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人最大的勇氣,莫過於挑戰天空和海洋。
略帶腥鹹的海風自東方吹來,吹過東海岸漫長的海岸線,吹過一座座有着黑色斜面屋頂的港口房屋和古老的尖頂塔樓,黑色的皇冠與盾旗幟在港口城市“莫比烏斯”的主城堡上空獵獵飛舞,旗幟迎向無盡的大海,海面上,旭日初昇。
黑色短髮、眼眸深藍、身披黑色雙排扣長風衣的歐文·戴森伯爵立在朝向大海的一面窗前,在這城堡的制高點上,靜靜俯瞰着下方繁榮的城市景象,以及遠方波光粼粼的平靜海面。
這裡是莫比烏斯港,是提豐帝國東海岸最大的海港,是東部人類造訪海洋的必經一站。
曾經是。
戴森家族統治這片土地已經長達數百年,歐文伯爵的先祖們帶領着最初的領民在這裡披荊斬棘,用巨石和魔法的力量重塑了帝國東部這片堅固的海岸線,七百年前,這裡是一座異常繁華的城市,立國不久的提豐依靠這座海港叩響了通往大海的門戶,並在東部數座島嶼上開拓出了重要的殖民點,先民們在那些島嶼上開採礦石,種植香料,爲新生的國家提供着源源不斷的寶貴資源,又用興旺的東大陸航線維繫着帝國東南、東北地區的物資流通,莫比烏斯港作爲這一切的樞紐,一時間地位超然。
然而那繁榮的景象只維持了很短的時間。
三大黑暗教派的墮落斷送了人類挑戰海洋的資格——風暴之子的離開,讓人類再也無法感知無盡之海上的風暴和魔力亂流,也無法再平息海洋的暴怒,能夠安全航行的海域只剩下了緊挨着陸地的十幾海里,而且這些“安全航線”還斷斷續續,根本無法聯通起來。
最初,勇敢的船長和學者們還嘗試用經驗、勇氣和替代性的超凡法術來維持那些航線,但高昂的代價以及當年提豐立國之初窘迫的國力讓那些勇敢的挑戰者最終選擇了放棄,遠海中的殖民島嶼被迫廢棄,來自海洋的礦產、植物、海洋生物產出也被迫中斷,這座短暫繁華的莫比烏斯港,也在之後的數百年裡陷入了困頓。
它從一座繁華的港口城市,變成了近海漁民們的集散地,變成了附近商旅的歇腳點,城市依靠並不景氣的近海漁貨和過路稅收維持到了今天。
然後直到今天,它竟又重新繁華了起來。
歐文伯爵的目光掃過城市邊緣,掃過那些在海岸線附近聳立的塔樓和隱約升起的煙塵。
那是燃石的開採礦場。
誰也沒有想到,最終讓莫比烏斯港起死回生的,竟然會是那些一度被認爲毫無用處、比淤泥還不值錢的灰白色石頭。
海岸線邊緣到處都是燃石,那些石頭是生產豐饒之塵以及晶石基質的原料,新技術的出現讓它們從一文不值變得炙手可熱起來,而作爲東海岸上最大的城市,莫比烏斯港也如奇蹟般一夜間起死回生,短短几年的光景,這裡就重新變得繁榮起來。
而和莫比烏斯港一樣迅速發生着變化的,還有整個提豐帝國。
偉大的羅塞塔·奧古斯都陛下爲帝國帶來了繁榮和改變,儘管他帶來的很多“改變”讓某些頑固守舊的貴族非常不滿,但這些不滿的貴族中並不包括莫比烏斯的領主歐文·戴森伯爵——對這位經歷了困頓到富裕巨大轉變的邊境伯爵而言,羅塞塔陛下爲他帶來的,是絕對的好轉。
而更讓這位邊境伯爵感到振奮,甚至有些激動的,是那位雄才大略的皇帝陛下在讓帝國富強起來之後,終於再一次將視線投向了那片無盡的大海。
