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趙煦端坐着等待李逵開說,就像是宮裡頭的獅子狗,別誤會,就是那個叫京巴的小東西。
據說京巴的狗種極其高貴,在華夏的宮廷延續了兩千年的純種血脈,比世界上任何一種犬種的血統都要純正。相傳秦朝的時候,就是後宮之中的專寵。而且,其後兩千年,獅子狗一直在宮廷繁衍,從來沒有斷絕過血統。這就有了宮廷獅子狗的稱謂,而且獅子狗不用擔心血脈被玷污的原因就是——田園犬進不了皇宮。
別看獅子狗很萌,以賣弄長相爲生。
但這種生物有個偉岸的傳說,相傳獅子狗是神獸麒麟的化身。
作爲擁有麒麟血脈的狗,它的狗生一定是高貴的,優雅的,脫離了低級趣味的……
反正飯來張口一點都沒有問題。
聽李逵一開口就是平夏五策,趙煦心頭熱絡無比,他可是皇帝,在外怎麼能失態。此時的小皇帝,就和宮廷的獅子狗一樣,眼巴巴的望着李逵,等待李逵投食,哦,錯了,是等待李逵揭謎。
可李逵絲毫沒有要給小皇帝趙煦解惑的覺悟,反而故作高深的託着下巴打量皇帝,看似很無理,卻給人一種爲難的樣子,讓人猜不透李逵心裡到底是如何做想。
“在拿出計策之前,有一個問題。”
“但說無妨!”趙煦是皇帝,怎麼可能沒有脾氣。但在李逵家裡,尤其是在三叔公面前,屢屢受挫,已經習慣了這家人說話打埋伏的節奏。要是換一家,早就惹趙煦不高興了,甚至拂袖而去也不是不可能。
“朝廷是要滅西夏,還是直接想要解決暫時的麻煩,虛弱西夏的實力,讓其無法對我邊境襲擾?”
“此話怎講?”
李逵比劃着對趙煦道:“想要暫時解決西夏頻繁侵犯我大宋邊境,只要朝堂有決心,從環慶路,鄜延路,乃至晉寧等地有準備的反擊。將西夏大軍拖住在環慶路周圍,出重兵猛攻和鄜延路接壤的橫山區域,並且往前推進到龍州和洪州,奪取衡山一線,以榆林外沙漠爲界,用來防備西夏人的南下。”
“此戰有何好處?”
“好處是見效快,三五年即可,只要將西夏主力殲滅十萬,西夏的兵力自然無法防禦和我大宋接壤的一千多裡的邊境。需要收縮防線,從而穩定西夏國內的核心區域河套平原。西夏雖號稱擁有五十萬大軍,很實際上,可戰的軍隊不超過三十萬。十萬軍隊的覆滅,西夏兵力緩過來,需要二十年。”
二十年,也就是一代人。
“二十年?”趙煦若有所思的想着,他或許認爲大宋在自己的英明決策之下,二十年之後將不可同日而語。
可李逵並不看好。
原因嘛?很簡單。大宋要是通過勵精圖治,仁宗時期早就稱霸了,即便仁宗皇帝太過仁慈,但是神宗皇帝呢?還是沒戲,沒戲的原因自然是大宋的制度導致的,而不是通過富有決定的。大宋一直很富有,比周圍的國家在財富上甩開不知道有多少距離。
但大宋的對外作戰,一直很不順利。
從趙二野心勃勃想要收復幽雲十六州開始;之後的真宗皇帝被寇準騙到了檀州前線,差點被嚇死;仁宗時期西夏立國,大宋一直都沒有什麼好辦法。
大宋的軍隊並不差,武器更是領先於任何對手。但是結果一直不能讓人滿意。
趙煦想了很多,都是自家祖宗做出來的事,他也覺得心裡沒底,現在不能滅西夏,難道二十年後就能滅西夏嗎?
別忘了,大宋和西夏交戰最頻繁的時期不是神宗時期,而是仁宗時期。但是西夏被打殘了嗎?
沒有。
党項人就像是打不死的小強,每次都不行了,一轉眼緩過來之後又要和大宋死磕。一直以來,大宋都是在戰略上處於被動的局面。
趙煦覺得二十年不不靠譜,又問:“那麼滅西夏的戰略該如何做?”
