縣尉?
李逵驚叫起來,由不得他不吃驚,說好的通判呢?
怎麼改成縣尉了?
“甘泉縣縣尉還不領旨謝恩!”
“李逵快來接旨!”
“命官李逵!”
……
李逵咬牙切齒地怒視來宣旨的宦官,他說什麼也想不到,自己已經做好了去邊塞苦地方熬資歷的打算,可他的打算是去當通判,可不是去什麼縣尉。李逵雖然口上說他對仕途做官不在意,但骨子裡還是個官迷啊!直秘閣再不濟,也是皇城裡辦公的秘書省官員。不給個知州老爺的官職也就算了,縣尉,這豈不是故意羞辱自己?
不接,說什麼也不能接聖旨。李逵滿肚子的邪火,根本就沒處發泄。
縣尉是什麼官職?
從九品。掌管一縣緝拿盜賊,邢獄的小官。已經是小到不能再小的官職了,更氣人的是,這還不是個正兒八經的文官,而是雜官,似乎之比典吏強一些。大宋的進士,從來都沒有聽說過做這等小官的先例。就算是在縣裡,上頭有縣令縣丞,品級差不多的還有主簿,關鍵是主簿纔是文官,縣尉可不是什麼正經文官。這已經不是貶謫了,而是羞辱。
這豈不是將他的官職一擼到底?這旨意說什麼也不能接,尤其是看到對方眼裡越來越興奮,就巴不得李逵倒黴的樣子,他能受這份氣?
腦袋一硬愣是不接旨,而且李逵開口了:“我不服,我要見皇上。”
“官家可沒有空來搭理你這等不入流的小吏。”
看到李逵屈辱的樣子,對方滿意級了,甚至冷嘲熱諷道:“太后千歲都讓你給氣病了,不奪了你的官職,削籍爲民,已經是天大的恩典了。”
“可那是太皇太后的遺詔,我又何錯?”
宦官眼神陰鬱道:“沒說你錯了,但太后千歲要辦你,難道就不行?”
遺詔的真假對其他人一點用都沒有,唯獨傷害了向太后的面子。還有就是向家人,他們再也不能以皇帝的親舅舅自居了,國舅的身份也岌岌可危。可這關李逵什麼事,他到哪裡說理都不怕,這可是聖主的旨意。於情於理,向太后只能吞下這苦果。
要不是向家人實在太貪,逼着皇帝給這給哪,甚至連王爵都封賜了,還不滿足,也不會有這麼一出。
遺詔的事,李逵能說,但是向太后不能說。聖主裁定,再說了還是向太后的婆婆的意思,她這個兒媳婦也不敢吱聲。
李逵將遺詔拿出來說事,立刻引起了對方的極大不滿和撇清:“遺詔那是聖主的意思,太后高興還來不及呢?李逵,管好你這張破嘴,別到處胡說八道。”
“既然如此,爲何貶謫我?”
“你攪和了太后的壽宴,把太后氣病了,難道不該貶謫你,還得你個升官不成?”
對方一看就是太后身邊的宦官,處處維護太后。當然,向太后也只能用李逵攪和了向太后的壽宴,把老人家氣病了來說事。用孝道逼着皇帝做出選擇,要是換個品行端正,才華橫溢的讀書種子,章惇這位首相肯定要爭一爭的,也不會把眼睜睜的看着李逵貶謫到縣尉的官職上去。
即便是個團練使……也比縣尉有牌面。
畢竟團練使,即便是副的,也是八品官。
比縣尉強一點。
關鍵是團練副使雖說是散官,但不做事,李逵樂個逍遙有什麼不好?
