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爲監軍,郝隨在西北六路的權力基本上是無限的。當然,僅限於軍隊之中。文官集團並不會太把郝隨當回事,皇帝家的狗,就算是脖子上掛了一塊金印,他不還是夠嗎?
可郝隨的身份面對陳琦,那是吃的死死的,山川口守將陳琦一點撲騰的念頭都不敢起。
你說不準放棄三川口,就不放棄三川口。
反正三川口是大宋永遠的痛,西夏的開國皇帝李元昊就是在這裡,擊敗了宋軍,從而獲得西夏立國的資格。
之後的三川口被當成要塞來建造,並且一直營造擴建,別的不說,防禦力確實在西北諸多要塞中名列前茅。因爲不如金明寨重要,規模上小很多,但只要吃喝不愁,守城還是希望很大的。
可是郝隨接下來的命令就讓陳琦憤怒了,他讓陳琦帶兵去迎李逵。
沒看到党項人都已經把金明寨都給圍了嗎?
從三川口城頭上往外看去,看不到一個党項人,但誰知道党項人什麼時候會冒出來?金明寨外就有五萬党項大軍,可都是一夜之間就來了,連給宋軍反應的時間都沒有,這是在城內,要是在城外,就三川口這幾千人馬,怎麼可能抵擋得住党項人在野外的進攻?
郝隨這是逼着他去送死啊!
“大哥,你說這郝公公是否是假的?”
上陣父子兵,打仗親兄弟。陳琦的弟弟陳珏也在軍中,且在他兄長的麾下當差。他是和自己的兄長一起見了郝隨,然後面色鐵青的出門。這會兒說這話,顯然是別有用心。
軍中,尤其是在邊軍之中。借刀殺人,隱匿不報,坐等友軍滅亡,這種事在西軍之中非常常見,就連種諤因爲和李憲不合,坐看永樂城被西夏攻克。種諤已經算是名將了,德操也沒有大問題,連他都會在戰場上有私心,更何況其他人了。
但陳珏的提議實在是駭人聽聞,做兄長的陳琦急忙拉着他快走幾步,找到了僻靜之處,這才訓斥起來:“你個……混賬東西,他再不是,也是天使,你怎麼能有如此糊塗的想法,這是要抄家問斬的大罪,你想要讓陳家跟着你萬劫不復嗎?”
“大哥,城外不知道有沒有党項人且不說。但是,三川口是西北要塞,金明寨都被圍了,你以爲党項人會看不到我們三川口嗎?郝隨讓我們出城去迎接什麼李直秘,帶着的人再多,野戰如何能戰勝党項的騎兵?他算是什麼東西,讓你我兄弟跟着去送死?”
陳珏年紀輕,火氣卻很大。面對不可能完成的任務,甚至明知道會送死的任務,自然會心裡不滿。他想着郝隨的身份雖是天使,但一來沒有宣撫使呂惠卿的公文往來確認,二沒有跟隨而來的鄜延路的官員,再加上郝隨帶着的人不多,城內可都是陳家兄弟的部下,只要說清楚郝隨讓他們送死,肯定跟着他們幹。
但事情一旦敗露,陳家就只能走造反一條路了。
這種風險,陳琦怎麼敢答應下來?
他呵斥道:“郝公公的身份沒有問題,他身邊雖沒有鄜延路的官員陪同,但是有京兆府的書辦跟隨,不管他說什麼,做什麼,我們照着做就是。三弟你性子急,不適合在軍中做事。爲兄當初也是瞎操心,讓你進了禁軍,反而害了你。”
“大哥,你這是什麼意思?”
