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惇的憤怒,那是因爲林希的身份特殊。
林希,福建路人,嘉佑二年進士。
知道這信息的都已經覺察過味來了。林希和章惇的關係是老鄉,還是同一科的進士。別看章惇因爲侄子中了狀元,臉上掛不住,沒有參加選官,重新考了一次科舉。當然,也考上了。但是和章惇熟悉的人都知道,章惇喜歡把自己當成嘉佑二年的進士。
主要是嘉佑四年的己亥科,人才凋零,有點讓他感覺沒臉見人。
即便如此,嘉佑四年這一科章惇也沒有中狀元。就像是在太學裡,上舍生參加月考的時候沒考上魁首。憤而去了中捨生哪裡找存在感,然後被啪啪打臉。
第一竟然還不是他!
事實上,他的名次並沒有上升,還是殿試第五,和嘉佑二年的排名一模一樣。
當時的章惇並沒有感覺到羞辱,他還是很高興的參加了選官,進入仕途。
真正讓章惇大受打擊的一年後的制科。制科考試,是針對進士的考試。當然其他身份的文官也能參加,但是沒進士出身的文官,根本就沒膽參加大宋最高規格的制科考試。因爲制科考試不僅僅是考試,還有一個入門門檻,參加考試之前,需要向兩制即掌內製、外製的翰林學士、知制誥、中書舍人,呈送平時所作策、論各25篇。
像老種,種建中這樣的蔭補文官,如果有人問他要50篇衆論古今的策論,老頭說不定一怒之下會拔刀殺人。
沒見這麼欺負人的事,還將不講理了?
這僅僅是參加制科考試的入場券。
也就是通過了翰林院,中書秘書省高官的認可之後,拿到一張參加制科的准考證。
而正式考試,遠遠要比想象的更難。一天之內六篇策論,每篇至少3000字,還不是三百,而是三千字。
這足以讓很多進士看到題目都絕望了。
這還不算完,考試題目還分明暗之分,從九經,十七史,《國語》、《荀子》、《揚子》、《管子》等典籍之中摘取。甚至還有兵法比如《尉繚子》、《孫子兵法》等等。
這樣的考試,不是飽讀詩書之人,連題目都看不懂。
結果就是,嘉佑六年的制科考試,皇帝成功錄取了九個人,其中七個是嘉佑二年丁酉科的進士。至於章惇後來參加的嘉佑四年己亥科,全軍覆沒。狀元劉輝連見皇帝考覈的第三場都沒有機會參加,就被刷下來了。這才讓章惇開始反思起來,自己再混跡在嘉佑四年的進士圈子裡,會不會丟人?
答案是會。
嘉佑二年的進士,蘇軾、蘇策、曾鞏、曾布、張載、程頤一個個名字,漸漸的出現在了大宋文壇最核心的圈子。
而嘉佑四年……
這種感覺讓章惇當年很受傷,就像是自己在書院之中,成績不理想。好不容易找到一幫蒙童,準備去欺負人的,人沒有欺負到,自信心不但沒有恢復,反而被羞辱了。
這就是章惇如此心高氣傲之人,不得不打腫了自己的臉,腆着臉說自己是嘉佑二年的進士。
而林希,正是他的同門。從師徒名分上來說,歐陽修主持了嘉佑二年進士科的考試,他是主考官,他們都算是歐陽修的弟子。
大宋文臣圈內有人生三大鐵:同鄉,同黨,同門。
章惇和林希是同鄉和同門,還是同黨。
按理說,天下沒有比他們更爲牢固的友誼了。用章惇的想法,他和林希之間的友誼牢不可破。天下已經沒有比他們之間更爲深厚的友誼了。
當然,梁山匪徒表示很不服氣,明明天下有更深厚,更偉大的友誼,爲什麼你說沒有?
一起抱着取暖,就問你們敢不敢……
章惇心目中最不可能叛變的人就是林希。可林希隱隱有叛變的跡象,如何能讓他不驚不怒?
可讓他愕然的是,當他怒吼之後,李逵用比他更大的聲音,掩蓋了他發出的震怒。就見李逵衝到了張商英面前,一把薅住張商英的衣襟,將人從地上拉倒面前,怒吼道:“不可能!”
張商英又快哭了,他明明講的每一句都是真話,爲何就是沒人相信?
“李逵,你可以羞辱我,但絕對不能用這等卑劣的手段陷害我!”
