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冬季已經過半,風雨飄搖多事發生的安蘇738年(塞西爾元年)在深冬時節一場凌冽的風雪中落下了帷幕,時間已到年初。
在過去的一年裡,這個古老而又年輕的國度實在發生了太多事情,昔日王權落幕,一度分裂的國家重新歸於一統,宛若天災的災難,大規模的重建,舊貴族體系的洗牌,新時代的到來……
冥冥之中,似有執掌命運的神明在這一年突然掀翻了祂的桌案,將整個王國攪動的天翻地覆,待到塵埃落定的時候,人們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世界,變了。
磐石城南部,一輛嶄新的魔導列車正靜靜停靠在站臺旁,等待着發車的指令。
冷冽的寒風在站臺外肆虐飛舞,捲起鬆散的雪花和較輕的枯枝敗葉飛上半空,但一道朦朦朧朧的、半透明的護盾卻籠罩在站臺邊緣,擋住了卷向站內的寒風。設置着兩排長排座椅的長方形平臺上,一些旅客正坐在椅子上等待列車到來,另一部分旅客則正在引導員的指示下登上旁邊的列車。
這些旅客大部分穿着近兩年纔在南境流行起來的、便於活動的收口外套、直筒長褲,頭上戴着厚厚的軟帽或氈帽,少部分則穿着舊式的長短罩袍,女士則大多穿着兼顧了實用性和美觀的“簡式長裙”,並在長裙內額外穿着保暖性頗爲良好的棉質衣物,更有少數女性穿着專爲女士設計的外套和長褲乘車出行。
這對於初到此地的人而言,是一番不可思議的景象——在安蘇736年之前,即便南境,也很少有平民女性會穿着類似長褲這樣“逾越規矩”的服飾出門,因爲血神、戰神以及聖光之神等主流教派以及各地貴族往往對此有着苛刻的規定:
只有身份較高的貴族夫人小姐們纔有權利穿着馬褲、劍術長褲之類的服飾參加狩獵、演武,或穿各色禮服長裙、宮廷長裙等服飾參加宴會,上述服飾均被視爲是“符合貴族生活內容且體面”的衣服,而平民婦女則在任何情況下都不可以穿“違規”的長褲、短褲以及除黑、白、棕、灰之外的“豔色衣裙”(除非她們已被登記爲娼婦),否則輕的會被教會或貴族罰款,重的會以“冒犯教義”、“逾越規矩”的名義遭到刑罰甚至奴役。
直到安蘇736年霜月,白騎士帶領人民砸開了盧安城的大教堂,最高政務廳一紙政令解除了境內所有教會的私兵武裝和宗教審判權,這方面的禁制才漸漸鬆動,如今又經過了兩年多的移風易俗,才終於開始有較爲膽大且接受過通識教育的平民女性穿着長褲出門。
而在南境之外的地方,通識教育才剛剛展開,各地移風易俗纔剛剛起步,縱使政務廳鼓勵民衆接受新的社會秩序,也基本上沒人會挑戰那些還未徹底退去的舊日習俗。
列車後半段,一節特殊的車廂內,留着銀白長髮、身穿宮廷長裙、氣質清冷高貴的維多利亞·維爾德收回瞭望向窗外的視線,對坐在對面座位的微胖貴族點了點頭:“巴林伯爵,你有什麼看法麼?”
這位北境大執政官近期完成了在聖蘇尼爾的階段性事務,因一些工作需要,她要前往帝都述職,爲此,她還帶上了聖蘇尼爾政務廳的數名官員以及協助她處理聖蘇尼爾事務的巴林伯爵。
身材微微發福的巴林伯爵神色略有複雜地看了外面的站臺一眼:“……很多事情實在是生平僅見,我一度覺得自己雖然算不上博學多才,但總歸還算見識豐富,但在這裡,我倒是連幾個合適的形容詞都想不出來了。”
一邊說着,這位王都貴族一邊忍不住搖了搖頭:“不管怎麼說,這裡倒確實跟傳言中一樣,是個‘挑戰觀念’的地方。我都分不清外面那些人哪個是貧民,哪個是市民,哪個是貴族……哦,貴族還是看得出來的,剛纔那位有侍從陪伴,走路擡頭挺胸的男性應該是個小貴族,但其他的還真不好判斷。”
維多利亞對巴林伯爵的話不置可否,只是又看了一眼窗外,彷彿自言自語般低聲說道:“比北方任何地方都富裕且有活力。”
“確實,平民都穿着較爲精緻的服飾,還有那些穿男人衣服的女性……啊,我不該如此粗俗地評價女性,但我真是第一次看到除女式馬褲、女式劍術長褲之外的……”巴林伯爵說着,似乎突然有點詞窮,只好尷尬地聳了聳肩,“而且您看那些裙子,色彩多麼足啊,似乎每一件都是嶄新的。”
“和提豐帝國的貿易帶來了廉價的紡織品,再加上我們自己的紡織廠和製衣廠,‘衣服’對平民而言已經不是奢侈品了,”維多利亞淡淡說道,“只不過在南方,被打破的不只是衣服的‘價格’,還有纏繞在這些日常必需品上的‘習俗’……”