“呵呵,找個簡單,不過在說答案之前,先要知道西夏有多多少人?”李逵笑聲有點陰冷,讓人聽起來就感覺很不舒服。
趙煦沒有在意,沉吟道:“三百萬左右吧?”
趙煦能夠得到的數字基本上都是準確的數字,而三百萬,也是西夏人口的鼎盛時期了。但是同大宋一萬萬人口相比,西夏的這三百萬人根本就不夠看。
李逵終於說出了自己滅西夏的標準,他咧着嘴,露出慘白的牙齒,一個字一個字的往外蹦:“殺一半,屠三座主城,不服就滅族。”
趙煦還以爲聽錯了:“什麼殺一半?”
“將西夏人減少到一百五十萬,將攻克的至少三座主要城池屠城,徹底擊潰党項人所有的幻想和野心,將他們的脊樑骨徹底打斷。就這麼簡單。”
“這……”
尤其是語氣殺氣騰騰,讓趙煦有種置身於屍山血海的驚悸之中。宛如一股陰冷的風從衣襟灌入,趙煦嚇得臉色煞白,手中的捧着取暖的茶盞掉落在食案上都恍然不知。
反倒是邊上的童貫聽到李逵的話,激動地一個勁發抖,喉嚨裡發出咕嚕嚕的聲音,褻褲有有點發潮。但這都不要緊,對他來說,那種在滿天黃土飛揚下,戰旗招展的衝鋒,就讓你他忍不住想要大吼幾聲,勾起了童貫心底最好戰的惡魔。當他發現趙煦的不對勁,這才驚慌失措道:“皇,六爺。您……”
趙煦擺擺手,推開童貫的手臂,有些氣惱的看到自己出醜。但雙眸卻盯着李逵道:“爾欲讓天朝以不仁立國?”
“聖人云:唯仁者能好人,能惡人。党項異族,貪婪且殘暴好戰,我邊塞百姓多少離妻子散,家破人亡皆拜西夏所賜。”李逵就知道是這個結果,趙煦無法下決心。冷冷道:“滅國之戰,毀朝堂,崩社稷,焚宗廟,怎麼可能和和氣氣地發生。只有血流成河,首級聚山,才能讓党項人徹底膽寒。”
“爲何前朝卻能臣服列國無數?”趙煦還想要爭取一下,畢竟他正是中二的年紀。還是個連漢武帝都可以看不起的後起之秀。當然,看不起是一回事,實力是另外一回事。皇帝說前朝,肯定不是說後周,而是唐朝。雖說大宋缺邊缺角,但至少也是大一統的王朝,後周哪裡配和大宋相提並論?
李逵擡起眼皮瞄了一眼趙煦,輕聲道:“前朝百戰鮮有一敗!”這話雖然有點誇張,但放在大唐身上沒有什麼大毛病。
華夏並非一直是禮儀之邦,有兩個王朝,整整七八百年時間,一直都是戰鬥民族來着。
大漢滅東西匈奴,殘存的匈奴餘部去了東歐,然後把羅馬帝國打得喊爸爸!
唐朝就不說了,同樣是一言不合就開打的主。尤其是立國後一百年,更是皇帝百姓齊上陣的瘋子。打到周圍王國都只能低頭承認大唐纔是他們的天可汗才罷休。中原王朝能夠控制西域朝代就沒有幾個,但是漢朝和唐朝都對西域有着勢在必得的底氣。這纔有了絲綢之路的繁榮。
至於宋朝?
李逵不好說。說了怕皇帝趙煦惱羞成怒之後,跳起來要和他拼命。皇帝帶兵打仗,然後打輸了,讓大臣背鍋。要是能臥薪嚐膽知恥而後勇,把丟掉的面子再搶回來也就罷了,關鍵是趙二輸了這一場之後,信心都沒了。這還是武勳開國的兩個皇帝之一,這讓他怎麼去評價?
“哼——”
皇帝自然對這個結果很不滿意。甚至連李逵的平夏五策都不問了,就負氣離開。有些話不能說透,說透了,大宋王朝的遮羞布都沒了。
大宋的皇權哪兒來的?
