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過了多久,寒風四起,樹葉沙沙作響,漆黑色染遍了天空,韓馥才昏昏沉沉的轉醒過來。他左手扶着額頭艱難坐起,不經意間動了動右臂,登時一股劇痛傳遍全身,韓馥低吟一聲,抱着右臂顫悠悠的站了起來。
也不知是被歐勝華的惡奴所傷,還是這一路滾下山坡,韓馥渾身上下,竟無一寸完好肌膚,泥巴混着血污黏在身上,叫他又痛又癢,實在是難過極了。
韓馥滿心爲了母親報仇,求生意志堅定無比。他咬牙忍住疼痛,亦步亦趨的走出這片森林,擡頭一望,這才發現前方竟是一條小河。此時正是半夜,河水潺潺,月兒彎彎,在水中忽隱忽現,伴隨着青蛙呱呱鳴叫,若非韓馥心中難受至極,此處倒也是個無雙妙境。
他出身富家庭,平日酷愛整潔,這身上髒兮兮的,可比要了他的命都還難受。韓馥瞧見溪水,身上更是麻癢,恨不得現在就跳下去洗個乾淨澡。
他來不及細想,便用左手去除下衣衫,可他並非天生使左手之人,這隻手用的極不習慣,加上衣服破破爛爛,不少已不成形狀,想要脫下,更添困難。韓馥着急一陣,別無他法,只得咬着牙將外衣撕下,隨手丟在河邊,再將內衣除去,完完整整的擺放起來,這才跳入水中情結自身。
不洗澡還好,這一洗,渾身上下的傷痛登時顯現,韓馥粗略一數,光是淤青腫脹之處,就少說有五十來個,加上他右臂動也不能動,想來他是傷的極重了。當下,他咬牙忍着疼痛,用左手將一身血污泥巴洗去。
洗澡過程中,韓馥右臂總免不了動彈,但每每一碰,那徹骨的疼痛就足以叫他昏了過去。韓馥知今日想要洗個痛快澡,那是沒可能了。這手臂如此疼痛,想來應是骨折。他心中無奈,只得游回岸上,用內衣將身子擦乾,再將外衣投入河中,用清水滌淨。
由於外衣破損太過嚴重,想要穿上是不可能了,韓馥只好將其當作大氅一般,披在肩頭,也算是能抵禦寒冷。
此時約是深秋時節,一到入夜,清冷寂寥。韓馥洗澡前渾身不覺寒冷,但這沾過河水,細風一吹,韓馥就被凍得直打哆嗦。但連日以來,韓馥實在是經歷了許多人一輩子都無法想象之事,身體心靈的勞累,早已超過他力所能及。
此時韓馥一無所有,腦中唯有報仇二字,到讓他心靈靜了下來,他尋到一塊平坦大石坐下,細細思索道:“我要報仇,我又該找誰報仇?”
這想法未完,幾乎同時洛媚兒的身影就出現在了他的腦海當中。韓馥握緊左拳,心中怒道:“沒錯!定是那個妖怪殺了我的全家!我從今往後,就是尋到天涯海角,也要找到她的蹤跡,爲孃親復仇!”
他想通這點,心理積壓的大石稍微鬆動了一些,比方纔已輕鬆了許多。他這一放鬆,睏意就似浪濤一般排山倒海呼嘯而來,韓馥心中明白,自己若在這河水旁席地而睡,明日必然得病。只是睏意摧枯拉朽,哪容得他說個不字?
韓馥身子上下火辣辣劇痛,再也動彈不得一步,躺在大石頭上呼呼睡去了。韓馥這一夜噩夢連連,先是母親含笑凝望,待他興奮的奔到她身前,卻發現母親七竅流血,笑容也變成了怨毒的詛咒。
可韓馥未被嚇醒,哪怕母親再是可怕,他心中也是幸福的,因爲只有此時,他才能再見母親一面。就在韓馥要拉住母親的手時,忽然換了一副光景,母親竟變成了沈蝶衣。她雙瞳含淚,楚楚可憐的質問道:“爲何你只想復仇?卻不管我的死活?”
