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仗義半從屠狗輩,負心都是讀書人!”
能讓李逵發出這樣的感慨的人,也就是在府衙看好戲的幾個老奸巨猾的文臣了。可李逵面對這幾個,只有乾瞪眼的份,卻一點辦法都沒有。
程知節在邊上長吁短嘆,聽了李逵的感慨之後,很認同的點頭。雖說這話流傳在明朝年間,北宋沒有這種說法。有道是經驗的共鳴都是相通的,程知節作爲武將,肯定不會認爲讀書人是好人。
只不過他感覺有點奇怪,怎麼人傑罵人,把自己都給圈進去了呢?
可程知節完全被劉延年憤怒離開的背影給嚇住了,雙方似乎陷入了不死不休的局面之中。尤其當章楶拒絕了李逵的求援之後,程知節面臨了巨大的壓力。反倒是李逵並不在意,武將再有道理,還能動手打文官不成?
“人傑,要不我們把人還回去吧?”
程知節沒轍了,有低頭認錯的打算。
李逵卻毅然決然的拒絕,且說明了理由和立場:“姐夫,你要是慫了,以後誰還會把你當回事?再說了,劉延年既然開口要戰馬,說明士兵對他來說並沒有我們想象的那麼重要。畢竟軍官的待遇在禁軍之中都是一樣的,甚至品級相同,差遣相當的官職,禁軍和廂軍中的軍官都沒有區別。你即便想要拉過來,別人也不會來。有區別的是士兵,也只有士兵能被更好的待遇給吸引過來。兵沒了,他可以去招,但可恨的是他看中了我們的戰馬。”
“戰馬絕對不能給他。”程知節雖說膽子不大,但也是個知輕重的人。郝隨這傢伙說什麼也要將一半的戰馬進獻給皇帝,這個要求程知節也好,李逵也罷,都不能拒絕。天大地大,皇帝最大。
“再說了,二姐夫,你想過沒有?真要是把士兵還了回去,以後西軍之中的將領就不好說了,肯定對你頗有怨恨。因爲他們啥都沒有撈着,還讓你這個京城來的將軍羞辱了一把。就連西軍的士兵都會對你畏如蛇蠍。原本是好意,給西軍的兄弟們找個好營生。可到頭來呢?成了一場空。不僅是如此,你以爲,士卒要是回去了,還能和以前一樣在軍中安穩?”
“挨頓打,以後肯定給小鞋穿?要是戰事緊密一些,這些人很可能會被命令去做必死的事。”程知節終於明白了李逵一定要他死撐到底的原因。原來開弓沒有回頭箭,想要收手都沒了可能。做將軍的,說什麼也不能讓士兵寒心。
兩萬戰馬,除去郝隨堅持要送去京城的戰馬。留下的一半,李逵打算組建一支五千人的騎兵。
這種單純的兵種,只有在西軍之中才有可能組建。中原的禁軍,步兵管步兵,騎兵管騎兵,都分在不同的指揮之下。朝廷設置了單兵種的指揮使,步兵指揮使和馬軍指揮使。而騎兵有馬軍指揮,歸於殿前馬軍直指揮使管轄。打仗的時候,步兵出步兵,騎兵出騎兵,然後樞密院出將軍,都事堂出文官主帥,最後宮中中侍(也就是宦官)選監軍。這纔是大宋朝廷出兵的路數。地方上的監軍因爲宦官稀缺,經常由文官出面。
這樣組建出來的軍隊,很難有默契可言。大家平時訓練都不在一起。
近乎於烏合之衆的軍隊,能在戰場上打贏真的成了奇蹟。
唯獨西軍,大宋已經默認了西軍的募兵法,同時也默認了西軍之中的置將法。這也是爲什麼,大宋初期的將門漸漸退出了軍界實際控制權之後,西軍之中將門開始涌現出來的原因。只有將軍,士兵,都穩固的情況下,纔會有更加穩固的利益關係和抱團。這纔是將門出現的原因,同時也是被朝堂非常忌憚的‘隱患’。
至於說爲什麼李逵要組建一支五千人的騎兵部隊?
他是琢磨着騎炮協同可能很有搞頭。步炮協同,對於冷兵器時代的步兵來說,根本就沒有任何意義。主要是開花彈他沒琢磨出來,而實心炮彈對步兵非常不友好。加上步兵武器攻擊距離太短,行動太緩慢,尤其是穿着鎧甲的步兵,在戰場上行動不便,經常作爲站樁衛士。戰場追擊,根本就不是步兵的長項。因爲步兵行動距離太短,跑一兩里路就沒勁了。
步兵不穿鎧甲吧?
