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訊用的魔導裝置內傳來一陣陣干擾的雜音,貝爾娜卻對這些干擾毫不在意,她只是帶着微笑耐心等待了幾秒鐘,便聽到一個沙啞、低沉,彷彿乾枯的樹枝在一起摩擦的聲音從裝置中傳來:
“今天的廢土仍然和過去的每天一樣無趣——貝爾提拉教長,您爲何突然通過暗橋聯絡?”
“我想確認一下哨所的情況,”化名爲貝爾娜,實則爲邪教組織中層頭目的貝爾提拉淡淡地說道,“你應該已經知道,那些盲目的怪物同時襲擊了提豐和安蘇的邊境。”
“……牆的‘這一側’都在掌控之中,發生在牆外面的意外和我們無關,教長閣下。”
貝爾提拉輕哼了一聲,顯然對這個答覆不甚滿意:“畸變體中出現了具備初級智慧和強大施法能力的變異個體,爲何之前的報告裡沒有提到這些變化?”
通訊裝置對面的聲音沉默了片刻,隨後沙沙聲再次響起:“……我們並未觀察到您所說的那種變異體。”
貝爾提拉好看的眉頭微微皺起,顯然她對這個回答更不滿意:“難道我會在這個問題上隨意編造麼?現在就連牆外面的人類都已經目擊了全新的變異怪物,你們真的不知道?”
“貝爾提拉教長,不要質疑‘獻祭者’的忠誠,我們並不知道你說的變異體是怎麼回事,但我們會對此展開調查——如果一切都是真的,那隻能說明那些怪物正在發生此前從未觀察到的全新突變,面對這種變化,耐心等待調查結果纔是最明智的選擇。”
“我會等待,”貝爾提拉的表情冰冷而僵硬,“但我沒有多少耐心。”
“耐心點,耐心點,我們已經耐心了七百年,已經沒什麼可以影響我們的計劃了……”
傳訊裝置中的噪聲和人聲一同漸漸減弱下去,貝爾提拉知道,“暗橋”的效果正在抵達極限,信道中的非法信號覆蓋很快就會被白銀帝國的魔法師們注意到,於是在通訊徹底中斷之前,她抓緊時間說道:“精靈們很快就會注意到宏偉之牆的動靜,我們的信道將重設,按照第二套方案進行修改……”
天空覆蓋着彷彿泥沼般的污穢雲團,動盪不息的混沌魔能在雲團中製造着永不停歇的閃電,呼嘯而過的風中帶着有毒的氣體和輻射微塵,萬物在這致命的環境中枯萎凋零,抑或變異扭曲,就連被視作萬物基石的大地,也在腐蝕性的魔法能量中化爲了遍佈焦痕的廢土——這裡,是生機斷絕之地。
但仍然有一些“東西”在這片生機斷絕之地活動着。
剛鐸廢土,魔能焦痕地區,一片“森林”正在緩慢蠕行。
漆黑扭曲的枝幹在腐化魔能中肆意生長,稀疏凌亂的灰白色樹葉掛在枝頭,或蒼白或血紅的晶體贅生物刺破了這些植物的表皮,就像鑲嵌一般生長在那令人毛骨悚然的扭曲枝葉之間,世間沒有任何一個博學家能辨認出這些“樹木”的品種或名字,哪怕在最荒誕離奇的、專門描述黑森林的畫卷中,也不會有人繪製出這般形態詭異的“樹木”——尤其是這些樹木還在嘩啦啦地晃動着自己的枝椏,用那密密麻麻的根鬚在地上行走,那就更加超出了人類貧乏的想象。
無數這樣的“樹”在廢土上蠕行着,它們的根鬚就好像糾結盤曲的蛇團一般不斷舒張、收縮、蠕動,時不時會有“樹”減慢蠕行的速度,將一部分根鬚短暫地刺入那腐化的土壤之中,抓緊時間汲取土壤裡僅剩的營養物質,但即便如此,它們蠕行的步伐也絕不會停下,就好像它們的使命便是不斷在這廢土上跋涉一般。
在蠕行森林的中央,一株格外巨大、格外古老的怪樹在夥伴的簇擁下緩緩前行着,它表面褶皺坑窪的樹皮皺縮在一起,形成了彷彿蒼老人臉般的詭異圖案,這張用樹皮形成的臉孔微微變動着,從“它”那乾枯開裂的口中,傳出了沙啞低沉的聲音:“無須擔心,貝爾提拉教長,一切盡在掌握……”
片刻之後,這張蒼老的臉孔閉上了嘴巴,然而在這株巨樹周圍,許多體型較小的蠕行之樹卻不約而同地晃動起來,一張張臉孔從那褶皺遍佈的樹皮上浮現出來,並伴隨着樹木枝幹的扭曲而望向森林之外的方向。
在蠕行森林的外部,那遍佈污穢焦痕的廢土上,無數可憎可怖的血肉巨人正在緩慢地移動着,足以令普通人發狂的低沉呢喃從每一個巨人的胸腔中傳來,並充斥着整片曠野。
而在那些盲目愚行的血肉巨人之間,則時不時便可以看到一兩個格外巨大的個體,足有普通巨人兩三倍身高的它們在隊伍裡緩慢地行進着,並不斷靠近蠕行森林行動的方向……
蠕行森林的每一片樹葉都抖動起來,嘩啦啦的響聲中,傳來飄渺的話語:“一切盡在掌握……”
貝爾提拉結束了通訊,定定地看着眼前已經暗淡下去的魔導裝置。
“獻祭者……”這位女教長閉上了眼睛,寒冷淡漠的表情中竟然帶上了一絲緬懷和苦澀,“七百年了……”
但僅僅幾秒鐘後,女教長就收斂了所有不需要的感情變化,她張開眼睛,眼眸重新變得冰冷疏離,在確認“暗橋”已經被收好,魔導裝置上也沒有留下任何異樣之後,她便整理了一下衣服上的褶皺,轉身準備離開這個地方。
然而她的腳卻彷彿生了根一般死死地定在原地,即便上本身已經扭轉過去,她卻未能擡起步伐。
她詫異地低頭看了一眼,卻發現自己的根鬚並沒有出現——將她定在原地的不是那些藤蔓和根鬚,而是她自己的雙腿,她自己的雙腳。
貝爾提拉皺起眉,再次嘗試擡起腳步,然而這一次她非但沒有成功,甚至連手都重新放在了那本已經熄滅的魔導裝置上!
