此時已經無法對清軍進行有效的還擊,只能任由清軍以數十門臼炮對南京的城牆和城門進行轟擊。
打到現在,聚寶門也是搖搖欲墜,甕城的城門失陷,清軍攻入甕城與明軍展開肉搏。太陽漸漸升到天空正中,將陽關直直潑灑下來。整個城頭就如同是一座蒸籠一般,清軍的士卒沿着雲梯源源不斷的爬上城頭。但城上的明軍卻是越戰越少。
就在早上日出之時,攻入外城的清軍對太平門發動猛攻。李巖帶領着忠貞營前往支援,但之後不久博洛麾下的兩藍旗精銳便帶着大批的綠營士卒攻向聚寶門,意圖使明軍首尾不能相顧。聚寶門的防守也因此而變得空虛起來。
城頭上的數十門火炮早已經拆卸,運往皇城,彈藥所剩不多,迫不得已的時候,只能憑藉着有限的火力據守皇城了。史可法、盧九德、朱和畑又抽調了一批城中的青壯前往城頭助戰,但顯然是杯水車薪。
閻應元手中的鐵鐗沾滿了鮮血和碎肉,雙臂也漸漸變得痠麻起來,手中的鐵鐗彷彿是有千斤之重,每揮動一下,雖然能擊倒一名敵軍,但他自己卻也是暗暗叫苦,雙眼甚至已經開始模糊起來。
兩名清軍的白甲早已盯上了他,趁着閻應元被一衆清軍逼退,腳步踉蹌之際,突然從左右兩翼猛撲上來,手中的虎牙刀和長柄鐮刀閃着寒光劈向閻應元。
不遠處的陳明遇看得清清楚楚,但苦於兵少,一時之間竟然不能出手救援,只得高呼“小心”,同時帶着幾名親隨不顧一切的向着閻應元靠攏。
閻應元也發現了兩名白甲的偷襲,但此時的他已經處於精疲力竭的狀態,身上還有大大小小的數處傷口,腳步虛浮之間已經無法自如及時的防禦,只能盲目的揮舞着手中的鐵鐗,好歹總算盪開了兩名白甲的兵器。
但其中一名白甲,手中的長柄鐮刀卻是虛晃一招,左手中早已拽出了纏在背後的鐵骨朵,一抖手之間,一顆拳頭大小的鐵骨朵已經被鐵鏈甩了出來,直奔閻應元的胸口。
此時的閻應元已經避無可避,只能盡最大努力的向旁邊閃開,但左肩卻是結結實實的被鐵骨朵砸中,鐵骨朵上面的尖刺當即扯下一塊皮肉來,巨大的撞擊也讓閻應元的身軀猛然向後飛了出去,重重的砸在身後鏑樓的柱子上。
“麗亨!”陳明遇大驚失色,不過十餘步遠,但其中卻間隔不下百餘人的混戰,刀光劍影、血肉橫飛之間,陳明遇只能眼睜睜的看着閻應元在空中便狂噴出一口鮮血。
兩名白甲眼中透出興奮的光芒,很顯然,眼前的明軍將領品級不低,不少明軍士卒都向鏑樓廊柱之下的這裡拼死撲殺過來,更多的清軍的將他們擋下。兩人獰笑一聲,擡起各自手中的虎牙刀和長柄鐮刀,一步步向着閻應元逼來。
閻應元無力的依靠在廊柱上,渾身的力氣彷彿在一瞬間被抽的乾乾淨淨,鐵鐗掉落在一旁,風聲吹過,似乎也在悲鳴不已。
但一個白色的身影卻是從鏑樓的窗戶上憑空躍出,兩名白甲兵猝不及防,其中操着虎牙刀的那人卻是被撲了個正着,身子當即向後跌倒,那白色身影卻是舉起右手,手弩應聲發射,“撲哧”一聲輕響,那手舞長柄鐮刀的白甲右眼中箭,頓時大聲慘叫起來。
手拿虎牙刀的白甲兵雖然倒地,但反應卻是奇快無比,右手一翻,虎牙刀自下而上劃過,那白色身影的右手應聲而斷,整個右手被完全砍斷,手中還是緊緊的握着那柄手弩,一刻不曾放開。
雖然一隻手被砍斷,但那白色身影卻是恍若未覺,左手迅疾從袖筒中滑出一把匕首來,右臂迴轉,緊緊的勒住白甲兵的脖子,左手卻是將匕首深深的刺進白甲兵那穿了兩件甲冑的身軀中。
匕首入肉,鑽心的疼痛襲來,白甲兵大聲哀嚎起來,手中的虎牙刀隨即返回,重重的砍再在白色身影的背脊上,但那白色身影就像是感覺到不到疼痛一般,左手依舊在不停捅刺,直至那名白甲兵了無生息,氣絕身亡。
“劉茂!”閻應元不僅大聲呼喊起來,但此時的劉茂就像是聾了一樣,只是在機械的不停的將匕首刺進那已經斃命的白甲兵的身體。
閻應元大呼一聲,猛然從地上站起,一把抄起鐵鐗,一揮手,便將那被射瞎了眼睛的白甲兵的頭顱打的粉碎,然後飛奔到劉茂身邊,一把奪過他手中的匕首。劉茂的背部被白甲兵的虎牙刀砍了數下,皮肉翻開,血如泉涌,就連脊骨都被打斷,血肉中依稀可見碎裂的骨渣。
此時陳明遇終於帶着親兵衝了過來,將閻應元牢牢的衛護在中央。閻應元則小心翼翼的將劉茂反過來,抱在懷中,卻發現,劉茂的臉上滿是笑意,但眼神已經有些渙散。
“閻將軍,我今日又殺了三名韃子,算這個,已經十二個了,你說,陳挺兄在天之靈,還會怪我嗎?”
閻應元涕淚交流,抱着劉茂漸漸發冷的身體一時之間竟然不知該說說些什麼好,口中只是重複着一句話:“你和陳挺都是好漢子,都是咱們江陰的好兒郎!”
懷中的劉茂沒有再說一句話,閻應元看時,他的雙眼依舊透過層層的硝煙看向那遼闊的藍天,嘴角的那絲笑意透出無比的輕鬆快意。
閻應元小心翼翼的將劉茂的遺體交給親兵衛護,自己猛然間站起身來,看看身邊四周的士卒,遠處,清軍登城的兵馬一陣混亂,耳中聽到明軍士卒驚喜的喊聲:“王廷臣將軍率兵來援了,弟兄們,將韃子趕下城去啊!”
王廷臣光着膀子,手中揮舞着一柄宣花斧,所過之處,清軍士卒骨斷筋折,血肉橫飛,他的身後是集結起來的史可法、盧九德城中官員、勳貴的家丁、親兵,足足有千人之多,一登城,便讓戰局發生了逆轉。
閻應元握緊了手中的鐵鐗,剛要招呼所有的明軍士卒同心協力,再戰一場。
遙遠的天際忽然傳來一陣熟悉的號角聲,雄渾悠遠,豪氣震天。(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