這在戰場上等於是找死。
李逵想了好幾宿,最後還是覺得騎炮協同纔有搞頭。
來如風,去無影。大炮開火就能禍禍步兵方陣,打亂步兵陣型,騎兵出擊如同切瓜砍菜,想想都帶感。
至於說爲什麼不去將步兵裝備變成鳥槍,甚至燧發槍?主要是飯要一口口的吃,炮兵還沒有搞明白,就上馬火槍,有點浪過頭了。
再說了,熱武器的打造價格,可不是普通的冷兵器能相提並論的。動不動上百萬,甚至幾百萬貫,甚至還遠遠不夠。而且消耗也大,一個士兵,只要沒死,他從軍後領取的武器,可能就能貫穿他的軍旅生涯。但是熱武器,使用一兩年肯定要換一批,要不然不僅無法殺敵,自己人都要死在不堪重負的武器上頭。這軍費朝廷能給?
“事不是你我兩個一起做的嗎?”程知節驚恐萬分,有種和小夥伴一起做壞事,最後捱打的變成自己的絕望。還有沒有天理啊!
李逵的目光有點飄,雖說他是出主意的人,也是給了程知節信心的人,但是……他不混將門,根本就不用擔心劉延年的報復。
劉延年再厲害,還能買通御史臺不成?
別做夢了,劉延年真要是犯傻,反而先會被御史臺的御史們羣起而攻之。
卑賤的將門,也敢來差遣高貴的御史老爺,活膩了吧?
按照御史臺那棒子人的性子,不鬧騰到劉延年丟官不算完。
至於將他的婚事攪黃了?劉延年只要沒有傻到家,根本就不敢做出如此不知輕重的事。真要是做了,劉葆晟都能和他反目成仇。到時候更省去了李逵的麻煩。
可看着程知節這傢伙可憐巴巴的樣子,李逵實在是不落忍,他只好給程知節指條明路:“二姐夫,別擔心,沒有了張屠夫,難不成就要吃帶毛豬不成?章公不幫忙,還有人能幫你。放心吧,這人比章公靠譜的多,而且肯定會站在你我一邊。”
程知節嘟噥道:“文官不靠譜。當然,賢弟不算。”
這話聽起來彆扭,李逵也沒在意。他開口道:“等郝隨郝公公從京兆府回來,你去求他,都是從京城出來的,他說什麼也不至於幫西軍,而不幫京營的弟兄。”
“爲何賢弟不和我一起去求郝公公?”
程知節擔心自己面子不夠大,郝隨根本就不搭理他。說起來也尷尬,他這個外戚的身份,還是靠着岳父才得來的。關係上本來就隔了一層。像郝隨這種宦官頭子,曾經還是皇帝近侍,很可能不會搭理他。連高俅似乎比程知節都要重要些。
別看他是主將,但是郝隨是皇帝委派的欽差,是監軍。西軍上下,就連章楶都得給他面子。如今郝公公心氣正高,需要有個倒黴蛋來立威。劉延年雖然難啃了一些,但對於郝隨來說,出了京城,他誰也不怕。
幾天之後。
從京兆府回來的郝隨發現自家營寨被人堵了。
叉着腰站在車上大怒:“那個缺德冒煙的吃了熊心豹子膽,敢給咱家上眼藥?”
“誰,到底是誰!”
“瞪大眼睛瞧清楚了,爺們是秦鳳路劉帥麾下……”
“馬兄,慎言。這是宦官!”
“宦官?”
……
聽到宦官兩個字,這幾日在營寨前耀武揚威的秦鳳路的校尉們傻眼了,大家都是禁軍,爲何你們連宦官都有?
要知道,禁軍都是禁軍,但是軍中有宦官和沒有宦官,完全是兩個概念。
有宦官坐鎮的禁軍,纔是皇帝親軍,是皇帝最信任的軍隊。沒有宦官坐鎮的軍隊,那就是沒爹沒孃,苦水裡泡大的苦命娃。
“這位公公,我們是秦鳳路的校尉,之前京營的人來我軍中騙走了我等手下的士兵,我們這是來討要士兵來了?”
“是啊,公公,還請給我等做主啊!”
郝隨站在車上愣住了,李逵和程知節竟然從友軍身上挖牆角,然後被人堵住了營門。按道理來說,這肯定是程知節他們理虧,但宦官是講道理的人嗎?
郝隨琢磨着京營的地位,然後看了一眼西軍的落魄鎧甲,十年沒換了吧?
郝隨叉着腰,趾高氣揚道:“京營擡舉你們,是你們的福分。至於你們因爲少了士卒怕樞密院找麻煩,咱家自然會去向陛下稟告原由,不會怪罪你們。行了,散了吧,也不是多大點事。”
郝隨帶着親衛進入了營寨,留下一羣秦鳳路的將帥們面面相覷,士兵的問題容易解決,根本就不需要讓皇帝知道。
他們堵住京營營寨的營門,那是劉延年的命令。
“怎麼辦?”