這位女教長低聲驚呼起來:“貝爾娜?你在幹什麼?!”
貝爾提拉的身體僵硬下來,不再有絲毫的動作,然而一場深層次的交鋒卻在這具身體的內部展開,她的面孔——那屬於某個精靈的、純真而美好的面孔上,此刻正不斷變化着不同的表情,時而憤怒,時而痛苦,時而堅決,時而絕望……
最終,所有的表情都止於一層淡漠,貝爾提拉重新控制住了這具軀體。
然而她口中卻傳出一聲輕嘆。
“貝爾娜……這是你最後一次任性。
“去吧,在我改變主意之前。”
精靈少女的軀體踉蹌了一下,隨後慢慢走向房間裡的那臺魔導終端,她輕輕摩挲着那臺魔導終端光滑的合金表面,隨後略有些生疏地將手放在它的頂端。
片刻之後,精靈符文重新明亮起來,光霧投影和聲音一同出現,一個笑容親切的白銀精靈在貝爾娜面前揮着手。
“風語者1015,你好,遠行在外的姐妹。”
精靈少女遲疑着,但仍然慢慢開口打破了沉默:“我是……貝爾娜·輕風,來自……白石城。”
“好的,貝爾娜小姐,遊歷在外感覺如何?你是要聯絡在帝國的家人麼?還是要報告你在外面的所見所聞?或者是有特殊情況需要轉入保密線路?”
“我……不,我不需要聯絡家人,我只有幾句話,想要捎給月亮谷的荊棘之心大師。”
“好的,請說吧,這裡會爲你記錄。”
“……導師,我在外面很好,遊歷真的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這個世界好大,比我在故鄉見過的森林要大好多……
“我認識了很多人,有人類,也有同樣出來遊歷的精靈,還有在大陸北方很常見的矮人,甚至還有一隻妖精——妖精真的很有趣,小小的,但說起話來神氣十足……
“導師,我不後悔出來看看這個世界,但我也想再看看故鄉的森林……
“但是……我不回去了。
“我要留在外面的世界,因爲一個承諾,我必須去完成。
“最後還有一件事,導師,你不要再賭錢了……真的,說給別人聽的時候其實很難爲情……
“就是這些了,風語者小姐。”
“好的,已經記錄下來了,”在魔法光幕上的白銀精靈微笑着將貝爾娜的話都記錄下來,接着問道,“還有別的留言要交給別的什麼人麼?”
精靈少女貝爾娜沉默了片刻,微微搖頭:“沒有了。”
“好的,遠行的姐妹——很高興能有這次短暫交談,希望下次還能再見到你。願星空和大地永遠眷顧你。”
“願星空和大地永遠眷顧你。謝謝。”
傳訊裝置表面的符文漸漸暗淡下去,貝爾娜口中則彷彿自言自語般又重複了一遍:“謝謝。”
這顯然不是說給已經離線的風語者聽的。
“精靈少女”的身體微微搖晃了一下,從她口中傳來了一個冷漠的聲線:“你沒必要跟我說謝謝,你我都很清楚,這是交易契約的一部分。
“你付出你的血肉和生命力,我彌補你的遺憾。
“我只不過是爲了能更好地穩定‘融合’之後的血肉狀態,而且另一方面,我也一直在監控你的行動,你的一言一行都無法超脫我的束縛——所以你實在沒什麼可感謝我的。”
房間中保持着長久的沉默,幾分鐘後,貝爾提拉突然輕笑一聲:“呵……我竟然會受你的影響……”
她搖搖頭,臉上所有的表情迅速收斂起來,隨後她打開隔間的門,毫不猶豫地離開了這個地方。
她熟練地通過信使大廳的哨卡,穿過街巷,並從另外一個出入口離開了這座由精靈建立的城鎮。
不久之後,她便已經走在山谷外面的針葉林中了。
仍然維持着“貝爾娜”形態的貝爾提拉漫步在林中,儘管周圍是荒無人煙的邊陲山林,她卻彷彿是在家中花園閒庭信步一般,她不緊不慢地走着,並在抵達一處林中闊地之後停下了腳步。
她微笑着擡起頭,看向前方不遠處已經張開短弓的索爾德林。
“‘索爾’姐姐,我們又見面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