兵變得來的。
可是趙匡胤的兵變,對於後周來說,算是比較平和的兵變。兵變之後,趙匡胤很快就控制了汴梁城,但並沒有對後周皇室舉起屠刀,而是逼迫後周皇帝柴宗訓禪讓。後周的皇帝並沒有被殺,而是封了鄭王。並且,趙匡胤立下誓言,後周皇室和大宋共存亡。
此舉讓趙匡胤很快就控制了後周境內的叛亂,並取得政權。
相比其他王朝的更替,大宋的國祚得來實在是太容易了一些。
加上從趙匡胤開始,對文臣的大力重用,讓大宋王朝血液裡血少了一股子鐵血狂熱的氣息。
皇帝要走,作爲主人李逵必須要送一送,還得恭敬的送。
走出巷子,等李逵躬身駐足,距離比較遠了,趙煦才若有所思起來,看到童貫激動的鼻子都紅了,心裡也煩躁不已。
按照李逵的話去做,那自然是屍山血海。這和大宋的核心價值觀相違背,尤其是趙煦受到的教育有所不同。他發動對西夏的戰爭,更多的是因爲西夏對大宋百姓的襲擾,已經嚴重影響到大宋在西北的統治力。
如果放任下去,勢必是無法收拾的頑疾。
但真要是讓他下決心將党項人屠一半,這個決定和他受到的儒學簡直就是水火不容。別看趙煦對宣仁太后給他選擇的崇政殿說書、侍講,這些名義上給皇帝啓蒙和教授皇帝知識的老師們關係都不怎麼樣。可趙煦畢竟受到的是儒家思想,性格也談不上爭強好勝,最多也是因爲年紀的原因,有點好強而已。
“童貫!”
“陛下!”
上車之後,趙煦在車內,童貫在車外御手邊上,急忙答應。
“你以爲李卿說的對嗎?”
“陛下,奴才不過是個殘缺之人,不敢妄言!”
“恕你無罪!”
童貫這才恭恭敬敬地扭着上身,儘量控制聲音的音量,卻還要防備被外人聽去:“奴婢以爲党項異族也,非我族類其心必異。生死無關乎我大宋,但只要大宋的百姓認爲好,奴婢耳根子軟,或許聽着覺得有些道理。”
這不是廢話嗎?
大宋和西夏打了幾十年,大宋的百姓難不成還指望着西夏繁榮昌盛不成?個個恨不得党項人死絕了纔好。真要是党項人的孩子,要是走在大宋街頭,有的是人會把這倒黴孩子扔井裡。這已經不是什麼國家層面的交鋒,而是從百姓到國家都已經成了死仇。
這也是童貫,小心謹慎慣了,說話也是滴水不漏。既表達了自己的想法,卻給人一種隨大流好欺負的樣子。
“你這老狗,說的倒是滴水不漏。”趙煦在車廂裡仰了仰身體,抻了個懶腰,隨即拍打車門道:“去都事堂。”
都事堂外,早就過來通知的皇城司親從官小校,下馬跑入衙門。一方面是看宰相章惇在不在,同時讓章惇抽出時間等候皇帝,並且將無關緊要的人安排走。
不到一柱香的時間,趙煦從馬車上下來,章惇已經在都事堂等候。
“官家!”
“愛卿平身,朕來是有一個問題問章相。”落座之後,皇帝這纔開口。趙煦是個在外一直很謹慎的人,除了在李逵家裡,他就像是套上了面具似的讓人琢磨不透。當然,這也是他對自己的一種保護。十歲登基爲帝,任何處置權都沒有,還要整天受到皇祖母的督促學習。
名義上是皇帝,其實更像是當皇太子。
因爲當時的宣仁太后的權力之大,要廢趙煦也不難。十歲的孩子,就和一羣大人,還是一羣在皇宮裡,朝堂上久經考驗的聰明人抖機靈,他能順利熬過來,也不容易。
章惇正襟危坐,一板一眼的盯着趙煦看。
雖說趙煦心裡頭毛毛的,但章惇的性格如此。強勢的人,就喜歡用眼神讓自己沒有開口之前就獲得談話的主動權。當然,章惇也不能真讓趙煦感覺難受了,停頓了一會兒,就開口道:“陛下,最近幾日朝堂上的朝會你也看到了,老臣雖是宰相,但是不宜過問西北之事。”
趙煦擺手道:“章相多慮了,朕已有決定,年後大朝會就授予章相‘知兵’之權。”
章惇大喜,他終於等到了這個任命。宰相不知兵事,對於朝廷最重要的事就像是被排斥在外的外人似的,讓他尷尬:“臣謝陛下信任,唯有鞠躬盡瘁而矣!”