“無恥啊!惹不起我家大帥,竟然請來了宦官!”
“宦官也沒啥了不起的,我家大帥也不是好惹的!”
“別給大帥惹事,還是回去據實稟告吧!”
……
圍困了好幾天的西軍終於散去,而郝隨似乎對自己的權勢更加自信了起來。李逵和程知節都嚇成了縮頭烏龜,咱家一出馬,都灰溜溜的跑了。
這說明什麼?
咱家的面子大啊!
帥帳之中,郝隨吹噓着自己如何被陛下看重,還說了不日就要會京城回京。
李逵和程知節一通馬屁之後,郝隨當即拍着胸脯表示:“此事交給咱家去辦,反了天了,要他的兵是看得起他。竟然還敢鬧事,還有王法嗎?”
在郝隨的眼裡,京營算得上是天子親軍。能夠看得上西軍的士卒,已經是給了莫大的面子,劉延年還敢甩臉子,顯然是不知好歹,他郝公公決定親自出馬,讓這個窩在西北的土包子知道,天下不是他將門的,而是陛下的!
翌日。
郝公公耀武揚威的帶着親衛,馬軍,一行上千人去了劉延年的大營。
兩家距離不遠,可是郝隨故意讓騎兵圍着劉延年的大營小跑了一圈,挑釁的意味非常濃烈。劉延年臉都氣綠了。
但他很無奈,郝隨的身份確實讓他無從下手。
難道就此忍氣吞聲?
對於文官們來說,懟不過,認慫,還會找一些天大的道理來哄騙自己,比如說:“攻乎異端,斯害已矣!”
只有打不過的異端,纔是真異端;弱雞異端,根本就不能算。
這話是聖人說了,準沒錯。
但武將活的就是個面子和軍功,劉延年氣地腦仁嗡嗡作響,都想要去京城告御狀了。
可郝隨也不是白給的,他不僅有身份,還有一面皇帝出京之前給他的金牌。這讓他有了臨時處置的決斷。
郝隨心說:“咱家就喜歡死犟死犟的愣子,到時候金牌一出,誰與爭鋒?”
迎入帥帳之後,劉延年根本就沒有和郝隨就事論事的道理。反倒是郝隨手裡拽着金牌緊張不已。他踅摸着,啥時候拿出金牌來威力最大,最有面子。
可讓他遲疑的是,劉延年這貨爲何一直和他說劉太師?
劉葆晟和賢妃的父親,劉延年不會是?
“不知劉將軍和賢妃是?”
郝隨天不怕地不怕,但是就怕宮裡頭的關係。賢妃是皇帝最寵愛的妃子,甚至皇帝在私下裡幾次都想要廢后,將賢妃扶正。
劉延年爲官多年,雖說不是什麼儒將,但是一雙招子也是毒辣,頓時發現了郝隨的異樣。心中信心膨脹起來,你一個下面沒有的陰人,還敢來給老夫叫板?不過,尊者之所以爲尊者,說名諱的時候,要表現出足夠的尊敬。
劉延年拱手恭聲道:“老夫算是賢妃的大伯吧!”
郝隨得意的表情凝固了,手中的御賜金牌彷彿燒紅了般燙手,他下意識地猛然鬆開。顫聲道:“劉大帥爲何不早說?”
身份一變,將軍變大帥,稱呼都變了。
劉延年撇了一眼郝隨,心說:“你都衝到老夫面前抽老夫的臉了,老夫爲何要爲你着想?”
不過郝隨也是個講義氣的,只好硬着頭皮表示:“劉大帥,這程將軍和你也是親戚,都是一家人。”
“哼!這個目無尊長的東西,駁了老夫的面子,豈能如此干休?”
郝隨明白對方要戰馬。大宋的武將其實都眼熱戰馬,就算是步兵軍陣。一萬人的大軍,不用多,只要能組建一個指揮五百人的騎兵,作戰的手段立刻就多了起來。
只不過之前他哭喊者要將一半戰馬進獻給皇帝,如今這局面,想要滿足劉延年恐怕不太可能。但是漫天要價,坐地還錢,他將情況說明之後。劉延年表示能讓步。
郝隨伸出五個爪子,對劉延年道:“這個數,將軍可滿意?”
“五千?”劉延年表示出適當的滿足,還沒等他點頭,郝隨急忙解釋:“五百,這已經是咱家把原本配給自己的親衛的戰馬給了劉將軍。”
“程知節要那麼多戰馬做什麼?”
