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拉的僞裝破裂了,那些無畏淡然的面具,強作鎮定的語氣,小心翼翼的算計,一一崩塌。
是的,她怕蜘蛛,怕得要死。
老天慈悲又殘忍地給了她生之希望,卻在這一刻,生生掐滅。
米拉再次回到了安貝拉酒店。
“是嗎?原來飛坦君喜歡裝酷吶。”未進門,就聽到了維爾朵清脆的笑聲。
“米拉,你纔回來啊。跟你說,今天可巧了,我在電梯裡遇見了你朋友呢!”
對上維爾朵燦爛的笑臉,米拉有點不知所措,只輕輕的唔了一聲。
那個男人,站在窗邊,就是昨晚她站的位置,側着頭看她。黑色的眼眸,一如既往地幽深,米拉知道,那是誘人深陷的無底洞。
“好久不見了。”庫洛洛向她走來。
米拉不自覺地後退了一步。
短短几個月而已,她已經不能習慣庫洛洛•魯西魯,習慣他存在的高壓氣場。
相隔半米遠的距離,庫洛洛沒有再靠近,只笑得極爲溫柔,“書拿到了?”
米拉僵硬地點頭。
接着兩人便無話。一旁的維爾朵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像是終於明白了什麼一般,大聲道:“米拉,你衣服都溼了,趕緊去換下來,然後我們四人好去吃晚飯。”
米拉看向維爾朵,目光中似有千言萬語,“維爾朵,我要走了。”
維爾朵笑臉一滯,語調上揚:“怎麼這樣急!?昨天也沒聽你提啊!”
米拉不答。低頭走進自己房間,收拾了下揹包,來不及換下溼衣服,便在連衣裙外套了件運動衫。
出來的時候,客廳裡很安靜,庫洛洛依舊站在窗邊,看着朦朦雨幕;飛坦早不耐煩地依靠在門口,一副“別讓老子等”的表情;而維爾朵則坐在沙發的一頭,不看她。
米拉知道她生氣了。她走過去,彎下腰抱了抱她,輕聲道:“我走了。”
米拉走到庫洛洛面前,仰頭,“走吧。”
庫洛洛低下頭看她。他和她之間,如此接近,她臉色蒼白,連嘴脣都失了顏色,可他發現了她的變化——整個人是如此鮮活而有光度,彷彿這一刻的她,纔是活着的,才融入了這個世界。
“好。”
於是,三個人離開了。
維爾朵起身,忽然覺得屋子變得好空,她手裡捏着離別擁抱時米拉塞給她的紙條,打開:
“危險,速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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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飛坦,你先去和瑪奇他們匯合吧。”
“哦,好。”一閃身,飛坦消失在雨幕中。
望着綢綢雨幕,米拉不知道自己該做什麼,她的大腦裡空空一片。
“你在發抖。”庫洛洛說,他拉過她的手,像一個稱職的情人一般,將她冰涼的手納入掌心,“書不在你身上,對嗎?”
米拉點頭。片刻,她抽回了自己的手,“書可能在一個叫歐文的男人手裡。”她就像是難逃蛛網束縛的獵物,折騰了半天,又回到起點。
“說說他的信息。”
“常在月亮河的音樂廣場活動,專門拐賣年輕女子,爲這裡的克里克老爺供貨。”米拉把知道的整理了下,維爾朵告訴她,“克里克老爺”是這裡的蛇頭,友好買賣都會經由他手。
庫洛洛淡淡地看了她一眼,然後掏出電話:“俠客,幫我查一個人……”
深不見底的衚衕,散發着一股潮溼、發黴的氣味。米拉總覺得,在黑暗的角落裡,有無數雙眼睛盯着她,彷彿要將她生吞活剝。
“怎麼知道我還活着?”爲了讓自己轉移些注意力,米拉破天荒地主動開口了。
庫洛洛依舊一派閒適的模樣,在前面引着路,淡淡道:“關於卡曼帝國建立初的細節,只有進過地下藏書室的人才能知道。”
米拉這纔想起來作爲自由撰稿人的她,確實發表過一些關於卡曼城的文章,可她不死心,“那怎麼肯定是我?”
“感覺,文字的感覺,還有……你在這個世界的感覺。”
“我以爲自己隱藏的很好。”
“米拉小姐的存在感確實很弱,令我在意的,還有你的筆名,‘米婭’,不錯的名字。”
“……”
“人就算是在胡編時,都會從已有的事實和經歷中抽出些東西來,一些他們無法忘懷的東西。”
他們在衚衕底的一座民房裡,找到了歐文。空氣裡遍佈劣質香菸的氣味,歐文以爲生意上門,丟掉菸頭,擡頭看見米拉,大驚:“是你!你怎麼逃出來的?克里克也太沒用了!”
米拉無視了他的提問,靜靜地呆在一旁。或許,她骨子裡,比任何人都殘忍,比任何人都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
“書在哪兒?”庫洛洛雙手插在褲袋裡,看着他。
歐文愣了一下,“什麼書!你們是來報仇的?”