就像是蘇軾當年在黃州的時候,倒黴是倒黴,官俸也底了些,但問題是,他只要在黃州地面上不出去,就算是爲朝廷效力。畢竟,團練副使不管事,白拿一份俸祿。蘇軾在做團練使的時候,去了廬山,遊了赤壁……就是囊中羞澀,窮了點而已。
可縣尉就不一樣了,上頭還有縣丞和縣令管着,李逵這樣的性格,從京官發配去了邊塞,要是弄個正職也就算了,還是三把手。李逵說什麼也不接旨。
“李逵,爾敢抗旨不遵?”
李逵乾脆坐在牢房裡,對來宣旨的宦官道:“不接又如何?反正已經坐大牢了,你還能把我發配了不成?”
這還真不能。
李逵雖說莽撞了些,但真要是因爲做對了事而被髮配,丟臉的可不就是李逵一個人了,而是整個大宋的文官體系。文官面對皇權,跪了。文臣的臉面被後宮給踐踏了,甭管官員做事多不靠譜,多腹黑,但是做官和做人一個道理,臉面要是沒了,就等於脊樑給踩斷了。大宋的進士,臉上刺字發配,還真沒有過。真要是被李逵趕上了,不僅僅是鬧事那麼簡單了。到時候就是後宮和士大夫階層的對立,直接會挑戰皇權。
即便是向太后想這麼做,也不敢。鬧不好,整個朝堂都要羣起而攻之。
到時候,連宰相都要表明立場,別人可以看李逵的笑話,但章惇還真不能。到時候他就算是豁出命去死保李逵,如果宰相連文官的利益不去維護了,誰還會承認宰相爲百官之首?
宣旨的宦官灰溜溜的走了,他恨不得將李逵給咬死,但沒辦法,誰讓李逵是文官?是進士及第的文官?
彭虎眼巴巴的希望李逵能出去,李逵要是出去了,他就不用死了。即便是將死之人,但凡有一線的希望活着,幾乎所有人都會選擇活着。再說了,彭虎覺得李逵能把太后氣成那樣,還能出大牢繼續做官,已經是白撿的天大好處了,這還不滿足,這文官也太不是東西了。而內心,彭虎卻深深的羨慕文官的做派,這纔是做官呢?哪裡像是武將,卑賤的很,說下大牢就下大牢,連個商量的餘地都沒有。
見李逵再次將宣旨的宦官氣走,彭虎不淡定道:“大人,您老爲何故意讓天使蒙羞,這可如何是好?”
“廢話,他要是讓我去做通判,不就沒什麼事了嗎?”
彭虎目瞪口呆的看着李逵,搖了搖頭,心說:“算他沒說,得罪了太后,還想沒事人似的升官發財?故事都不敢這麼寫啊!”
阮小二撇了一眼沒眼力見的彭虎,鄙夷道:“你這個賊配軍懂個屁,我家少爺是展現了文官的氣節,懂不懂!”
“士可殺不可辱!”
“這明顯是太后明面上拿我家少爺沒辦法,故意用貶謫我家少爺的官職來羞辱人,但凡是個男人這時候怎麼可能認慫?”
李逵點頭道:“道理是這麼個道理,不過小二啊!話可不能說滿了,我可能這次真的要倒黴了。哎呀,遇到一幫不講義氣的人,失策啊!失策!”
李逵原先直秘閣做的好好的,突然間心發奇想想要立大功,纔有了這牢獄之災。好在既然他被貶謫了,說明李逵這趟沒白忙活,至少太后那老孃們慫了,忍氣吞聲的接收一個宮女身份的女人,靠着兒子一步步爬到和她一樣的身份和地位。
更氣人的是,這個女人有兒子,她沒有。
以後在後宮之中,向太后就是一對二,甚至一對三的局面,結局恐怕要悲涼。
貶謫李逵其實也是信號,皇帝的生母朱太妃,如今應該是朱太后了。要不然,李逵這刑部大牢的牢飯還得繼續吃。雖說他吃的不差,一日三餐都是酒樓送來。但問題是,坐牢哪有比在外頭舒坦?
