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各人都全神貫注地在看那張來自一截斷臂手中的字條上所寫的文字,神仙手的話,是不是有人注意,都大成問題。神仙手見到了這樣的情形,也就住口不言。
溫寶裕的法文程度不夠好,字條上的字,又寫得十分潦草,他連一成也看不懂,急得他搔耳撓腮,公主在這時,向他招了招手,他走過去,公主就柔聲道:“我翻譯給你聽!”
溫寶裕感激莫名,幾乎沒有向公主跪下來叩頭!
以下,就是那張細紙上的字句,果然不出那位三副所料,這個不幸人,果然有事情要託人處理──當時,看不懂法文的人,都用感激的目光,望着美麗的公主,聽她美妙的聲音,譯出紙上所寫的內容。
“我知道自己快死了,船上所有的人都死了,只有我一個人還活着,船正在下沉,毫無獲救的可能,我不知道自己還可以活多久,可是知道必定會死在這次災難之中,所以我要在臨死之前,把一切都記載下來。”
公主一開始用英語播譯,由於她的聲音是如此動人,所以,有幾個自己可以看得懂法文的人,也都放棄了閱讀,而轉向她望來,聽她的譯述。
“我的名字是密朗。雷弗森,我是一個作家,我不知道自己的作品能否傳世,但是我如今卻十分貧困,舉債度日,而且,爲了逃債,不得不登上了這艘船,遠走海外,去碰我的運氣!”
公主的聲音抑揚頓挫,充滿了感情,她譯述到這裡,略停了一停,“啊”地一聲:“原來凍結在那冰塊中的手臂,屬於一位不得志的作家所有!”
年輕人立時問:“有誰曾閱讀過這位作家的作品?”
足有兩分鐘的沉默,誰也不出聲,人人面面相覷。
那位詩人咕噥了一句:“別說作品了,連名字也未曾聽說過,他是什麼時代的人?”
公主道:“十九世紀的!”
她接着,指了指放大了的幻燈片,繼續譯述下去:“我上船的日子,是公元一八九四年三月十日,雖然已是春天,可是下着雨,還是十分寒冷,我們的目的地,是非洲的象牙海岸,聽說在那個沒有開發的地方,遍地黃金,用象牙替代柴枝來生火,去的時候,自然充滿了憧憬,可是在到達之後,就知道滿不是那回事!”
溫寶裕插了一句口:“原來這位雷弗森先生是在歸途上出事的!”
神仙手道:“是,他在象牙海岸逗留了三十天!”
公主作了一個手勢,示意各人不要插言,她繼續譯述着,但是在開始之前,她望向年輕人,神情疑惑地問:“船快要沉了,何以他還能那麼鎮定地寫作?而且,字寫得那麼小──那需要一個十分穩定的寫作環境,而且,他寫來竟然如此好整以暇!”
年輕人的閱讀速度快,他已經看完了雷弗森寫下的全部文字,所以他道:“當時發生的事,一定神秘莫測,有許多難以想象的怪現象存在着。至於他何以寫得如此詳細,只怕由於他是一個不成功的作家的原故吧!”
公主深吸了一口氣才繼續:“在象牙海岸逗留了三十天,不能不承認這是一個奇妙之極的地方,船上幾乎所有人,都忙於收購象牙、香料和黑奴,黑種女人光滑如絲緞的皮膚,更令人印象深刻,可是我卻想尋找一些創作的靈感,所以經常不顧警告,單獨行動!”
溫寶裕聽到這裡,忍不住一跺腳:“原來這艘船是黑奴船!”
從密朗的記述之中,已經很明白了,他搭乘的,由法國駛往象牙海岸的那艘船,除了到當地去搜掠物資外,也把黑人帶回來,作爲黑奴買賣!
在十八十九世紀,黑奴買賣盛行的時候,多的是這種販賣黑奴的船隻,而販賣黑奴的行爲,可以說是人類進化史中的一種恥辱。溫寶裕年紀輕,一提起這種醜惡的行爲來,便難免生氣,十分正常。
年輕人伸手在溫寶裕的肩頭上,輕拍了兩下,示意他別對歷史上的醜惡,太過激動。
溫寶裕長嘆了一聲,沒有再說什麼。公主在再開口之前,秀眉微蹙:“這位雷弗森先生,在開我們的玩笑!”
許多人都望着她,公主道:“這是他寫的!我在第十天開始,就有怪異到了難以形容的遭遇──如果不是我的親身遭遇,我絕不會相信,就算是我的親身遭遇,我到現在,也仍然懷疑那是不是一場噩夢,或者是我得了熱帶病後的幻覺。”
“我把一切怪不可言的遭遇都寫了下來,寫得詳細之極,不管有沒有人相信這些,也不管這些是不是事實,這一切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可以肯定,出版商對我記述的一切,一定大感興趣,讀者也會排隊來購買這些記錄,我將成爲舉世聞名的探險家和作家!”