庫洛洛笑了笑,手中幻現出一本書,翻了翻,念出米拉無法理解的話語。這時,歐文爆出驚恐的喊聲“走開,走開!”,他的雙眼突出,雙手不斷揮舞,彷彿身上被纏上了什麼不可思議的東西。
米拉不解地看着面容扭曲的他,又看了眼一臉淡然的庫洛洛。
接下來的變化,她可以親眼見證了。
歐文的頭部,忽然缺掉了一塊,像是被某種野獸啃咬了一般,鮮血直流,黃白的腦漿迸濺,可他嘴裡還在呼喊着:“求求你——你要什麼,我都給!求你讓這怪物停下來!”
“書在哪兒?”
“什麼書,我不知道,我真不——”歐文尚未說完,他的腰,又少了一塊,接着,是他的腿,他的手。
軀體殘破不堪,但神志確實清醒的,眼能看,耳能聽,嘴能說,那麼知覺呢?米拉不可置信的捂住嘴巴,之前庫洛洛問她時,她脫口而出的謊言,造成了面前的場景嗎?不,不是的,就算她老實交代,把線索引到那個男孩身上,歐文也不會有好下場的,他們是拍檔,一定是這樣的,和她無關,和她……
顯然,庫洛洛也失了耐心,“念魚,吞了它。”
然後,一個活生生的人,在米拉麪前消失了。
人有多骯髒?
當歐文把自己賣掉時,米拉覺得他就像是光明世界裡的蛆蟲,腐蝕蛀空,可是,他現在就死在她腳下,連反應的時間都沒有。米拉側過頭,那庫洛洛是什麼?他活着,和前一秒站在這裡的歐文一樣。
庫洛洛轉過身,也看着她,他眼中的黑色越積越濃,越累越厚。
火焰,一觸即發。
這時,屋中一聲輕微的響動。
庫洛洛閃身而入,米拉也跟着進屋子。
男孩抱着書,出現在他們面前。
“原來在這兒。”噙着一抹詭異的笑容,庫洛洛向男孩走去。
男孩面無表情地看着他們,烏黑的眼珠閃耀着光芒,他舉起了口琴,放在脣邊。
“Siciliano?難得。”
然而,庫洛洛的腳步並沒有絲毫減緩。
米拉快一步擋在了庫洛洛面前,“他只是個孩子。”
庫洛洛無聲地笑了,“當他睜開眼看見這個世界的時候,他已經沒有資格稱爲孩子。”
“他用琴聲迷惑少女,賣掉她們,換來食物。”
米拉緊咬着脣,盯着他,不動。
“我們每個人都一樣的,米拉小姐……活着的人,每呼吸一次,都有人爲此而喪命。”
米拉怔忪地看着他,似乎尚未消化庫洛洛說的話。就在這時,男孩快速咬破舌頭,磅礴的恨意席捲了一切,報復的駭浪淹沒了天與地。魔音,喚醒了嗜血的惡魔。
鮮血,怨恨,詛咒,嘶喊,噴薄而出,如岩漿般灼燒米拉的心臟。
房屋坍塌,地面開裂。
在爆破的琴聲裡,米拉彷彿聽見了男孩兒的哭泣:“爲什麼你們連最後一個都要奪走!?爲什麼!最後一個需要我的人——”
“嚐嚐吧——惡魔的詛咒!”
是誰打開蓋子,放走了秘密?
惡魔跑出來啦,它圈住了你的手指。
咒語,快唸咒語:
“我不要愛上任何人,除非看到了你的臉。”
米拉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渾身的骨頭都在叫囂,騰空鑽進了她每一個毛孔。
這是一個昏暗的密閉空間,牆壁是堅不可摧的金屬。她用力地敲了敲,紋絲不動,連回音都沒有。這是哪兒?米拉記得之前她和庫洛洛正……
那孩子——米拉藉着昏暗的光線,四處尋找。忽然,牆壁一角有個黑影動了動。
“你醒了?”
是庫洛洛的聲音。
米拉不知道該嘆氣還是舒一口氣,“嗯。”
沉默,在兩人間蔓延。
“那個男孩——”米拉遲疑的開口,她不是什麼好人,但如果不是她和那本書,庫洛洛根本不會和他們有交集。即使做着髒髒的勾當,男孩和他的琴聲,依舊會在音樂廣場上響起吧。
“用血喚出了‘詛咒之音’的人,與惡魔締結了契約,靈魂被束,□□離析。”
米拉不再接話。
“與其想別的,米拉小姐倒是可以關心下自己的情況。”
米拉一個激靈,她深知庫洛洛的每句話都別有用意,於是,她問:“我們這是在哪兒?”
“這個空間的六面都是金屬。”
米拉摸了摸冰涼的地面,果然是金屬……
“你的意思是,那把Siciliano!”透過暗淡的光線,米拉似乎對上了庫洛洛那雙幽深的黑瞳,她遲疑地開口:“你有辦法……出去嗎?”