波光粼粼的海面在遠方微微起伏着,朝陽在海面上泛着細碎的磷光,歐文伯爵知道,那看似平靜的大海實則異常兇險,十幾海里之外的混亂風暴和魔力亂流會讓再強大的超凡者都葬身深海,而且那些亂流與風暴還將原本完整的沿海航線切割的七零八落,數百年前,新生而羸弱的提豐王國未能奪回那些航線,但今天,重獲新生的提豐帝國或許已經有能力再次挑戰大海了。
一陣由遠而近的腳步聲將歐文·戴森從沉思中驚醒,他聽到侍從的聲音從身後傳來:“大人,那個生物醒了。”
歐文伯爵轉過頭:“我知道了——帶路。”
“是,大人。”
歐文·戴森離開了那間朝向大海的房間,在侍從的陪伴下走過城堡長長的走廊,走進幽深的甬道,來到了家族城堡的最深處,在一間銘刻着諸多符文、用大量神聖材料和魔法材料加固過的密室中,他見到了侍從口中的“那個生物”。
他裹着一身有些破舊的黑袍,靜靜地躺在密室中央的石牀上,大量符文鎖鏈和神聖護符將他禁錮在那裡,壓制着他可能具備的超凡力量。
其實歐文一眼就可以看出來,這應當是一個人類,只是他已經變異的面目全非。
這個“人類”暴露在外的手臂、臉龐、脖子各處都覆蓋着令人不寒而慄的、淡青色的細密鱗片,眼睛彷彿蛇類一般呈現出金黃的豎瞳,其頭髮已經褪盡,取而代之的是頭皮上覆蓋的一層彷彿海草般的、油膩膩的皮質增生物,他的手掌扭曲伸長,手指間連接着蹼一樣的東西,而更令人恐懼的,是他的雙腿——
那雙腿的血肉就彷彿某種混沌產物一般模糊在一起,已經難分彼此,它們併攏着,關節彎曲,皮膚粘連,上面鱗片叢生。
這看起來就好像是某種還未完成的變形術,或者說……正在從人類向着某種奇詭異形變異的中間狀態。
這個“怪物”已經甦醒,當歐文伯爵靠近的時候,他便看到對方的眼珠轉動了一下,那雙可怕的金色豎瞳朝着自己掃了過來,而對方的身體卻仍然靜靜地躺在石牀上,只是胸口略有起伏。
歐文伯爵皺了皺眉,旁邊則有一位身穿月紋長袍的法師走上前來。
“大人,我已經用鎮靜法術和月眠草的浸出液穩定了他的精神狀態,這個怪物暫時是安全的。”
歐文·戴森點了點頭,看向不遠處的另一道身影——那是一位騎士,中等身材,鬍鬚濃密,眼窩深陷。
“再說說你們發現這個‘生物’時的細節。”他對騎士說道。
“是的,大人,”騎士點點頭,“我們是在南邊靠近沙漠的地方發現的他——有當地人報告說那一帶出現了不尋常的風雨,海面上呼嘯聲不斷,我們擔心是魔力亂流侵襲陸地,便過去查看,卻在海岸邊的石灘上發現了這個‘怪物’。
“他身邊沒有任何類似船隻碎片的東西,附近也未發現觸礁的航船,我猜他不是乘船而來,可能是游過來的……
“他當時已經半昏迷,被太陽曬的有些發蔫,但當我們靠近的時候,他迅速醒了過來,而且表現得非常好鬥,他用某種類似酸液箭的法術攻擊我們,但好在我們帶了兩個法師過去,用法術反制制服了他。
“他是因虛弱過度暈過去的,在暈過去之前,他一直低聲咕噥着誰也聽不懂的句子,士兵們聽到那些咕噥聲之後有些害怕,有人說那是漁民們提到的詛咒之語,是被海浪吞噬的死者纔會說的語言……
“除了半片破碎的護符之外,他身上沒有任何能證明身份的東西,但他的衣服絕對是出自人類之手……我猜他是個被深海中的可怕力量詛咒的可憐人,當然,這只是我的判斷。”
歐文伯爵嗯了一聲,看向身旁的法師:“護符裡看出什麼名堂?”