韓馥無言以對,嘴巴動了動,沈蝶衣已變成了洛媚兒。她咯咯嬌笑,手起刀落之間,他全家滿門盡被屠滅。韓馥尖叫,韓馥詛咒,卻不能將她阻止,唯有眼睜睜的看着血流成河,屍骨滿地。
“啊!”韓馥大怒,一下坐了起來。他一怔,發現竟是做夢。忽然他感覺臉上燥熱,忙用手去摸,這才發現他不覺時已淚流滿面。
韓馥清醒片刻,舉目四望,見風景依舊,太陽已爬上東山。他纔想起昨晚之事,明白過來原來他是睡着了。想到這,韓馥才發覺這裡仍是粟海近郊,歐家家大業大,絕不會容許別人殺了他的兒子,昨天一衆惡奴雖沒有找到他,但今日勢必大舉西來。
韓馥若被他捉住,報仇二字從此以後再也休提,明年今日就是他的忌日。
念及至此,韓馥將牙一咬,搖搖晃晃的站起身子,向西方走去。也不知怎的,韓馥今日比昨日更是難受,他頭重腳輕,走起路來顛三倒四,就連呼出的空氣都是熱辣辣的,相比之下,他右臂的疼痛倒是沒那麼明顯了。
這一路上,他也不知摔倒了多少次,又爬起來多少次,可就是如此,韓馥仍然咬緊牙關,片刻不落的朝着遠方走去,‘復仇’這二字的信念,爲他帶來的動力,是無窮無盡的。
轉眼間,三天已過,韓馥一路西行,渴了就喝些溪水泥水。餓了,就吃些樹葉樹根,以往錦衣玉食的他,竟如小草一般堅強的活了下來。
隨着漸漸向西,大地漸變,溪水日窄,樹木隧枯,再沒有粟海城周圍那般繁茂。這一來,韓馥就連樹葉也吃不到了。他昏頭昏腦的走了兩日,滴米未進,就在要抗不住倒下之時,他竟意外的發現了幾戶農家。
此時已是日落西山,依照農家習慣,應是閉戶休息。韓馥餓極了,瞧着農家外邊曬得金黃色的玉米,他連吞了幾大口唾液。食慾一起,韓馥再也顧不得許多。他鬼鬼祟祟潛到一戶農家附近,見周圍無人。用盡全身力氣躍起,將房瓦上懸掛的玉米打落。
他從地上拾起玉米,連塵土也顧不得吹去,就送到嘴邊,狼吞虎嚥的大嚼特嚼。也許是他這聲音太過怪異明顯,又也許是農戶中人並未睡熟。無論怎麼來說,他都被發覺了。
只聽木門吱呀一聲,已有人躡手躡腳的走了出來。韓馥一聽,登時後背出滿了冷汗。“我也許要被打了。”韓馥想着。
忽然,他想起一家慘狀,多日來顛沛流離,受盡屈辱。他就怒火中燒,惡向膽邊生,心中尋思道:“老子反正也殺過了人,今日多殺一個,也算不得什麼!今日他若敢打我,我拼着命也得將他殺了!”
他想着想着,卻發現身後沒了動靜。韓馥不解,邊啃玉米棒子,邊回過頭去。登時,他和一個六七十歲的農家老漢面面相對。
那老漢臉膛黝黑,紋路縱橫,滄桑風雨留下了許許多多痕跡。他黃豆似的小眼盯着韓馥,一言不發。韓馥心中發毛,不知這老漢所想,但他實在是餓極了,竟不肯鬆手,仍然捧着玉米大嚼特嚼。
“唉!”老漢嘆了口氣,什麼也沒說,扭頭回房去了。韓馥一怔,心中不解,尋思道:“他難道不打我麼?難不成是回房取傢伙去了?哼,老子怕他個鬼,他一個老頭,老子赤手空拳也能將他揍癟了!”