巴林伯爵頗爲感慨:“南境的‘習俗規制’似乎格外寬鬆,真想不到,那麼多教會和貴族竟然這麼快就接受了政務廳制定的新政令,接受了各種禮教規制的變革……在這一點上,他們似乎比北方那些頑固的教會和貴族要聰明得多。”
“‘聰明’?”維多利亞那雙彷彿蘊含冰雪的眼眸靜靜地看了巴林伯爵一眼,“巴林伯爵,南方的神官和貴族們是在碎石嶺炮擊以及盧安城大審判之後才突然變得開明的,這裡面的邏輯,就和山地兵團成軍之後北方蠻族突然從驍勇善戰變得能歌善舞是一個道理。”
在巴林伯爵突然有點不知作何反應的表情中,這位北方的“冰雪公爵”嘴角似乎微微翹起一點,自言自語般說道:“在這裡看到的東西,或許給了我一點提示……”
巴林伯爵突然感覺到一點寒意,但在維多利亞女公爵身旁,感受到寒意是很平常的事情,他很快便適應下來,然後扭動着脖子,看了看四周,又看了看不遠處的車廂入口。
隨行的侍從、護衛、女僕以及官員們是這節車廂的全部乘客,在這節車廂後面,還有兩節帶有休息房間的特製車廂,也已被大執政官一行包了下來——但巴林伯爵知道,除此之外,這趟列車上還有很多別的“普通”乘客,即使是他們所佔據的這幾節車廂,也只不過是在這趟旅途中屬於他們而已,旅途結束之後,這些車廂還會迎來新的旅行者。
因爲這一切都是屬於“公衆”的。
這讓坐慣了自己家裡的馬車和私人獅鷲的伯爵先生略有些不適應。
“女公爵閣下,您爲何要選擇乘坐‘列車’呢?”他忍不住問道,“私人魔導車或者獅鷲更符合您的身份……”
“你體驗過‘列車’麼?”維多利亞視線掃過巴林伯爵,淡淡地問道。
“我……沒有,”巴林伯爵搖搖頭,“您知道,北方還沒有這東西。”
“我也沒有,所以我想體驗一下,”維多利亞淡然說道,“每次來到這裡,都有很多東西值得好好……體驗一下。”
一邊說着,她一邊側過頭去,透過列車車廂旁的透明水晶玻璃,看着外面站臺上的景色。
一座碩大的機械鐘立在站臺中段,機械鐘上,長長的鐵黑色指針正一格一格地跳躍着。
巴林伯爵看到維多利亞的舉動,忍不住有些好奇:“您在看什麼?”
站臺上,一些等待下一趟列車的乘客以及幾名工作人員不知何時已經來到機械鐘附近,這些人不約而同地擡頭看着那跳動的指針,看着錶盤下方、透明玻璃窗格後面正在旋轉的齒輪,臉上表情帶着一絲期待和愉快。
“即將推廣到整個帝國的東西。”
機械鐘的秒針一格一格地向着頂端前進着,站臺兩旁,代表停止登車的全息投影已經升起,列車車廂底部,隱隱約約的震顫正在傳來。
“推廣到整個帝國的東西?”巴林伯爵有些困惑,“鐘錶麼?這東西北方也有啊——雖然目前大多數只是在教堂和貴族家裡……”
伯爵先生話音未落,那根長長的指針已經與錶盤的最頂端重合,而幾乎是在同一時間,一陣悠揚響亮的笛聲突然從車廂頂部傳來,響徹整個站臺,也讓車廂裡的巴林伯爵嚇了一跳。
整輛列車兩側的斥力機關咔咔地同步轉向,符文次第點亮,這龐大的鋼鐵機器在響亮的嘶吼中,開始緩緩加速,開始駛向原野。
“是準時,巴林伯爵,”維多利亞收回望向窗外的視線,“以及對‘準時’的追求。這是新秩序的一部分。”
漸漸遠去的站臺上,那些盯着機械鐘,等着列車發車的乘客和工作人員們已經高興地鼓起掌來,甚至有人小小地歡呼起來。
這是無聊時的一點消遣,也是各地列車站臺上的“南境特色”,是最近一段時間才漸漸在列車乘客和車站工作人員之間流行起來的“候車娛樂”。
列車並不總是準點的,“延誤”一詞是鐵路系統中的常客,但即便如此,皇帝陛下仍然下令在每一個車站和每一趟列車上都設置了統一時刻的機械鐘,並通過遍佈南境的魔網通訊進行統一校準,同時還對各地車輛調度的流程進行着一次次優化和調整。
從塞西爾城的一座座工廠開始運作以來,最高政務廳就一直在努力將“時間觀念”引入人們的生活,車站上的這些機械鐘,顯然也是這種努力的一部分。
努力終歸有成果——至少,人們已經在追求準時,而準時出發的列車,在南境人看來是值得驕傲的。
……
來自北方的維多利亞·維爾德大執政官將在近期來到南境述職。
塞西爾城,法師區,南部街區的一棟房屋內,有着銀白短髮和高大身材的芬迪爾·維爾德正站在朝向街道的窗前,手中捧着今天早上剛買回來的報紙,視線落在報紙頭版的一則標題上。
報紙沉甸甸的,標題沉甸甸的,心也沉甸甸的。
敲門聲突然傳來,芬迪爾擡起有些沉甸甸的腦袋,調整了一下表情,禮貌說道:“請進。”
房門打開,伊萊文·法蘭克林出現在門外,這位西境繼承人手中也抓着一份報紙,一進屋便揮舞着:“芬迪爾,維多利亞女公爵好像很快就要來南境了!”
