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神權理事會的持續調整以及塞西爾帝國強有力的管理之下,這座城市中的神職人員們如今已經習慣了(或者說不得不習慣)一些在往日裡看來不可思議的事情,比如各個教堂神殿被集中設置、統一管理的“教堂區”,比如“未經最高政務廳備案覈准,任何神官皆不得擅自傳達神諭”的法律,以及……
聖光教會的兩位實權領袖跑到商業之神的教堂裡“串門”這件事。
作爲塞西爾帝國境內影響力最強、力量最盛的“第一教派”,也作爲所有教派中最先進行制度改革、最積極擁護帝國新政的“進步教派”,聖光教會一向在神權理事會中有着極其重要的席位,那些經過萊特和維羅妮卡親自培養的修士和修女們更是神權理事會的重要人才來源——理事會畢竟是一個需要與宗教打交道的組織,除了技術研發方面的崗位之外,它本身也需要大量真正瞭解宗教的專業神學人士,而在這方面,最值得信賴的便是已經進行過深度改造的聖光教會。
有着這樣一層關係,聖光教會在某種意義上其實已經成爲塞西爾帝國的“國教”,同時也是神權理事會官方認證的“模範單位”,儘管高文始終堅持一條線,即“不承認任何宗教爲帝國國教”,但他終究需要一個聽話的“代行者”來幫忙管理帝國境內這五花八門的教派勢力,聖光教會是他理所當然的選擇,而萊特和維羅妮卡這兩位可靠的追隨者則很好地迴應了他的期待。
他們用卓越的個人能力和人格魅力贏得了這座城市中諸多教會管理者共同的尊重,並在教堂區內那錯綜複雜的勢力關係中維繫了精妙的平衡與穩定,他們讓神權理事會的種種行動在各大教會之間推行無阻,同時最大程度地削減了來自各方各面的阻力,而這最後一條尤爲不易。
有神權理事會以及帝國皇室作爲後臺,萊特與維羅妮卡要踏進其他神明的教堂其實並不是什麼難事,但要在踏進這座教堂的時候還讓商業之神的大主教欣然接受,甚至露出鬆了口氣的表情,這就足以說明很多問題了。
偏廳那扇沉重的木門再次被打開,身着樸素長袍的萊特與手執白金權杖的維羅妮卡出現在高文面前,二人上前行禮致意,隨後萊特首先皺着眉環視起房間中的一片狼藉,片刻之後搖了搖頭:“被破壞的真嚴重……但沒有殘留任何超自然力量。”
“這一點我們已經確認過了,現場剩下的只有純粹的物理破壞痕跡,這其實算是好事,”高文點了點頭,“沒有殘留神意,說明對應神明的狀態還很穩定,至少沒有瘋狂失控的徵兆,這些破壞可能只是一次單純的能量宣泄或某種……信號傳遞。”
維羅妮卡輕輕點頭,隨後看向站在一旁的鮑里斯大主教:“閣下,我們可以在偏廳內查看一下麼?”
“當然可以,”身材略微發福的鮑里斯立刻點頭應允,他知道眼前這位“聖女公主”此刻是以神權理事會的名義前來處理事件,且有皇帝陛下現場背書,他配合起來自然毫無壓力,“自異象發生之後我們便封鎖了整個迴廊區,這裡的現場還維持着最初狀態。”
“很好,”維羅妮卡點了點頭,緊接着略做思考,“另外……還有個略顯冒昧的請求——鮑里斯閣下,請問您可以暫時迴避麼?”