他正胡亂想着,忽然吱呀一聲,身旁的窗戶竟然打開了。韓馥一驚,就向旁邊跳去。誰料那窗戶中,竟然遞出了一碗清水。韓馥驚疑不定,怔怔的瞧着那早已殘破不全的瓷碗。
碗中的清水,一圈一圈迴盪着,漣漪一圈一圈的擴散着。
“這……這是給我的麼?”韓馥有些難以置信,曾幾何時,這些老實巴交的農民,都是他欺壓的對象。他們的兒女,也是他戲弄取樂的最佳人選。
老漢指了指韓馥,做出一個飲水動作,又指了指自己喉嚨,咿咿呀呀出了幾聲。韓馥這纔會意:原來這個老漢是個啞巴。
霎時間,感動、羞愧、自責、痛苦、酸楚種種情緒涌上韓馥心頭,他就好似打破了五味瓶,伏倒在地上嚎啕不已。
老漢嘆了口氣,將窗子支起,那碗水就在窗臺底下。他則人影一閃,進屋去了。韓馥哭了半晌,已累的脫力,他雖然羞愧,但報仇念頭卻絲毫未減。對於他來說,活下去纔是現在最重要的事情。
是以,韓馥又拿起玉米,狠狠的咬了下去……
就在他連吃兩大根玉米,又喝了一大碗清水的情況下,韓馥這才填飽肚子。他自愧於方纔起的惡念,正想灰溜溜的離去,誰知這時那老漢又出來了。韓馥一怔,卻見老漢手中捧着一套粗布衣衫,朝他遞來。
淚水,又要決堤。
韓馥一咬牙,連謝也沒道,用左手抓起衣服,低頭就跑。因爲,他不知該說什麼,該做什麼,在這樸素又平凡的老漢面前,他竟是這般的醜陋,醜陋到他只能用全力的奔跑,來掩飾自己的無措與羞愧。
老漢瞧着他一溜煙離去,悠悠的點上一枝旱菸,踱回屋中去了。
過不多時,房中那如豆的燈火,被人吹熄了。
斗轉星移,日月交替。
轉眼間已過去五日有餘,韓馥漫無目的的向西邊而行,他腦中空有報仇念頭,卻無實際計劃。走了幾日,憤恨漸退,哀傷潮起。韓馥這些天來吃苦受罪,實乃一生從未有過。
又行了半日,瞧着歹毒日光,和貧瘠的大地,他心中一片蒼涼,復仇的念頭也開始變爲絕望。“這天大地大,我去哪找她報仇?更何況憑我的能耐,也能打得過人家麼?”念及至此,韓馥絕望透頂,竟再無鬥志前行。
他行走在窮山惡水之間,身子一日比一日乏力,他只好苦笑,現在的他不過是靜靜等待死亡的宣判罷了。
這山水其實也並非沒有來頭,此地喚作‘落日谷’,據傳說幾百年前還是有名的富庶之地。只是天有不測風雲,一場神人之間的鬥法幾乎將此地從版圖中抹去。從那以後,這裡就一蹶不振,住民死的死,走的走。只留下瘡痍和貧窮。
但饒是如此,這落日峰偶爾還是會迎來客人。神州所傳,數百年前兩位神人鬥法之後,一死一傷,情況慘烈。這二人修爲之高,足以睥睨當世。驚天動地惡戰一場之後,不幸身死那位神人將自己縱橫一生的神器留在了此地。
傳說若是有緣人能夠將它得到,就能夠學到那位身故神人的法訣。當然,這只是個傳說罷了。
可韓馥並不知情,他正在死亡邊緣徘徊,每邁出一步,都要忍受體內灼熱般的劇痛。禿鷹在他頭頂盤旋,似乎是在等候一頓美餐。
“媽的。”韓馥咒罵着,“老子就是死了,也絕不能讓你們這些畜生飽了口腹。”他雖這麼說,但一想到這些日子來的連逢鉅變、家破人亡。韓馥心中就止不住的傷痛,隨着死亡的逼近,韓馥竟是前所未有的委屈,他不明白,爲何老天爺要給他開這種玩笑。
“噗通!”他腳力不濟,拌在一塊石頭上,登時磕得頭破血流,四肢着地。“哎呦。”韓馥**一聲,竟再無氣力爬起。他努力的翻過身來,盯着天空,忍不住忖道:“就這樣死了罷……”
“呱!呱!”禿鷹得意鳴叫,它呼朋引伴,只等美餐嚥下最後一口氣。
“轟隆!”電閃雷鳴,烏雲密佈,豆大的雨點傾盆而落,打在韓馥臉上,冰冷而又刺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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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馥靈臺霎時間一片澄明,“我不能死。”一個念頭忽然從心底升起,他又咬牙爬起起來,向着西方走去。
正這時,兩道鴻影瞬息而至,化作耀眼熾光,降在這落日谷中。
“流長,你不是口口聲聲說回拜天宮麼?怎的又來這破地方?”女子脆生生的埋怨到。
那人冷笑,答曰:“我受你爹託付,來取一樣東西。”
女子一愣,快嘴問道:“什麼東西?”