沒過多久,宣旨的宦官回來了,看到李逵的那一刻,也不搭理李逵,而是讓了讓,將身後的郝隨和高俅都給讓了出來,冷哼了一聲站在牢門外。
郝隨就不說了,這傢伙去西北已經去定了,但皇帝身邊也要選一個得力的人手,如今還在宮裡當差,過不了多久就要啓程。高俅選好了禁軍之後,面對一羣不好管束的禁軍,也是整日愁眉苦臉,心頭越來越虛。
郝隨來見李逵好理解,代表皇帝。至於高俅?估計皇帝想着高俅是李逵的朋友,讓他過來幫忙勸一勸。
高俅也爲難,李逵的情況他也沒轍。一來,太后病了,甭管是真病假病,反正拿生病要挾皇帝,皇帝一點辦法都沒有;其次,就是章惇等人見皇帝的目的達到了,朱太妃也當太后了,乾脆將李逵給忘了。
李逵身上有蘇門的影子,參加一次科舉,還被主考官厭惡,甚至還在皇帝跟前整日攪風攪雨,他們似乎也樂意看到李逵出京倒黴。反正李逵不在他們眼前礙眼,都無所謂。
宣旨的宦官還是拿着聖旨,走出了牢房,丟下一句話:“咱家就等一柱香的時間,要是你們勸不住他,咱家就去垂拱殿一頭裝死在柱子上,反正太后被李逵氣去半條命,難道還要給李逵升官不成?這大宋的天下可是趙家的天下,由不得此人胡攪蠻纏。”
等到宣旨宦官離開之後,李逵朝着牢房努嘴道:“這貨誰啊!”
“太后身邊的人,內西頭供奉官洪濤。”
高俅無奈,人還沒走遠,李逵這是故意氣人。但李逵不接旨也不是個事,萬一真要是皇帝被太后逼着將李逵削籍爲民,永不錄用。李逵這輩子就毀了。
“怪不得來了就給我扣不敬的帽子。”李逵自然能夠感覺到洪濤對他的仇恨,但他並沒有得罪過宦官,郝隨除外。不是他不想,而是他沒機會。唯一的解釋就是得罪了宦官的主子。
要麼是孟皇后身邊的人,要麼就是向太后跟前的聽差,顯然後者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沒等高俅說話,郝隨就忙衝上來對李逵又是眨眼睛,又是擠弄鼻子,提醒李逵不要得罪人,你還是階下囚呢?
郝隨忙不迭的對李逵連珠炮似的說道:“李逵,你也不瞅瞅你做下的事,選個別的時機將遺詔遞送上去,說不定還能立功受賞呢?可你看你,非要挑太后壽辰去攪和,把太后氣病了,不拿你問罪,已經是向太后宅心仁厚,看在你是大宋和讀書人,才免於責罰。去西北也是爲你好,你這火爆的性格,去哪裡都得惹事,去了西北,至少能讓你冷靜冷靜……”
“太后病了。”李逵裝作很吃驚的樣子,臉上憂心忡忡道:“這可如何是好,不行,我得去求她老人家恕罪。”
牢門外傳來了冷哼聲,高俅在門口輕聲對李逵道:“人走了!”
郝隨這才鬆了一口氣,對李逵埋怨道:“人傑,你這趟也不是白忙活,相公們不念着你們的好,但是陛下母子能不念着你的好嗎?如今摔的越慘,日後的官運更亨通,你可是讀書人,難道這個道理都不明白?”
“道理是這麼個道理,但問題是,縣尉。那個叫什麼縣?”
“甘泉縣,縣尉。官是小了點,但陛下也已經盡力了,向太后拿命和陛下爭,陛下能怎麼辦?當然,陛下也知道向太后也不會尋死,要是她老人家想不通,估計壽宴那天就能被你給氣死。但你不爲自己着想,也該爲陛下着想吧?”