“三弟,我們陳家是小門小戶,你都敢生出這樣的心思,再留在軍中,這是給家裡招惹禍端,我決議還是讓你離開軍隊,不管是去京城經商,還是留在老家都好過在軍中惹禍。”陳琦的膽子不大,即便是種諤,也只能用連日大雨道路泥濘,士氣低落來搪塞,而當時求救的人是鄜延路經略使沈括。沒錯,就是那個寫《夢溪筆談》的科學家沈括。
種諤即便膽子再大,也不敢弄死沈括。只能借刀殺人,可惜最後沈括沒死,卻讓永樂城被西夏攻陷了。
可見陳珏的膽子大的有點沒邊了,陳琦的話雖然對兄弟不太友好,但完全是爲自家人着想。
“大哥,可是城外……這可是死路一條,狗宦官讓你我兄弟帶兵去金明寨以北的平戎寨附近接人,即便三川口周圍沒有党項騎兵,但是平戎寨呢?還能沒有敵軍,我們兄弟去了,萬一有個三長兩短,家裡的老孃怎麼辦?而且天知道郝隨是這麼繞道去了平戎寨,還帶來了那麼多的西夏戰馬。還有那個西夏俘虜,這死宦官恨不得將其當成親爹來養。說不定他是想要讓我們白白送死,僅此而已。”
陳珏頓時急了,可他也知道,想要攔住兄長真的不太可能。長兄如父,家裡老爺子已經故去,當家的就是他這個當副指揮使的大哥。
陳琦嘆了口氣道:“去還是要去的,不過走官道是容易,如今卻被党項人攔截了,去不成。走山路,保不齊我們會走錯路。找個山溝溝等幾天,要是能等到人,自然是皆大歡喜,要是等不到人,再說吧!”
沒想到平日裡死板的大哥也活絡的心思,陳珏頓時大喜,急忙道:“大哥,我去整軍。”
寨主府,郝隨眉頭緊蹙,臉上愁雲慘淡。
李逵和他分別之時,說好了是給郝隨殿後阻攔党項追兵。
可是四天過去了,按理說李逵也該來了,可是連個送信的都沒來。這下子郝隨急了起來,急忙派遣手頭上唯一能用的陳琦。可惜,這傢伙膽子小的很,根本就沒有被天使看上的喜悅,反而頹喪着臉,看着就一股子喪氣味。
對郝隨來說,別人丟了無所謂,李逵絕對不能丟。
這不,他左等右等不見李逵,自然開始着急起來。耐心越來越差,不得不給三川口守將陳琦出了個天大的難題。去尋找李逵,具體的地址就在金明寨北方。
如今,党項五萬大軍圍困金明寨,平戎寨附近肯定是屬於党項人控制的區域。任何宋軍經過,都可能被党項人盯上。再說,宋軍沒什麼騎兵,在野外對付党項騎兵,有點力不從心。
這也是陳氏兄弟憤恨的原因,擺明了讓他們去送死。
再說李逵,脫離戰場之後,行軍至後半夜宿營,第二天繼續趕路。
留在最後的斥候沒有過來傳遞有追兵的消息,這才讓李逵和高俅等人鬆了一口氣。大戰過後,宋軍已經疲憊不堪,加上連日趕路,李逵這才決定修整一天。
其實不修整,李逵也耽擱了行程,他之前還在河谷等了党項人兩天時間。
宋軍如今又累又困,卻不缺吃食。
烤肉的香氣在營地裡蔓延,只有鹽作爲佐料的烤肉差點意思,但在宋人口中,已經是難得的美味了。牛羊肉敞開了吃,就是主糧煮起來有點麻煩,行軍鍋丟了。只能用頭盔當鍋來用。煮出來的小米飯,總是有股子汗酸味,好在還能將就着吃。
當然,俘虜是沒有這樣待遇的。
給口吃的,只要不死,就已經是李逵最大的仁慈了。在高俅的要求下,俘虜增加到了四十人,李逵一開始覺得麻煩。這玩意就像是個關撲的中獎卷,只能用一次。在他看來,能讓皇帝高興高興就可以了,但高俅有他的想法和打算。
俘虜雖然是俘虜,但都讓李逵打斷了一條腿。李逵的解釋是,怕人逃跑了。但實際是什麼原因,天知道。
這也算是身負重傷,高俅擔心路上死太多,不夠數,這才湊齊整了四十人。其實党項人真不怎麼樣,投降的也很多。甚至整個家族,整個部落投降大宋都有。要是大宋想的話,每天就能玩獻俘的戲碼。可問題是,之前投降的党項人,都已經算是大宋人了,不少還成了大宋的武將。讓他們陪着皇帝演戲,或許並不會有什麼怨言,可要是被戳破了底細,丟臉就丟大發了。