“看不出名堂,大人,”法師一邊說着,一邊拿起那枚破裂的護符遞給歐文伯爵,“已經完全損壞了,魔力流逝殆盡,殘存的法術模型不具備參考價值,而且還有個很奇怪的點——它表面的裝飾花紋似乎被刻意打磨過,已經完全看不出來了。”
歐文伯爵接過那枚只有半個帝國舊制圓金幣大小的護符,在手中轉動着看了一眼。
它是某個圓形護符殘存的一半,材質可能是秘銀,顯然曾經是一件超凡物品,而且正如法師說的那樣——它的一面有着明顯的打磨痕跡,手法很粗糙,卻徹底磨掉了護符上可供識別的花紋。
歐文隨手把護符扔在一旁的侍從手中。
“你曾經是個人類……”他來到那長着鱗片和蹼的人形生物旁邊,彎下腰盯着那對令人不安的眼睛,“是嗎?”
“嘶嘶……呵……”
從那人形生物喉嚨裡傳來的,是人類難以發出的、彷彿某種兩棲生物般的嘶啞嗓音,混沌低沉,難以分辨。
“你在海里待了很長時間……魚腥味,淤泥的臭味,還有風暴中的魔力氣息,”歐文伯爵仍然盯着對方,“遠海有什麼?是什麼把你變成這副模樣的?”
迴應他的,仍然是一陣混沌莫名的嗓音,聽着那怪異的聲音,歐文腦海中甚至隱隱約約浮現出了海浪翻涌的印象。
“某種未知的超凡之力扭曲了這個可憐人,”一旁的法師說道,“大人,我之前已經用催眠之類的辦法和他交流過多次,這個可憐的傢伙已經完全失去人類的語言能力了。”
“不,是你的方法不對。”歐文伯爵說道,並隨手從手腕上解下了一枚散發着幽幽藍光的墜飾。
他將那墜飾靠近躺在石牀上的“怪物”,後者注視着那神秘幽邃的藍光,突然微微睜大了眼睛。
“很久很久以前,當這座莫比烏斯城還是一座繁華海港的時候,戴森家族與風暴教會親密無間,”這位伯爵慢慢說道,“我們保存着很多與風暴有關的神器,比如一枚曾接受過風暴主祭賜福的吊墜……現在,告訴我,風暴之子,你到底遭遇了什麼?”
即便對方身上沒有任何可供識別的事物,即便那枚護符表面的紋路已經被打磨掉,歐文·戴森仍然能猜到眼前這個來自遠海的男人是什麼來歷。
畢竟,他和他的家族守望這片海域已經有數百年了。
石牀上的黑袍“怪物”注視着歐文伯爵手中的墜飾,突然深吸了一口氣,破風箱般的嘶啞聲音中,他用某種彷彿夢囈般的語氣緩緩說道:“你……聽過深海的……呼喚麼?”
“深海的呼喚?”歐文伯爵皺起眉,“你在說什麼?”
黑袍怪物的聲音愈發縹緲,彷彿其心智已經漸漸逸散:“啊……在幽暗深邃的海底……神位已經更迭……那吞噬血肉者,用潮聲呼喚着……你仔細聽,你能聽到麼……”
“看樣子你的心智已經被徹底污染,”歐文伯爵遺憾地搖了搖頭,準備收起護符,“但我仍然感謝你,感謝你再一次提醒了我海洋的危險,提醒我應該對它保持謹慎。”
散發藍光的護符漸漸離開了黑袍怪物的視線,後者劇烈地呼吸着,但突然間,他的呼吸平緩下來,臉上也浮現出了一個詭異的、混合着平靜與喜悅的笑容。
那細密的鱗片讓這個笑容顯得尤爲驚悚。
歐文伯爵聽到這怪物從喉嚨裡發出了最後幾個音節:
“我聽到了,我聽到了……她在召喚……伊娃在召喚我們……重回正軌……”
石牀上的怪物發出一聲悠長的嘆息,隨後,就在所有人注視之下,他的軀體猛然崩裂成了彷彿渾濁海水般的液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