“一點緩和的機會都沒有。”
郝隨無奈的搖搖頭,嘆氣道:“李逵你命比我好,你瞅瞅我,在宮裡伺候了大半輩子,臨了也不是去西北啃黃土嗎?”
“我能和你比?”李逵瞪眼不服道:“你是鄜延路監軍,我這是啥?是縣尉。”
郝隨好言好語的勸慰道:“人傑,你也別嫌棄縣尉。陛下囑咐過吏部尚書楊畏,甘泉縣不差遣縣令,不差遣縣丞,你這個縣尉雖說是三把手,但兼縣丞,縣裡頭還是你最大,和縣令沒區別。再說了,等向太后消氣了,官復原職不過是一道聖旨的事。別想了,接旨吧,別讓陛下難堪,最後連一點情分都沒落下,到時候哭都沒地哭去!”
說起來皇帝也挺難,遇到個嫡母給他來裝病。向太后是書香門第,也做不出一哭二鬧三上吊的事來,但裝病已經夠讓皇帝煩惱了。
要是揹負個不孝的罵名,估計皇帝也窩火。
李逵也是個能聽懂好賴話的人,原先之所以火氣大,是因爲和他的期待差距實在太大,讓他一時間難以接受。
李逵勉強接了聖旨,洪濤趾高氣揚的像是個得勝回朝的將軍,大搖大擺地離開了刑部大牢。
隨後,李逵帶着阮小二,彭虎也相繼離開了刑部大牢。
剛出大牢,就看到街上停着一輛華麗的馬車,邊上的僕人不卑不亢,精氣神飽滿,一看就是大府邸出來的奴僕。
彭虎還以爲是刑部尚書邢恕又要來宴請李逵,感慨道:“刑尚書果真是個好人。”
“不可能。”別人不知道邢恕,李逵能不清楚邢恕嗎?這貨可是翻臉不認人的主,如今的李逵顯然已經失去了利用價值,邢恕根本就不會還來結交李逵。再說了,他已經達到了接近皇帝的目的,甚至李逵猜測邢恕如今琢磨的是如何將章惇弄下臺,根本就忘了前幾天還稱兄道弟的李逵。
“是李老爺!我家老爺有請。”
李逵走過馬車的時候,守候在馬車邊上的奴僕躬身詢問。
李逵點頭道:“尊府是哪位?”
“我家老爺和李老爺有過合作之誼,還請李老爺不要拒絕。”
李逵一聽就知道是誰了,蘇頌。要說官員想要有情有義,就是不管事的時候,才能把友情看的比其他更重要。
果然,蘇頌在自家的府邸宴請了李逵,彭虎吃驚的發現,李逵被貶謫了,卻還能受到二品大員的宴請,說明李逵還有翻身的機會。
菜過五味,酒過三巡。蘇頌對李逵語重心長道:“賢侄,如今去西北,老夫希望你拖一拖。”
“拖一拖,賴着不走?恐怕也留不下來,老大人的意思是讓小侄做戲做足?”李逵想了想,覺得被趕走挺沒面子的,但蘇頌卻大有深意。做足戲,就是讓人看的,顯然讓李逵演的慘一點,做出被相公們拋棄的樣子,好賺些同情心。
蘇頌笑道:“賢侄想到了,老夫就不多說了。賴着不走,並不能留在京城,但是能讓宮中對賢侄的怨恨消除一些。委屈一些怎麼啦!大丈夫能屈能伸,如今故意做給人看,也好讓官家知道賢侄的付出。”
這是做官做人的經驗,李逵真心感謝:“謝老大人提醒,小侄就按老大人的主意辦。”
三天後。
身爲紹聖甲戌科進士,李逵超越狀元馬昱,走在了六百多同科進士的前頭,成爲第一個被貶謫的倒黴蛋。
一行隊伍在官道上迤邐而行,李逵罵罵咧咧的騎着馬上,:“太不要臉了,對一個九品小官竟然聖旨金牌都用上了,得罪女人真的不是明智之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