聽到她輕微的、毫無底氣的疑問,庫洛洛不自覺地笑了:“沒有。”
“不能用你的那個什麼‘念’嗎?”
笑容似蓮花般放大,“米拉小姐似乎懂得很多。”
“沒,沒有——”米拉忙擺手,“我瞎猜的。”
“在Siciliano,念力被封死,而且……”
“而且什麼?”
“隱秘的慾望將被無限擴大。”庫洛洛看着她,沉黑的眼中,似有一團幽火在燃燒。
(配樂:Cee you and te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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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獸發現了獵物,伺機而動。
角落裡的米拉抱着雙膝,如坐鍼氈。自從庫洛洛拋出“隱秘的慾望將被無限擴大”的重擊後,她一直防範到現在。
她可以不瞭解男人的天性,但她瞭解人的惡性。尤其是庫洛洛,這種強大黑暗到找不到弱點的男人。
她需要交談,需要轉移注意力,緩解這股隱隱的強壓。
“庫洛洛,你爲什麼喜歡讀書?”米拉艱難地開口。
“否則會無聊。”
“你覺得書比人更難懂?”她試着用非常人的思維去解讀他。
“當然不是”,庫洛洛把視線落到她身上,“只是覺得讀人太無味而已,況且,讀一本書比讀一個人回報來得大一些。當然,和旅團活動目標有關的人除外。”
因爲看的太透,所以反而顯得太無聊了嗎?所以,如若不是想得到你身上的東西,你是不會在一個人身上費心思的。這樣的邏輯,米拉可以理解,但絕不會認同。
感覺到庫洛洛的目光,米拉瑟縮着把自己抱得更緊。
庫洛洛嘴角上揚:“雖然不想打斷你的努力……但米拉小姐還不清楚嗎?流星街的人,都終於慾望。”
米拉沉默了,她撫住心口,把頭靠在膝蓋上。
蜷縮的動作,防備的姿態。
“你在害怕”,庫洛洛說,“雖然只見過兩次,可一旦有什麼事發生,你總會把右手放在胸前,就像是現在。”
他在靠近,米拉感覺到。敏感的神經被高度繃緊。
快一點,再快一點進入狀態,只要使用“隱力”,她或許就能離開這兒!可爲什麼,她的心跳比平時更快,呼吸更急促,完全沒法平靜,米拉試了一次又一次……
一雙手抓住了她的肩膀。
“你在怕我對你做什麼?”
一雙手拉起她了的頭髮。
“你的頭髮很柔很亮,就像是絲綢。”
那雙手一用力,頭被迫擡起,米拉依舊雙眼緊閉。
掙扎。這到底是反抗還是誘惑?
男人笑出了聲,“真是隻敏感的小鴕鳥。”
一根弦,埋在女孩身體的弦,斷了。
霍地,女孩推開了惡劣玩弄她頭髮的男人。可身體還來不及反應,便被一股強大的力量壓倒在地。冰冷粗糙的地面,染指了火熱嬌嫩的後背。身體承受着從未承受過的重量,一個男人。
掙扎的雙臂被男人單手禁錮住,修長的雙腿被他的膝蓋頂開,壓住,女孩疼得直吸氣,脖頸處的青色經絡像要破開皮膚,失焦的瞳孔對着天花板。
源於最原始的罪惡,恐懼,侵入骨髓,吞噬了所有的生氣。
她該如何自救?
男人低下頭,溫熱的呼吸,輕柔地刮擦着她的柔嫩的耳廓、纖細的脖子,他挑開了她的衣襟,陌生的觸覺激起陣陣戰慄。
“找到了,秘密在這裡。”
冰冷的手指挑起掛墜,帶着她體溫的掛墜。
啪嗒——
掛墜被打開,秘密被放走了。
米拉萬念俱灰,擡頭,她怔住了:這個男人的眼中一片清明。
一個少女的頭像,靜靜地躺在掛墜之中,張揚的酒紅色捲髮,相似的眉眼,青澀明豔的笑容,卻隱着一絲突兀、刺眼的壓抑。
庫洛洛凝視着相片上的女孩,片刻,他問:“她是誰?”
白紙上的污點在擴大,慢慢地,擴大,直到污黑一片,矇住了她的眼。她聽見一個乾澀的聲音說,“米婭……是米婭。”
“雙胞胎?”
“是,她是姐姐。”自生命的最初,她們便有了羈絆,瘋搶母體的營養,共用相同的血液。她們,源自一場失敗的謀殺。
“死了?”
米拉撇過頭,躲開那雙洞悉一切的黑色眼睛,“是。”
庫洛洛摘下掛墜,放在手裡握了握,然後放開她,“被人殺了?”
“不,是自殺。”米拉起身,低頭整理自己的衣服。
庫洛洛摩挲着手中的相冊,“爲了什麼?”
“憂鬱症,米婭有憂鬱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