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塘城外,能夠做決定的就三個人。
李逵,種建中,還有遊師雄。因爲他們是文官,就這個原因。話語權最大的自然是李逵,但也有限的很,大家都是知州,官階一樣,他最多就多了個直秘閣的貼職。
又不是什麼‘龍圖閣待制’、‘直學士’之類的高官貼職,到了知州這個階層,直秘閣已經不香了。
從七品的直秘閣貼職,只能去欺負通判以下的小官。
但不可否認,李逵在三人之中是做最終決定之人。他提出的策略,對大宋,對青塘,都意義重大。可以一舉解決青塘的所有歷史遺留問題。
“大人高瞻遠矚,此乃謀萬世之策,我大宋西北的一半難題將頓時煙消雲散。加上西夏已經不復當年,西北之亂將徹底解決。彞叔服了!”
種建中苦笑不已,承認別人比他優秀並不難,難的是心服口服。而現在,他無疑是對李逵佩服的無地投地。
遊師雄還想堅持堅持,不過也是在心裡。他也知道,王韶的辦法可以同化,但是需要幾代人的努力,而且政策上百年不變,才能將青塘徹底融入大宋。但這絕對是不可能的,青塘只要有唃廝囉的後裔,有唃廝囉的政權,不可能真心臣服大宋。
一旦宋軍在青塘兵力不足,必然反叛。
至於李逵的辦法,今後青塘城下,大宋人是大宋人,蕃人是蕃人,但是蕃人已經難以離開大宋。他不敢說誰優誰劣,只是王韶的辦法是儒家的辦法,而李逵的辦法是縱橫家的辦法。但理智告訴他,李逵的辦法更好,因爲容易,省心,不太可能出現不可控的局面。
遊師雄長嘆了一口氣,閉着眼睛拱手道:“人傑真是好手段,遊某佩服!”
“驅狼吞虎而已!”李逵說這話絕對是得了便宜還賣乖:“還需要安學士定奪ꓹ 廟堂和陛下抉擇,另外兩位的支持斷不能少。”
只要朝廷將李逵的建議批覆執行ꓹ 甚至不用朝廷的批覆,只要在秦鳳路的安燾點頭,李逵就能在青塘推行政權、神權和兵權的分立ꓹ 徹底將整個青塘的根基給斬斷。河湟地區的權力變成了大宋的宣撫衙門,青塘地區的土司ꓹ 還有寺院。土司和寺院還得巴結宋人,維持他們的體面ꓹ 叛亂就不可能發生。
要說不得意ꓹ 這是假的,尤其是被同僚佩服讚許,李逵更是心中得意。
可惜,猖狂大笑是不可能的,太囂張了。另外他還等着河州知州遊師雄的點頭,要不然,他總不能連商量都不商量就給安燾建議吧?
至於遊師雄拒絕?
按照李逵的尿性ꓹ 他會不理他,排斥他ꓹ 鼓勵他ꓹ 然後當沒這人……當然ꓹ 這一次他不怕遊師雄會拒絕ꓹ 因爲他準備一份大禮。
李逵隨即拿出了一份公文,遞給了種建中和遊師雄ꓹ 開口:“既然兩位都沒有意見ꓹ 在下就不客氣做回主ꓹ 還請兩位和李聯名上書安燾大學士。”
種建中拿過來看也沒看,當即刷刷簽名。
他清楚李逵不會在文書上做小動作ꓹ 丟不起這人。
尤其是他自從惹怒蔡京被貶謫之後,重新啓用,李逵還是保舉人之一。從身份上來說,他也應該站在李逵的陣營。
遊師雄倒是仔細看了,正因爲他仔細看了,他這才感覺到詫異,看向李逵的表情不自然起來:“人傑老弟,你這是何意?”
種建中見遊師雄發問,目光不解的看向李逵,還以爲李逵在文書中動手腳了。
他倒是不擔心自己,而是擔心遊師雄。
連他都看出來了,李逵不喜歡遊師雄的做派。真要是藉着機會公報私仇,他也沒辦法阻攔。
只是李逵裝愣道:“遊前輩,不知有何疑問?”
前輩!
前輩!
遊師雄這位科舉早十科的老進士,自然指出不了李逵在定邊策略上的錯誤。他不理解的原因是,李逵竟然將帶着公文去向安燾稟告的機會竟然給了他,這是首功的待遇。
他去給安燾報喜,然後跟着安燾去京城給皇帝獻俘,所有的好處都讓他得了,豈不是荒唐?
似乎,自己這個出力最小的人,卻最後得了最大的功勞。老頭臉上有點不解,覺得李逵是否是搞錯了。
“人傑老弟,讓愚兄去秦州的意義你應該清楚,這豈不是讓愚兄這個愚鈍之人,最後得了最大的好處?”