神仙手顯然已不是第一次閱讀那篇文字了。所以他忍不住罵了一句粗話,道:“真是開玩笑,加了那麼多形容詞,可是他的大作,只怕永遠也不會有人看得到了!”
公主在繼續着:“我嚴守秘密,沒有一個人知道我的遭遇,也沒有人知道我把一切全都記錄了下來。一切是那麼真實,可是一切又那麼虛幻,虛渡津,這個地名雖然古怪,但是,卻是一切奇蹟的源泉!”
“我的作品,共分兩份,我遵照指示處理了其中的一份,現知船必定會沉沒,才知指示的偉大。我把它用油紙包了小包,再密封起來,然後,放進了一隻木桶之中,又把木桶中的空隙,用油脂填滿,然後把它埋起來,這樣子,它至少可以在土地下隱藏相當長的一段時間,甚至好幾百年。”
“如果不是我的作品有兩份,那麼船沉後,我的奇異經歷,就再也不會有人知道,會就此湮沒,可知指示是多麼具有先知的能力!”
“我埋藏我的記錄的所在,是在卡瓦里河中游,一個叫瓜裡的部落村莊,十分容易尋找,河水在那裡轉了一個急彎,有一塊大石,形狀如鷹嘴,被當地土人視爲神聖之極的鷹。終年對之膜拜,我就把木桶放在鷹嘴石的下面,接近河面之處,十分隱蔽,不會有人發現。”
“現在我快死了,希望有人會發現我的留字,到那地方去,找出我的記錄來,出版發表,在出版的時候,請不要忘記我的名字,我的名字是密朗。雷弗森,我是一個將死的人,所以,也請相信我寫下的每一個字,都是真實的,這一點十分重要,因爲在閱讀了我的記錄之後,沒有人會相信那是事實,可是,那是事實,我如果有一字虛言,就叫我的靈魂,永遠在地獄之中,受烈火的燻烤!”
“再者,卡瓦利河在象牙海岸西部,它在一個名叫‘塔波’的地方入海,沿河上溯,不難到達。”
公主的聲音停止,有一段短暫時間的沉靜。
然後,溫寶裕打破了沉寂:“我不明白,十九世紀一個潦倒作家的臨死留言,和這隻保險箱有什麼聯繫!”
溫寶裕的話,得到了許多人的同意,紛紛向神仙手發出同樣的問題,而且一起向他望來。
年輕人和公主也有同感──這位潦倒作家的臨死留言,雖然十分神秘,極能引起看到的人的好奇心,也十分有深入探索的價值,但是字句之內,絕未提起有什麼保險箱,而且,隨便怎麼想,也想不出有什麼關係來!
神仙手攤開了他的胖手:“那位三副,在得到了這張字條之後,不動聲色。雖然心中充滿了好奇,可是卻不對別人提起。當時,他感到事情一定有十分神秘之處,去等人發掘。一直到大半年之後,他纔有機會到法國,他想在圖書館中查這個作家密朗的資料,可是一無所得,只查到雷弗森這個家族,其中有成員已移民美國。在他已經打算放棄的時候,纔有了意外的發展!”
神仙手說到這裡,按下了一個掣,幻燈片換了一張,出現了兩個人的合照,一個是青年人,另一個,是肚子已凸了出來的中年人。
各人都不知道神仙手何以忽然打出了這樣的一張合照來,但神仙手這樣做,顯然是早有準備的,各人也就等着聽他進一步的解釋。
神仙手來到了幻燈片之旁,指着那青年:“這個,就是發現冰中有人臂的三副。在他身邊的,是亨利。雷弗森,一個相當成功的實業家,十分懂得生活享受,在事業有成之後,把大部分時間,花在享樂上──這一點十分重要,不然,事情不會有進一步的發展。”
幾個人同聲叫了起來:“好了,這個雷弗森,和那個潦倒作家,有什麼關係?”
神仙手道:“各位都料到了?那個潦倒作家,是這個雷弗森的曾祖父的弟弟。”
溫寶裕和年輕人相視而笑,西方人對於計算親戚關係,不是十分拿手。“曾祖父的弟弟”,就是曾叔祖,相當親的血緣關係。
戈壁冷笑一聲:“隔了那麼多年,怎麼會一下子就認出了是一家人?”
神仙手道:“事情很巧,三副和亨利偶然相遇,亨利不知正和另一個人在爭論什麼,他忽然叫了一句;‘作家又怎麼樣?我們雷弗森家族的上代,也曾出這一位作家!’”不再細述當時的環境和三副爲什麼曾在場的前因後果了。想想看,三副在凍結在冰塊中的斷臂手中,得到了那張字條之後,對雷弗森這個姓氏,印象自然是深刻之極,忽然之間,聽得有人這樣高聲說,而說的人又離他不遠,所以三副立時搭口道:“是法國的作家吧?密朗。雷弗森?”