而李逵俘虜的党項人是正兒八經的党項人,還是戰場俘虜的騎兵,原本幾十人也不算什麼。可是如今的時局是,鄜延路一路被党項人從邊境偷襲,從龍州延伸到延安府腹地,十來個軍寨被党項人接連攻破。雖說,有些寨子已經不屯兵了,也沒有什麼物資,就當烽火臺用。可是有幾個寨子都是很重要的。尤其是金明寨,如今被十幾倍的党項軍隊圍困,一旦陷落,對於皇帝來說絕對是個巨大的打擊。
小皇帝趙煦是個敏感的傢伙,年紀也不大,真要是在他親政第一年,就遭受西北一場大敗的話,肯定無法接受。
可俘虜西夏的將軍,還有貴族之後,這就完全不同了。
皇帝可以通過禮部,都事堂,樞密院等衙門的一通操作,變慘敗爲大勝。雖然和現實之間有些扭曲的成分,但爲了面子,這種事大概率會發生。皇帝不是怕認錯,而是皇帝本來就因該是從不犯錯的人。這也是爲什麼有些皇帝被逼着下‘罪以詔’,皇帝的親信大臣們會跪地哭成一片,他們哭的不是委屈,而是皇權的神話被打破了。
高俅不懂這些,但李逵懂。見高俅堅持,也就不去追究。
可奇怪的是,營地的党項人都腦補了李逵的想法,宋軍的將軍只要二十個活的俘虜。但是他們有四十個人。
有二十個人會在抵達宋軍城池之後會被虐殺。
恐懼變成了行動,昨日夜裡,党項俘虜竟然死了七個。奇怪的是,他們並不是因爲受傷感染而死,也不是急症暴斃,而是被同夥掐死的。這個結果,高俅說什麼也接受不了。更奇怪的是,党項俘虜對自己人狠,可是對宋軍極力巴結,似乎在投降的那一刻,整個人都換了一條狗的靈魂,只剩下了搖頭擺尾的本能。
面對這個局面,高俅也是猝不及防,束手無策。只能去找兀古臺,讓他去給党項俘虜說說清楚,高俅苦着臉道:“兀古臺你該明白你的處境,你需要配合本將,才能讓你在大宋過上舒坦的好日子。”
“高將軍,我不過是個俘虜。”兀古臺很憂傷,他都被活捉了,還被主將打斷了腿,理由很強大,怕他逃跑。
當然,理論上有機會,他肯定跑啊!
可因爲怕逃跑,也不是打斷俘虜的腿的理由啊!
忒不講理了,說好了大宋是禮儀之邦,卻出了不講理的蠻子,兀古臺有種秀才遇到兵的無奈。
高俅可不管這些,他頭痛俘虜之間自相殘殺,萬一整過頭了,等到三川口豈不是一個活口都不剩下了?
想來想去只能找兀古臺:“你是將軍,他們多半會聽你一些。”
這話在他沒有被俘虜的時候,肯定管用,但如今,兀古臺也不敢保證,只能沒信心道:“好吧,我去試一試,只不過高將軍你想要讓我去和我的部下說什麼?總該有個理由吧?”
“這簡單,你就是告訴你的部下,不要再互相殘殺了,他們是俘虜,只要在投降的那一刻,宋軍是講仁義的軍隊,不會因爲你們的士卒曾經犯下的過錯而處於極刑。更不會只要二十個俘虜的說法,你只要給你的部下說清楚,讓他們安分守己,等到了城池之後本官立刻安排醫師給你們治病。”高俅說了很多,語氣誠懇,掏心掏肺。
可是兀古臺卻像是看傻子似的看着高俅,狐疑道:“高將軍,你說的自己信嗎?”
“我……”
“之前俘虜有四五百的,那些人如今頭顱被砍下之後就馱在後面的馬背上。”兀古臺提醒道,轉眼生出一計,偷偷對高俅道:“高將軍,你看你這副手做的不如意,不如到時候找上司狀告黑臉的將軍,說不定你能取而代之。”
高俅急忙搖頭,他也知道兀古臺是反間計,這貨估計對李逵恨之入骨,但是想要報仇,別想了,這輩子都別想了。高俅將李逵是文官的身份告訴了兀古臺。
沒想到兀古臺反應異常激烈起來,嚷嚷道:“不可能,他怎麼可能是文官。”隨機臉色垮塌道:“我知道自己傻,戰場上就一直中計,但你不能逮住我死命的騙我吧?”
“我沒騙你!”高俅反駁。
“讀書人殺人,從來不用刀!”兀古臺恨不得指着李逵的背影大喊:“那個殺胚能是文官?”
正在說話間,斥候回來帶來了一個壞消息。
李逵皺眉道:“前方三十里有埋伏?”
“是的,直秘大人,恐怕郝公公……已經凶多吉少了!”斥候說話間哽咽了起來,千辛萬苦立下大功勞,郝隨卻有可能已經死了,這貨死的真不是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