遊師雄心情複雜,他原本以爲李逵說話孤傲,不愛搭理人,甚至一意孤行,絕對不聽從任何建議。這樣的人就是另外一個章惇,不臣服,幾乎不可能給好臉色。同時讓他不得不佩服的是,李逵的選擇每一步都是對的,這就像是作弊,遊戲作弊也就算了,打仗作弊,這是把人往絕路上逼啊。
按理說,李逵性格和章惇很像,自然不會將他的功勞分潤出去,尤其是首功還讓出去的道理。
平心而論,能夠打下青塘,俘虜阿里骨,缺了任何一個人都可以,唯獨不能缺了李逵。
可最後論功行賞的時候,李逵把功勞讓出來了,這讓遊師雄如何能夠平靜,他哆嗦道:“人傑,你難道不清楚這意味着什麼?”
“一份過得去的貼職。”
李逵這話很氣人啊,二十歲不到,做官兩年,你憑什麼看不起起步至少是‘待制’的貼職,怎麼說也是從四品的高官啊!
關鍵是,有了‘待制’的貼職,就算是步入了大宋決策層。
史書上有記錄,算是名垂青史。
同時,死後禮部大概率會擬訂諡號,大宋對功臣的褒揚,恩澤子孫。
裡裡外外都是利益,可沒想到李逵竟然看不上?
種建中見遊師雄有種心痛到馬上風的上頭,急忙解釋道:“遊前輩,你是治平元年的進士,德高望重……”
遊師雄急忙擺手道:“當不得,只是虛度年華而已。比起兩位賢達實在是讓人汗顏。老夫仕途虛度三十載,腐朽之年,怎麼能與兩位爭輝?”
“老前輩,聽我說!”種建中打斷了遊師雄的謙讓,治平元年的進士厲不厲害?算起來是當今聖上趙煦爺爺登基那年的進士。相比李逵這種官場粉嫩,種建中這樣的蔭補官來說,資歷老,年紀大,唯獨就是官運不佳而已。
“老前輩,你爲官三十年,都是在秦鳳路,對秦鳳路有感情。而且相比人傑,你的資歷也夠,如果這份奏摺以你爲主,將來朝廷必將委以秦鳳路的宣撫使,甚至兵馬總管都可能。而人傑年紀太小,官場資歷也不夠,您總不願意讓我等將士辛辛苦苦打下來的青塘,再從大宋的版圖讓出去吧?”
“不能夠,老夫就是豁出命去,也不能答應。”
遊師雄搖頭道:“可是這和人傑首功沒有衝突,再說人傑資歷不足,彞叔你也爲官二十年,怎麼也說如此喪氣話?”
種建中懊惱着嘆氣:“老前輩有所不知,我是蔭補官,而且出身將門,只是拜了橫渠先生爲師,才選了文官。可畢竟沒有進士出身,朝廷不太可能將一路的軍政交於我手。”
這是自曝其短,遊師雄頗爲尷尬道:“愚兄不知,讓彞叔爲難了。”
“不礙事。”說這話的時候,種建中幽怨的看向了李逵,種建中這輩子被人揭短最多的對頭,就是李逵這廝。
“前輩,你就不要推辭了。之所以我和人傑商量之後推你爲首功,一來立功多少,相爺、陛下都清楚,不會讓人傑委屈,只是時候未到,不能勉強;其次,安燾大學士在朝堂上和李樞密交好,與章相交惡,不僅交惡章相,和蘇相,蔡卞、曾布等人都關係不佳。”
“人傑怕到時候報他首功,朝堂上的不合會讓秦鳳路出現變數。派遣我們幾個之外的人坐鎮秦鳳路,畢竟安大學士早晚要回進的,來人必然是安大學士的對頭。愛屋及烏,恐怕到時候好不容易創下的大好局面,會出現重大變故,要是如此局面給毀了,豈不是可惜!”
“這……”
遊師雄猶豫了,他聽種建中這麼一說,確實反應過來,李逵要首功沒用。
種建中要首功只能是害他自己。
選來選去,最後這個好運氣就落在了他的頭上。可論功勞,他是三人之中最小的。至於其他人,根本就沒有資格爭奪。首功只能在他們三個文官之中分。李逵就不說了,蘭州殲滅了青塘至少一半精銳,讓阿里骨無精兵可用。青塘破城,也是他指揮之下完成的大功。
即便是種建中,也是蘭州破城之後不久就和李逵匯合,圍困青塘,種建中的德順軍是第一支趕到青塘的秦鳳路當地禁軍。
這些都不論,光說朝廷可能發下來的功勞,秦鳳路文官之首,軍政大權獨攬。
要是小便宜,遊師雄佔了就佔了,可是破天的功勞,他臉上抹不開。
“這可能是‘直學士’的殊榮啊!”