正在和他人發生爭吵的亨利,立時向三副望來,神情之古怪,簡直難以形容。
當時,三副並不明白何以亨利會有這樣的神情,後來才知道,那是他們在又交談了幾句,亨利把三副請到了家中之後的事。
亨利和三副在開始的時候,不免有點互相猜疑,但是三副在看到了亨利豪華的住宅之後,知道亨利不會使他損失什麼。
所以,在亨利第八次問到:“你何以知道密朗。雷弗森這個名字”時,他已打算如實告訴亨利。可是他還是先反問了一句:“他既然是作家。自然有人知道他的名字,那有什麼奇怪?”
亨利苦笑了起來:“他確然是一位作家,可是他的作品,從來也沒有出版過,也沒有發表過,事隔將近百年,你實在沒有理由會知道他的名字!”
三副不禁駭然,他再也想不到密朗自稱是一個“潦倒的作家”,竟然潦倒到這一地步!他根本不是什麼作家,只是自以爲是個作家!
確然,一百年前,有一個人幻想自己是一個作家,一百年之後,居然有人知道他的名字,這十分值得奇怪,難怪他的後代要驚訝不已了!
亨利又道:“曾叔祖確然寫了不少稿件,也有一些作爲家族的紀念品,留了下來,可是……實在沒有出版的價值……所以他仍然沒有作品面世!”
三副脫口道:“他有一部他自己說是十分精采的作品,和他在非洲的一段奇遇有關。”
亨利用疑惑之極的神情望着三副,三副就把他在南極洋上的發現,說了出來,在說的時候,他自然把那張字條,取了出來。
亨利在駭然之餘,一看到了那張字條,就失聲叫了起來。
“這正是他的字跡,他習慣把字寫得很小,我有他的存稿!”
密朗的“存稿”,是被當作家族的紀念品而保存下來的,亨利立時在一個放置各種各樣紀念品的櫃子中,找出了一本本來是用來存放植物標本的冊子來,打開,裡面放着十幾張早已發了黃的紙張,上面都有密麻麻的小字。
神仙手在說到這裡的時候,又換了一張幻燈片,那張幻燈片的左方,是大家已看過的字條,右方,是一張相當大的,寫滿了字的紙張。
經過放大了的,在兩張紙上的字體,顯然筆跡完全一樣。也就是說,那張字條,確然是這個“潦倒作家”密朗。雷弗森所寫的!
亨利當時,不勝欷-,告訴三副:“家族之中,如果有一位作家,那是一種榮譽,所以曾叔祖有志寫作的時候,家族給他相當的鼓勵,可惜藝術要靠天才,他沒有這個才能,作品一直沒有面世。大約他自覺沒面目見人,所以纔到非洲去的!”
三副道:“或許是。”
亨利又道:“我聽得上一輩說起過,他自從離開了法國之後,再也沒有回來過,多方面打聽,也沒有消息,那時通訊閉塞,想在法國知道一個遠赴非洲的人的訊息,十分困難。想不到隔了那麼多年,竟然會有了他的消息,真是太意外了!”
三副指出:“而且,也知道他在非洲,有個意想不到的奇遇,他還把奇遇詳細記錄了下來,可以成爲震驚世界的巨着!”
三副在這樣說的時候,以爲亨利既然說過,家族之中有一作家,可以算是一種榮譽。
而且,他對曾叔祖,也有一定程度懷念,那麼,亨利是一定想得到這部密朗認爲精采絕倫的遺書的了。
誰知道亨利在聽了之後,反應十分奇特,他先是現出尷尬的神情來,不由自主地搖着頭,然後,嘆了一聲,遲遲疑疑地道:“他……把自己每一部作品,都稱爲偉大的作品,可是事實上,看過他原稿的人,都說他的作品糟透了!”
三副不禁失笑:“或許這一部是例外?你竟然一點好奇心也沒有?”
亨利攤着手:“我看過他的很多稿件。絕對沒有看完一整頁的!”
他說到這裡,隨便指着一頁,道:“像這一頁──是有兩千多字,寫的是拖把和地板接觸時的感覺,而且還只是開場……我想不會有奇蹟出現吧!”
三副大是驚訝:“可是,他說,在象牙海岸,一個叫虛渡津的地方,他有了不可想象的奇遇!”亨利聳着肩:“一百年前的所謂奇遇,到現在看來,可能平淡之極!”
三副笑了起來:“那你是全然不打算把他的遺作找回來的了?”
亨利點了點頭:“當然!那所謂遺作,放在非洲的一處不知什麼地方,經歷了一百年之久,仍然存在的可能性是多少?小夥子,我是一個商人,不會投資在這種虛無縹緲的事情上!”