甭管是滅西夏,還是就西夏打回去,大宋都免不了幾場惡戰。
既然國戰,就是好不了真個大宋都要爲軍隊服務,宰相再被排除在軍事決策之外,就不符合大宋的運作。
而且,趙煦也看出來了,李清臣一個人根本就掌控不了大宋對西夏的戰略。
實際上,章惇是大宋朝堂上唯一一個對戰爭非常熟悉,且有過統領大軍經驗,且戰績傲人的大臣。除了章惇之外,李清臣、曾布、蔡卞等人都沒有領兵打仗的經驗,更不要說謀劃大宋對西夏作戰這等大事了。
趙煦從李逵家裡出來之後,就馬不停蹄的來到都事堂,肯定不是來閒聊的,直截了當的問章惇:“有人對朕進獻平夏五策,但在獻策之前,卻讓朕自問,大宋該如何處置西夏。滅還是弱。”
“滅如何說,弱如何說?”章惇問。
“滅,殺党項一半人口,屠三座主城,破其膽,滅其族。弱,疲軍而矣,二十年後西夏又有和大宋一戰之本。”趙煦唏噓道,反正李逵說這話的時候,就是殺氣騰騰。他卻沒有李逵的氣勢。
章惇微微一笑道:“李逵這小子說的吧?”
“唉,章相知道?”趙煦吃驚道,還以爲李逵之前已經拜訪了章惇,甚至兩人有不可告人的秘密。這讓趙煦心裡疑竇橫生。
章惇卻笑了笑道:“這小子恨不得將西夏人殺絕,我這裡還有幾份狀告他殺俘的彈劾奏章。滿朝文武除了老臣之外,也就是他能說這樣的話了。”
“爲何?”趙煦這才恍然,原來李逵如此與衆不同。
章惇笑道:“因爲老臣也想一勞永逸。”
李逵說殺人,讓趙煦覺得心驚膽戰。可是章惇表達了幾乎一樣的意思,卻讓趙煦覺得心安理得。似乎事情就該這麼辦。這就是地位的差距。
雖說是狀告李逵的奏章,但是章惇的目光中卻是一種異樣的欣賞。感慨道:“李逵這小子好重的殺心,這等好根骨,壓根就不該投入蘇門這個知道舞文弄墨的學派之中。跟着老夫豈不是更好?”
章惇自言自語,讓兒子章授聽去了,心說:“您老也就是說說而已。”章惇連兒子都懶得教,還回去在外頭收弟子?
對於章惇來說,天下除了他之外,就兩種人:蠢才和軟蛋。
蠢才他連開口的心思都沒有。至於說軟蛋,不上去踢一腳,已經算是他老人家開恩了。
從都事堂出來,趙煦一掃從李家出門之後的陰霾,心情頓時好了起來,竟然有心情調侃童貫,笑道:“童貫,你知道李逵送朕出門的時候,說了什麼話嗎?”
“奴婢不知,也不敢知。”
趙煦哈哈大笑起來:“你可以知道,李逵這傢伙說話實在是太損了。他說:西北的戰事,宦官最好不要領兵,更不能成爲主帥。”
童貫心頭咯噔一下,他想了很久,準備在適當的時候向趙煦請戰去西北。他的人生偶像是前山西六路大總管,宦官李憲。童貫身爲李憲的門人,自然要追隨李憲未完成的事業,將西夏的國祚徹底覆滅。可沒想到,他竟然也有命犯小人的時候。
聽到皇帝趙煦照搬李逵的讒言,頓時急了,緊張道:“陛下,這是爲何?”
“啊哈哈……”趙煦打量了一陣童貫,然後笑呵呵道:“李逵說,宦官統軍有一個弊端,該硬的時候,硬不起來!”
童貫面紅耳赤,有種被凌辱的哀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