“組建一支一人兩騎的五千騎兵。”
“荒唐,即便他擴軍成二十個指揮,也只有一萬人,竟然要五千騎兵。是否老夫這身份就該要組建個一萬人的騎兵大軍?”
……
雙方都是寸步不讓的主,郝隨心力憔悴地回到了營地。哀怨地看着李逵,他知道程知節是厚道人,肯定是李逵故意將劉延年的身份隱瞞了下來。要是沒有宮裡頭關係的西軍將領,郝隨能讓他知道花兒爲什麼這樣紅?
但裡外裡都是皇帝親戚,你竟然讓皇帝的奴僕去夾在中間用腦袋撞牆,這要不是讀書人,絕跡幹不出來這等事?
幾日之後。
談判很不順利。
戰馬數量已經開到了一千五,可劉延年一直不滿足。
這可把李逵給愁壞了,都想要回京城,這什麼破親戚。
就在這個節骨眼上,蔡京出現在了鄜延路。
他根本就不是順路來鄜延路找不痛快的,而是他帶來聖旨。
“……陽泉縣縣尉,直秘閣李逵接旨!”
要說蔡京在官場最不喜歡的人,三十以上的是蘇轍,蘇轍攪黃了蔡京處心積慮給自家長輩蔡確平反的計劃。當然,這裡頭還有曾布和邢恕等人的拖後腿。但蔡京就是認定了蘇轍纔是他的敵人。三十歲以下的,恐怕就是李逵了。
李逵是個大嘴巴。
反正沒有他不敢說的事。
比如當初在皇城的時候,章楶因爲要避嫌,離開環慶路前線,而去大名府做什麼府尹。李逵這個大嘴巴就說過:“蔡相兄弟入中樞,爲何不避嫌?蘇相的兄長都避嫌辭官了,蔡中堂完全可以學一學!”
這話傳到蔡京耳朵裡,如同餵了一口粑粑。
蘇軾是不想當官了,享福去了。而自己呢?做官這麼多年,偷偷攢下來的這點小錢,哪夠他享福?
還有,李逵當初還差點和蔡京搭班去搞什麼小農莊試點。
種種記憶,蔡京對李逵的印象很不堪。當然,蔡京在李逵的印象之中更糟糕。這是個八百年後都很出名的奸佞!
兩宋,一個北宋,一個南宋。
北宋出了個蔡京,南宋出了個秦檜。
都是八百年不出左右的奸佞。
名聲如此臭,還能指望被人待見?
可是蔡京和李逵說起來還是真正意義上的第一次近距離見面攀談,蔡京忍不住多看了幾眼李逵,李逵卻並沒有因爲蔡京人品不好而嫌棄他!
反而笑呵呵的頗有中獻媚之態,挪到了蔡京的邊上巴結道:“蔡學士,你我一見如故!”
蔡京心頭不是喜,而是驚,更是怒,他恨不得一腳踹死李逵,但是明面上的功夫要做足,畢竟還有章楶、蘇轍等人在場,氣度,風儀,一定要保持。
但即便這樣,蔡京開口也是咬着後槽牙:“人傑俊才,不知可否賜教?”
李逵呵呵一笑:“蔡大人,你已被任命秦鳳路宣撫使,秦鳳路軍中總上下都仰仗蔡大人照應。晚輩不才願意出一千戰馬給蔡大人,以壯行色。當然,您也知道我鄜延路士兵招募之難……”
蔡京面色一喜,一千戰馬,自己留下五百,給軍中五百,自己這五百匹戰馬,數量不變,倒騰一下,可有幾萬貫的好處。這要寫多少牌匾才能攢出來?自從離開了揚州之後,蔡京的寫招牌的生意,一直不溫不火。來到秦鳳路之後,恐怕就要斷了這門財路。有道是開源節流,一門生意斷了,就要重起爐竈琢磨新的生意。蔡京上下打量了李逵一陣,心說:這生意能做。當即大手一揮:“都是爲了大宋,鄜延路的困難秦鳳路不能不幫,本官做主,給五千士兵可好!”
劉延年在邊上氣地都快跳腳了,卻沒有考慮到尊卑文武之別,跳出來就阻攔蔡京的決定,大喊道:“不行!”
蔡京是什麼脾氣?
他是個一眼不合就陷害同僚,貶謫部下的傢伙,而且從來不聽任何比他官職小的人建議。劉延年是宣撫副使,他纔是正使,屬下對自己大吼大叫,還成何體統?對於劉延年的阻攔,蔡京當即黑着臉訓斥道:“這有你說話的份?還不退下!”
李逵握了握拳,心說:“果然好信譽,拿了好處就辦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