這個要求顯然有點出乎對方預料,饒是鮑里斯這樣始終一臉和氣的人此刻也難免有點繃不住臉上的怪異神色:“這……我需要一個理由,維羅妮卡殿下,這裡畢竟是吾主的聖所。”
“這正是出於對神明的敬意,以及考慮到閣下自身的安危,”維羅妮卡一臉鄭重地注視着鮑里斯的眼睛,在商業之神的教堂中要求商業之神的大主教迴避,這要求聽上去當然有點無理,但她理由充分,“我們現在懷疑衆神的神國領域狀態異常,而接下來的調查極有可能會觸及到這方面的‘秘密’,您是商業之神的虔誠信徒,正是由於有着這層關係,您纔有必要在後續的調查中保持迴避。”
鮑里斯大主教的表情頓時微微變化。
對於普通的中下層神官而言,信仰可能是一件簡單而純粹的事情,他們知曉的秘密很少,所以才能更心無旁騖地接納神意,然而一個像他這樣的高階神官卻無法如此純粹地擁抱自己的信仰。自神權理事會成立以後,像他這樣的高階神官都有義務接受一定程度的“培訓”,以在安全範圍內瞭解思潮和衆神方面的知識,這種培訓過程篩選掉了一大批無法達標的“保守派神官”,而那些通過篩選的,比如像鮑里斯這樣的“進步者”,則在今後作爲神職人員的一生中都必須時刻牢記某些準則與“禁忌”。
“與你的神保持距離,距離將保護你的心智,”萊特在旁邊嗓音低沉地打破了沉默,這個身高足有兩米的壯漢站在鮑里斯面前時顯得頗有壓迫力,但他的語氣溫和笑容和煦,說出的話也極有說服力,“崇拜需要的是隔絕,而‘瞭解’是刺破信仰的一柄利器。鮑里斯閣下,除非你已經做好了面對最後一道考驗的心理準備,否則最好是不要好奇我們的調查過程。”
“……我明白了,”鮑里斯臉色變化了兩次,他當然能聽懂萊特的話中深意,而作爲一個理智且擁有靈活虔誠標準的聰明人,他只需兩秒鐘權衡便可以得出正確結論,“我會在外面等着,如果有任何需要,請隨時呼喚我。”
說完之後這位大主教便轉身離開了偏廳,琥珀這時候才終於抓住機會跟萊特詢問:“你們剛纔說的那什麼意思啊?神神叨叨繞來繞去的……”
萊特張了張嘴,但他還沒想好該怎麼回答,高文便在旁邊開口了:“意思就是咱們懷疑包法爾遭了夜女士,待會極有可能會調查出比較有衝擊性的東西,一個虔誠信徒怕是受不了這個刺激,考慮到商業之神的面子、商業教派的裡子以及鮑里斯大主教的腦子,他最好別在這兒瞅着了。”
“哦,你這麼一說我就明白了,”琥珀一聽這個通俗易懂的解釋頓時擺了擺手,“就驗屍的時候讓家屬迴避唄,怕受不了這個刺激……”
維羅妮卡眼神怪異地在高文和琥珀之間來回看了好幾遍,終於忍不住皺起眉頭:“有時候我真的很好奇你們兩個平常是怎麼交流的。”
“讓堂堂‘奧菲莉亞·諾頓’冒出這種感嘆可不容易,”高文不禁一樂,緊接着便擺了擺手,“先不說這個了,讓咱們看看這裡還有什麼有價值的線索。維羅妮卡,你是神明領域的專家,你能看出什麼來嗎?”
維羅妮卡也沒吭聲,只是先拿着白金權杖在整個偏廳裡繞了一圈,把這裡的所有痕跡都收入眼中之後才若有所思地來到了偏廳盡頭,擡起頭看着安置在這裡的“聖像”。
商業之神包法爾的聖像便靜靜地佇立在這裡,位於一座用花崗岩雕琢而成的平臺頂部,祂在人世間的形象是一個面容平和的中年男子,身上穿着華美的袍服,手中則託舉着象徵財富與交易的金幣與天平。
與洛倫大陸的其他教會一樣(已經進行深度改造、摒棄了偶像崇拜的聖光教派除外),商業之神的信徒們極盡工匠之藝來爲他們的神明塑造形象,這聖像因而顯得栩栩如生,又帶着某種難以言喻的沉穩威嚴氣息——當然這威嚴氣息大概也跟聖像周圍的發光符文有一定關係……
維羅妮卡就這樣靜靜地站在聖像腳下,擡頭注視着這位神明,作爲忤逆者的領袖,她在注視聖像的時候當然沒有什麼敬畏之情,有的只是平靜以及作爲研究者的探尋之色。
“這是包法爾的聖像,千百年來凡人們都以這個形象來描述他們心中的商業之神,所以想必這也是祂在神國中的真正模樣吧……”高文來到了維羅妮卡身旁,擡頭看了一眼那雕塑之後隨口說道,“這聖像有什麼問題麼?”