張商英說完,表示很光棍。他說的每一句,背叛的每一個名字都是真的。
可李逵不信,他怒罵道:“這幫生兒子沒……的傻叉,我和他們往日無冤近日無仇,爲何要陷害於我?”
這不是陷害,而是看你不順眼。
張商英沒敢發牢騷,只好說出他知道的消息:“趙挺之是邢恕的大舅子。”
李逵剛剛搞的趙挺之丟官,這個理由說得過去。
邢恕也就罷了,本來就是反覆小人。可是林希和姜旭呢?李逵不依不饒道:“邢恕幾算了,那麼禮部尚書林希和大理寺卿姜旭呢?他們爲何和我過不去?”
“姜旭的事我知道一些,他家去延安府經營煤油生意,投入巨資賣地挖油井,卻被騙了數萬貫,啥也沒挖到。最後還被煤油商會的人給打出了延安府。李逵,你摸着良心敢不敢說自己和煤油商會一點關係都沒有?”
李逵驚呆了,煤油商會的鍋他也要背?
當然,李逵就是反駁,估計也沒辦法撇清。畢竟,他賺錢了,還賺了不少。
隨即,他用扭頭看向了章惇,眼神頗爲無辜,讓章惇心底冒出一絲的不忍,彷彿不給李逵正名,就是犯了天大的罪過似的。
張商英等待着發落。
他如今的情況很不妙,彷彿生死都在章惇的一念之間。
良久,章惇終於做出了決定:“去把邢恕、姜旭和林希給老夫叫來!”
距離都事堂最近的應該是大理寺的衙門,姜旭進入都事堂之後,就看到了如同死狗一般躲在角落的張商英。
哼——
冷哼一聲,正準備揚長而去。卻發現彷彿一堵肉牆擋住了自己的去路。當他擡頭看到一張黑臉,露出慘白的牙齒,當時姜旭就是這麼認爲的,李逵的牙很白,但是同樣的白,要是沒有他那張黑臉襯托,絕對不會有瘮人之意。
哼哼——
冷笑,不屑。
從眼神中讀到了,畢竟是正三品的高官,姜旭涵養還是有的。走到了章惇的面前,躬身道:“章相。”
哼——
章惇此刻心氣正不順呢,肯定不會有好臉色給姜旭看。鬧了個沒趣之後,姜旭也不敢發作,只能找個地方坐下來。
倒黴就倒黴他來得太早了,李逵這廝眼珠如牛蛋般大,死死的盯着他,讓他渾身越來越不自在。這種不自在直接導致他開始心虛起來。
之前,他並沒有這種感覺。打壓李逵,甚至驅逐李逵這由不是他一個人的主意。天塌下來,有高個子的人頂着。刑部尚書邢恕還有禮部尚書林希他們的官都比他大,而且和章惇的關係也比他近。姜旭想着再熬一熬,就過去了。
可是左等右等,邢恕和林希都沒有到場。
畢竟刑部和禮部都在皇城外,派人過去喊人,也需要時間。
尤其是,大宋的主管官員,經常翹班。衙門裡要是找不到人的話,就得去滿京城的酒樓找人了。
心裡頭越想越虛,深怕李逵像對付張商英那樣對付他。他身子骨可經不起折騰,要是像張商英這樣被打一頓,說不定就要一病不起了。
可是仇已經埋下,姜旭也沒有了退路,只能盼着兩位同夥快些來。
再等了一會兒,姜旭沒有等來同夥,卻有人傳話,李家的管事來了。
李逵擺出一副不死不休的駕駛,甩着衣袂路過了姜旭,出都事堂外。索封帶着人正在等待,急忙招呼道:“人傑,這裡。”
“見過東主!”
“東主!”
邱明仁是匯通錢莊的總掌櫃,他躬身喊李逵:“東主!”
啥也不說了,匯通錢莊就是李逵的。
李逵沒好氣地看了一眼索封,心說:你也不是窮人,至於嗎?
可索封架不住面對一個資本數百萬貫,能夠動用上千萬貫的超級商號,他老婆的那點嫁妝,根本就不值一提。
“東西拿來了嗎?”
“小五來了之後,就去派人找了。不過只找到了姜家的商號的拆借款子,總數有三萬貫。”邱明仁將借款的憑着拿來雙手遞給了李逵。
爲此,邱明仁還有些可惜道:“林家的商號在福建路,東主要是能等等的話,興許五日能等來消息。”
“太慢了,不用了。”李逵看過憑證之後,說道:“你先回去,宣懷做的不錯,我準備讓他接你的班。”
邱明仁聞聽大喜道:“謝東主栽培。”
邱明仁的年紀也不小了,而匯通錢莊這樣的龐然大物,想要維持運作,需要超越常人的精力。前兩年他精力還夠,可是這兩年卻越來越感覺力不從心了。
有了李逵的這句保證,他邱家的富貴至少可以延續兩代人。
對於邱明仁來說,不啻於天下最好的消息了。
“東主?人傑,你是匯通錢莊的東主?”