三副當時就提出:“如果我去找,找到了之後,是不是可以歸我所有?”
亨利大方之極,拍着三副的肩頭:“當然可以,不過我勸你也不必了!”
三副不置可否,亨利對於密朗的遺作,一點興趣也沒有,但是對於終於有了密朗消息,他卻十分高興,原來他正在寫一部家族史──他和人爭論,就是因爲有人嘲笑他的家族,不值得寫家族史,他才高聲說他家族之中出過一位作家的!
不過,看來,那只是他的一種虛榮心,他其實一點也不重視他曾叔祖的作品!
亨利和三副的聚談,算是相當愉快,三副離開了亨利之後,又過了一段時間,纔來到了三藩市,到了一個十分奇特的所在。
這個所在,知道的人不多,有的人,就算知道了,也沒有興趣去,可是有的人,卻對之極有興趣,幾乎一有機會,就到那地方去。
這個所在的名稱也相當古怪,叫作“藏寶情報交易所”。
當神仙手一說到這裡的時候,聽到的人,要就是根本不知道有這樣的一個交易所,要就是知道的,就不約而同,指着神仙手,笑了起來。
溫寶裕不知道有這樣的一個所在,自然也對各人的行動,莫名其妙,他大聲道:“那是什麼地方?”
有人叫道:“這個怪地方,是胖子創辦的,叫他自己說好了!”
就算是不明情由的人,一聽了之後,也可以知道三副和神仙手發生關係的經過了!
儘管別人的笑聲和語聲,都不是很尊重,可是神仙手的神情,卻十分嚴肅。他道:“有無數財寶,由於種種理由,被埋藏在不爲人知的隱蔽所在,數量之巨,可能還超過已爲人知的寶物之上。這些寶藏。有的,有十分完整的資料,有的,只是道聽途說,有的,甚至和神話結合在一起。許多人,有了藏寶的情報,但是無能力去發掘,有的人,已有能力去發掘藏寶,可是又沒有任何資料,所以,我設立了這樣的一個交易所!它已有十五年曆史了!”
神仙手說得如此認真,倒也使人不敢再嘲笑他,只有溫寶裕楞頭腦地問:“十五年來,發現了多少處寶藏?”
又有好幾個人笑了起來,神仙手胖臉通紅,悶哼了一聲,他雖然沒有說什麼,可是這等情形,分明是一樁也沒有成功過!
溫寶裕也覺得好笑,轉過身去,同年輕人和公主,作了一個鬼臉。
神仙手的“交易所”,十五年來,雖然沒有任何成功發現了藏寶的例子,可是交易過的情報,倒確然不少,洋洋大觀,從所羅門王的寶藏起,到西藏拉薩某一處的井底有財寶,甚麼樣的資料都有。有時,神仙手自己買了下來又賣出,有時,買賣雙方,就在交易所之中,直接進行交易,神仙手也不干涉。
世上還真有些人,對各種藏寶十分有興趣的,所以交易所中,也常有十多二十人在,談論的題目,自然離不開寶藏。三副去到的那天,神仙手恰好在。正以十美元代價,買下一幅殘破的“摩根船長藏寶圖”──那是神仙手擁有的同類藏寶圖第八百三十幅了。三副一進來,由於是個陌生面孔,所以一時之間,所有人的視線,都集中在他的身上,三副有點不安,怯生生地道:“我從南極得了一封遺書,是一位……作家寫的,聲稱他有一部偉大的傑作,藏在象牙海岸的一處所在。誰有興趣?”
立即有人道:“那得看這位作家是誰,海明威就很好,馬克吐溫也不壞!”
他一說,立時有人轟笑起來,三副漲紅了臉,他也不說出名字來,因爲他知道,說了也沒有用,根本不會有人知道密朗的名字。
那一天,如果神仙手不在,三副一定無功而退了。神仙手有一個十分特別的嗜好,就是他對於任何無稽之極的藏寶故事,都有興趣。
那時,他問了一句:“作家的作品,爲什麼要找隱蔽的地方藏起來?”
三副道:“由於他記錄了一段奇遇,先生,請看這些作家的遺言!”
三副說着,就把那張字紙,取了出來。
天地良心,雖然他的後代,說他的作品枯燥之極,可是那篇遺言,卻相當有吸引力,再加上三副說了發現的過程,也就引人注意。
神仙手看完,就問:“給你二十元!”
三副漲紅了臉:“不!我要所得利益的三成!”
又有不少人笑了起來,神仙手也大是意外:“你真的要去找那部遺作?”三副道:“當然是!他記錄了他怪異之極的遭遇,可能轟動一時!”神仙手把他的胖手,放在三副的肩上,側着頭,想了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