種建中抱拳對遊師雄道:“還請前輩不要推辭。”
可他心裡在滴血啊!
‘直學士’的貼職官銜,恐怕他這輩子都沒有指望了。沒辦法,他也想要,可是實力不允許啊!如果他也是進士出身,就憑李逵任人唯親的做派,肯定少不了他。
李逵也誠懇道:“如果沒有更好的策略,請前輩不要更改三分青塘的策略,在下感激不盡。”
“愚兄厚顏,謝過兩位賢達!”
遊師雄激動的站起來,對李逵和種建中作揖倒地。
兩人急忙起身扶起了遊師雄,後者保證:“只要遊某人在秦鳳路一天,斷不讓兩位賢弟失望。”
翌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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遊師雄帶着淪爲階下囚的青塘王阿里骨趕去秦州。從青塘王,淪爲階下囚,甚至連國家的根基都連被拔起之後,阿里骨不復當初的狂妄,蔫了吧唧的如同一顆暴曬過的菘菜。
狠歸狠,對青塘唃廝囉狠毒,但對大宋來說,是天大的善舉。
等朝堂同意了李逵的建議,可以預見,今後青塘將是一盤散沙。都是土司,誰也不會服誰。中間還有新舊權貴之間的仇恨,還有寺廟在裡頭攪和,大宋的官員以後來青塘當官就是爸爸!
甭管哪方面都得巴結。
這就是權謀,還是堂堂正正的權謀。
青塘的寺院僧侶拒絕不了,青塘的老牌權貴無法拒絕,青塘的新貴奴隸首領感激涕零。不僅如此,而且今後肯定會互相猜忌,互相防備。所有的土司都只能依靠大宋,將大宋作爲靠山。即便有土司會因爲自大而不滿大宋的統治,僅僅周邊的土司就能教育他做人,甚至不用大宋出兵。
相比種建中想要用安撫,遊師雄沿用王韶的計策,李逵的計策雖然毒了一些,但是真不見得會有多少人會恨他。
也不會有多少人會恨大宋。
因爲土司雖然地盤小了,但都是土皇帝。
比在青塘王阿里骨麾下做臣子的日子肯定要順心的多,至於那些拿起武器的奴隸,更是如此,如果沒有大宋,沒有李逵的出現,他們這輩子是奴隸,他們的後代也是奴隸。
僧侶寺廟也不會反對和不滿,畢竟也是既得利益者。
唯獨青塘唃廝囉國,這個延續了一百多年的小國徹底四分五裂,將消失在歷史長河之中。
種建中想起以前在延安府,李逵一副憊懶的樣子,不處理公文,整日遊手好閒,那是因爲李逵不屑於將精力消耗在瑣碎之中。反觀自己,曾經對李逵破多怨言,以爲李逵是欺負下屬,故意讓他忙的停不下來。
可一場青塘之戰,李逵不僅僅在軍事上高他不知道多少。
青塘之戰的勝利,鼓動青塘在野外放牧的奴隸纔是勝利的關鍵。沒有奴隸的加入宋軍,青塘還是一個整體,是宋軍非常難啃的硬骨頭。正因爲有了奴隸的反抗,青塘的權貴們不僅要防禦宋軍,還要防備奴隸的叛亂,實力一降再降。
就這份洞察,種建中就認爲自己辦不到。
還有就是分裂青塘,表面上青塘被分裂了,但是青塘活下來得所有人都會感激李逵。唯獨出局的青塘王阿里骨會恨李逵,但是一個階下之囚而已,李逵怎麼可能在意?
就李逵的手段,別說以後了,就是現在阿里骨被放出來,宋軍不動手,他也要死在自己人手裡。
阿里骨要是不死,其他人怎麼做土司,怎麼當土皇帝?
秦州。
從京兆府,中原,甚至四川路送來的物資堆積如山。
從西軍之中抽調的兩萬人馬也將趕來,種種跡象表明,決戰的時刻終於要到來了。
這日,安燾巡視完軍營和倉庫之後,信心大增。幻想着他一戰定乾坤的日子終於要到了。他對跟隨在身邊的李雲道:“李雲,不要怪老夫壓着你不讓你參戰,而是老夫要將你用在關鍵的時刻。”
“末將不敢,只是學士不瞭解我兄長,恐怕已經晚了。”
“不可能,說什麼胡話!你兄長李逵兵法嫺熟,怎麼可能等不到老夫帶着大軍趕去?如今機會來了,青塘決戰……”
李雲張了張嘴,他想要給安燾解釋他根本就沒想過李逵打敗仗,而是……
“報——”
“稟告大人,我軍青塘大捷,大破青塘,青塘蕃王阿里骨被俘,河州知州遊師雄押解俘虜,正在往秦州趕來。”
安燾怔怔地看着傳令兵,揉了揉眼眶,還以爲幻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