索封猴急地圍着李逵團團轉,他如今在官場的名聲很不好,主要是娶了個青塘女富豪。一下子從普通官員,躍升爲京城有數的富豪。說白了,就是羨慕嫉妒恨。
可他再有錢,這錢是老婆的。就算是他的,能和匯通錢莊這樣的龐然大物相提並論嗎?
“人傑,你得給我出個掙錢的法子。我家也不能坐吃山空啊!”
索封盯着李逵不放手。
李逵只能隨口敷衍道:“改天,改天找你聊一聊掙錢的事。”
“哥哥我記在心裡,明日就請你來家裡,咱們不醉不歸。你嫂子別的不行,調教侍女絕對是一絕,來哥哥家裡,看上誰就帶回家去。兄弟你是不知道,吐蕃女人的手段……嘿嘿嘿……”
李逵能看得上吐蕃女人嗎?
他倒不是地域嫌棄,主要他本來膚色有點黑,吐蕃女人白的很少。黑加黑,這生出來的娃還不成崑崙奴了?
這一點,他是堅決不會答應的。
不過此時他有更重要的事:“兄長,小弟我先要報仇去了。”
報仇,這種事情,李逵非常有經驗。
當然,姜旭看到李逵氣勢洶洶地衝到他面前的那一刻,猛地往後就要躲,差點鬧出人仰馬翻的慘劇。
“李逵,你休要胡來!”
李逵的惡名,至少姜旭已經聽聞,也所見了。畢竟,張商英來德勝門跪冤之前林希給支招的時候,當時他也在。
章惇微微閉着雙目,猛然張開,剛要說話,就見李逵偌大的巴掌從空中落下,拍在書案上,發出轟地一聲巨響。偌大的書案四條腿不堪重負地蹦躂起一寸,又落下。只見李逵將頭探到姜旭面前,大吼道:“還錢!”
姜旭哆嗦着嘴脣,小腹都猛然抽搐了一陣,差點被李逵給嚇尿了。
等到他緩和過來,不見章惇幫忙說句話,心中頗感淒涼。他臉色冷了下來,沉聲道:“李逵,你莫要無理取鬧,本官什麼時候欠過你的錢?”
“九升商號是的吧?”
姜旭聞聽,彷彿被李逵羞辱了一般,面紅耳赤的激烈道:“李逵休要血口噴人,本官沒有經商,也不認識什麼九升商號。你再如此蠻不講理,本官拼着官職不要,也要拉着你去官家面前和你理論一番。”
李逵咧嘴笑道:“那好。下官正好看這叫商號不順眼。以後這家商號做哪門生意,下官就準備讓家中族人去做那種生意。價格是九升商號的商號的一半,品質還要更好。我估摸着虧個幾萬貫最多了,這家商號就該黃了。”
之前還一副和商號毫無瓜葛,還以經商爲莫大恥辱的姜旭突然眼神驚恐起來。他不信李逵會怎麼虧錢,就是爲了出口氣。但李逵這廝做事匪夷所思,萬一是真的呢?
大宋的高官,基本上都有生意。
不做生意,難以維持官場的體面。
廚子,老媽子,隨從,護衛……加上小妾和舞女之類的,多的會有數百人。這些人都要月俸,或者一筆錢才能打發。靠着俸祿,實在難以支撐。
可大宋官員不能經商,明面上說他們經商,就像是被玷污了節操似的,會惹得他們大怒。
暗地裡,不是兄弟,就是兒子,管着家裡商號的生意。姜旭也是如此,九升商號,一聽就是他的買賣。要是被李逵擠兌黃了,豈不是債主天天要上門?
更讓他驚恐的是,其中還混着個李逵在裡面。
姜旭臉色變換一陣,表情從冬日的冷冽,變成了夏日的熱烈,討好道:“人傑,我想起來了,這家商號是我族人的生意。這個錢會還的,能否寬限幾日。”
李逵雙手抱着胸,眼珠子都快飄到頭頂了,用鼻子古怪的哼哼唧唧道:“地主家也沒餘糧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