芬迪爾有氣無力地揚起手中報紙:“我已經知道了。”
“哦……對,你也有看報紙的習慣,”伊萊文恍然點頭,緊接着好奇地看着芬迪爾的臉色,“怎麼了,我的朋友,你的情緒似乎不是很好?”
芬迪爾忍不住瞪了對方一眼:“大概等同於你突然得知你父親明天就要來看你時候的心情。”
“啊,那我應該很高興,”伊萊文愉快地說道,“畢竟我剛剛通過了四個學院所有的一級測驗,桑提斯先生說這一批學員中只有我一個一次性通過了四個學院的考試——事實證明我前些日子每天熬夜看書以及嚮導師們請教問題都很有效果……”
芬迪爾忍不住捂住了額頭。
他竟然忘了,伊萊文這傢伙在“讀書學習”方面的天賦是如此驚人。
而他自己,更擅長的則是冰霜法術以及其他戰鬥技藝。
所以他只通過了軍事分院的一級測驗,並且……嚴重偏科。
他另外所懂的那些貴族知識、紋章、禮儀和藝術知識,在學院裡並不是派不上用場,而是……都算選修。
想到自己那位一貫嚴厲的姑媽,樂觀開朗的芬迪爾不由得再次感覺心裡沉甸甸的,彷彿灌滿了來自北境的冰雪和凍土。
早知如此,他真應該在出發前便好好了解一下那“帝國學院”裡教授的詳細科目到底都是什麼,雖然這樣並無助於他迅速提高相應的成績,但至少可以讓他的心理準備充足一些。
伊萊文看着芬迪爾的表情變化,倒是不難猜測對方心裡在想什麼,他拍了拍對方的肩膀——這有些費力,因爲他足足比芬迪爾矮了一頭還多:“放鬆些,我的朋友,你之前不是說了麼?來到南方,學院只是‘求學’的一部分,我們和菲爾姆一起製作的‘魔影劇’已經完成了,這不是同樣值得驕傲麼?”
“魔影劇……”
聽到這個單詞,芬迪爾心底的煩躁果然褪去許多。
是啊,經過了這麼長時間的努力,許多人付出了大量心血和精力,世界上的第一部“魔影劇”終於完成了。
他忍不住轉過頭,視線落在窗外。
宣傳魔影劇的大幅告示(皇帝陛下將其稱作“海報”)已經張貼在路旁,最近兩天的魔網廣播節目中也在爲這全新的事物做着提前的介紹和推廣,現在他便能隱隱約約看到街道對面牆上的海報內容——
一艘滿載着乘客的機械船行駛在寬闊的戈爾貢河上,幾個有鮮明特徵的主要角色浮現在畫面的背景中,整個畫面下方,是最終敲定的魔影劇名稱——
《移民》
簡單直白且樸素。
“確實……這件事帶給我過去十幾年人生中都從未感受到的‘驕傲’感,”芬迪爾笑了起來,伴隨着感嘆說道,“我從未想過,原來拋下所有身份觀念和傳統規矩之後,去和來自各個階層、各個環境的許多人一起努力去成就一件事情,竟是如此快樂。”
伊萊文同樣露出微笑:“我也很慶幸,當時聽了你的勸告,參與了這件頗有意義的事……”
芬迪爾扭頭看了自己這位好友一眼,帶着笑容,伸出手拍了拍對方的肩膀。
“所以,我的朋友,第二套幾何卷子的答案借我抄一下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