“聖像本身沒什麼問題,但大教堂中的聖像往往與對應的神明存在真實的映射關係,所以一般而言,當聖像周圍有異象發生的時候,線索往往也會呈現在聖像上,”維羅妮卡輕聲回答,她這具身體的臉上帶着思索之色,而在遙遠的剛鐸腹地,在塔拉什平原地下深處,她那作爲本體的龐大服務器陣列也已經專門抽出了一個線程來處理眼前這件不大不小的事情,“可是很奇怪……聖像上沒有異常的裂痕,沒有燒蝕或變形的痕跡,包法爾的面孔也絲毫沒有異常。”
“這說明異象雖然發生在聖像周圍,卻不是由聖像的‘主人’主動引發,至少這股在偏廳中造成嚴重破壞的力量不是通過聖像爲媒介釋放出來的,”一旁的萊特點了點頭,他在這方面的知識有一部分也是跟維羅妮卡請教而來,另一部分則來自於神權理事會近年來的研究,“這大廳中的痕跡或許確實是一個信號,但卻不是商業之神包法爾釋放給我們的。”
“那就夜女士唄,”琥珀隨口說着,目光卻落在周圍地面那些大大小小的裂痕上,“可惜這信號也太抽象了點,這亂七八糟的誰看得懂啊……要實在不行,咱們把這裡所有的痕跡都拓印下來,回頭找幾個語言學和密碼學方面的專家給拼一下?”
“不用這麼麻煩,”維羅妮卡搖了搖頭,“我已經開始建模了。”
“啊?”琥珀一怔,“建模?建什麼模?”
維羅妮卡卻沒有做出解釋,畢竟她很難跟一個外行人解釋剛鐸時代留下的計算陣列是如何構築並模擬出複雜的幾何形變的——她在剛纔已經把整個偏廳中所有的痕跡都掃描進了腦海,並把這些數據傳輸給了位於深藍之井地下的奧菲莉亞矩陣,現在這龐大的圖形資料正在矩陣中被不斷拼接、重組,以嘗試構築出有意義的圖案,這個過程倒是跟琥珀所提的建議差不多,但效率顯然更高一些。
高文則大概猜到了維羅妮卡在幹什麼,他耐心地等待着,過了片刻才忍不住問了一句:“有結果了麼?”
“還沒有,我嘗試從這些痕跡中拼湊出文字或象形符號,但……”維羅妮卡搖了搖頭,然而她話剛說到一半便猛然停了下來,緊接着臉色便變得非常怪異,“啊這……”
她嘴角抖了一下,脖子僵硬地轉過頭去,目光落在商業之神包法爾的聖像之上,然後嘴角又抖了一下。
高文這麼多年都沒在這位“聖女公主”臉上看到過這麼人性化的神色!
他跟琥珀異口同聲:“你發現什麼了?”
“或許……答案比我們想象的還要簡單一些,”維羅妮卡隨手在旁邊空氣中勾勒了一下,在她身邊浮動的聖光隨之匯聚在其指尖,並迅速在半空中凝聚、組合成了偏廳地面上那些凹痕的立體模型,“簡單直觀的結果——卻在所有人的思維盲區。”
琥珀眨巴着眼睛看着維羅妮卡弄出來的聖光投影,半天沒看明白:“你說這個誰懂啊,這玩意兒不就……啊?”
她突然看明白了,旁邊高文也看明白了。
“這是包法爾的臉,”高文嘴角抽抽着,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看到了什麼,“和這間偏廳一樣大的臉,整個拍在地上了……”
這着實是個簡單直觀的結果,然而饒是萊特這樣的猛男在這個結果面前也免不了一臉錯愕:“所以這整個房間裡一片狼藉的痕跡其實就是一張被拍在地上的臉?!等等,雖然看上去確實很像,但細節處似乎還有不少差異,比如……”
“那不是差異,那是被揍歪了,你回憶回憶你拳頭底下的人臉是不是長這樣,”高文忍不住捂住了半張臉,他揭棺而起這麼多年,自以爲已經見多識廣且能做到山崩於前而面不改色,然而現在他才意識某位深藏不露的古神可能是個遠遠超出他想象的厲害角色,最起碼祂老人家整出來的就不是一般人能想到的活,“不過這張臉旁邊還有一片破碎的凹陷痕跡,看上去有些難以理解……”
他這邊話音剛落,一旁的琥珀就突然乾咳兩聲:“咳咳,我可能知道這是什麼。”
高文頓時驚訝地看了這貨一眼,然後就看到對方在空氣中扒拉了兩下,從一道暗影裂隙中扒拉出一根短杖來,那短杖末端還有着看上去就讓人膽寒的開叉結構,半黑半白,仿若雙頭戰錘一般。
琥珀拎着這根山寨版的暗影權杖在半空中揮舞了兩下,比劃着維羅妮卡投在空氣中的聖光幻象:“你們看這根悶棍,錘頭那端砸在地上是不是就這個形狀?”
“你剛纔說這是‘悶棍’了吧!”高文脫口而出,“這玩意兒明明是個權杖……”
琥珀振振有詞:“你覺得夜女士用這玩意兒幹了哪怕一丁點權杖該乾的事兒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