那人卻不答,徑自朝着四周望去,“日月交輝,七星聚會,就該是這裡了罷。”說着,他眼中精芒一閃道:“小姐,你先暫且退開,免得我傷到了你。”
“誰稀罕麼?”女子冷哼一聲,依言退開數步。
那人笑了笑,忽然厲喝道:“歸魂!”霎時間,天地變色,山谷巨震,泥水石流動盪不安,從兩側傾瀉而下。
男子冷笑,手腕一轉,泥水石流匯聚成一個巨大漩渦,幾乎將山谷分成兩半。“流長……”女子變了顏色,聲音不住顫抖着:“你嚇到我了。”
“呵。”男子頭也不回道:“小姐放心,此地有我在誰也傷不了你。”話音未落,忽然從正前方傳來一聲尖叫:“媽呀!”
“是誰?”少女驚慌道。
男子眼中閃過一道不明所以的情緒,陡然大聲喝到:“小姐!你站住別動!若你入了我的‘地坤訣’之中,神仙也救不了你!”
他不待女子答話,人已躍了出去。落日谷中,巨大的漩渦吞噬一切,將周圍的花草樹木,磷峋怪石拉入其中,統統化作碎屑。而這男子卻沒露出半點畏懼,他縱橫其中,嘴邊揚起一絲莫名其妙的笑容,朝着那聲音處趕去。
“媽呀!”韓馥抱着一顆歪脖子樹殺豬似的嚎叫“誰來救救我!”話音未落,便聽咔嚓一聲,那歪脖子樹已然開裂。
韓馥面色大變,他環視四周,見不遠處還有一塊巨石足以棲身。心念一轉,他人已放開歪脖子樹,朝着那塊巨石去了。
“別動!”猛地,一個人大喝。韓馥一愣,身子不由自主的僵在了原地。那人速度極快,就像是一道電光,他頃刻間出現在韓馥眼前,將他按到在地。幾乎是同一時間,那塊巨石隆隆作響,碎屑飛濺,轉眼間四分五裂,化作泥土,流入了那漩渦當中。
“我的天。”韓馥拍了拍胸口道:“真他媽危險。”
按住他那人卻是冷笑,猛地拽住韓馥衣襟道:“跟我來!”
韓馥還未回過神,他只覺腳下一輕,已隨着那人躍到了半空當中。“我……我在飛麼?”韓馥難以置信的呢喃道。
那人卻哈哈一笑,揪着韓馥在空中一轉,輕巧無比的落在了那女子身前。
女子和韓馥齊齊一愣,登時異口同聲叫道:“是你!”
那男子卻不理會,他專心致志盯着漩渦,“是時候了!起!”大喝聲遠遠送去,在山谷間轟隆作響。
“昂!”一聲大吼隨之爆發,漩渦當中,竟逆游出一條碧綠巨龍。
“這是什麼?”韓馥難以置信的揉了揉眼睛,卻發現巨龍憑空消失了,一塊玉佩如彩蝶破繭,衝破泥土,在空中閃耀着、漂浮着。
“原來,你特意繞遠路來此,就是爲了這個麼?”女子咬着嘴脣,看出來有些慍怒。
男子冷笑不答,將玉佩拿在手中,卻轉頭望向韓馥問道:“少年郎,你好好的粟海城不呆,來這作甚?”
韓馥一聽,鼻子陡然發酸,就要哭出聲來。可誰知那少女冷哼一聲,不屑道:“八成是粟海城活不下去了罷。”
本來她說的是實話,可韓馥一聽,登時大怒,他強忍着身子不適站起來指着那少女道:“老子來這,是爲了聽你這小豬兒求饒的!”
女子面色一變,寒聲道:“你說什麼?”
韓馥冷笑,忽而尖着嗓子學道:“流長,你嚇到我了。”
女子大怒,指着韓馥鼻子道:“你……”
韓馥哈哈大笑,其實方纔一片末日景象,韓馥嚇得魂飛魄散,是以雖然聽到聲音,卻也沒多少在意。但此時他逃出生天,又和少女鬥嘴,情急之下便有樣學樣,說了出來。少女一聽,正中下懷,果然又羞又怒,讓韓馥得意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