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輕時候放浪江湖,因此受盡了親族和父母白眼的邸九州,一想到今夜之後,他將飛黃騰達、衣錦還鄉,就興奮的不能自已。
歐陽倫今夜是駐守宮城大門的,但是一路進來,幾處關隘,全都換成了秦楚慕、李德福等幾個同謀的軍頭、十將,他自然一路暢通。
當他來到垂拱殿和後面延和殿之間的已然封閉的宮門時,守在此處的將領是王寬。
“王兄!”
“歐陽兄!”
兩人抱了抱拳,互相遞個眼色。
歐陽倫湊近了去,低聲道:“內廷可有消息了。”
王寬低聲道:“莫急,一會兒內廷掛燈人就是咱們的人,到時他會把燈鉤探出來,我們把信掛上去,神不知,鬼不覺。”
兩人相視一笑,歐陽倫便站到門側與王寬低語起來。
兩人說的都是這件事辦完之後,憑他們收穫的豐厚報酬,買多大的宅院、買多少地、建幾家店鋪。
這既是一種憧憬,也是二人緊張之中的一種自我安慰。
內廷開始掛燈了,由遠及近,由內及外。
一盞盞宮燈掛上,點燃,內廷立時處處燈火,璀若星河。
由高處望去,襯着那飛檐斗拱、殿宇樓閣,宛如一座仙宮。
歐陽倫不由緊張起來,他摸了摸懷中的密札,擡頭看看那緊閉的高大宮門。
外邊的燈火已經升起,將宮門下照得一片通明。
側殿裡,邸九州、虞候石九霄、防禦使蕭山等人更是緊張。
邸九州扒在門縫處,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外面。
石九霄和蕭山等幾員將領則興奮地在殿中走來走去。
殿上桌上,還攤着一本賬簿和一些會子、交子。
他們要造成一種正在這裡盤賬,計算禁軍創收,結果適逢其會的假象。
但,殿內此時沒有掌燈,一片黑暗。
邸九州看着宮門前的動靜,似乎已經看到高官厚祿在向他招手了。
表妹以後就是他一個人的了,三更組織,以後也將歸他掌握!
暗靠秦相支持,明着又是在官家面前立過大功的,十年之後,他會是怎樣一番光景?
光是想想,邸九州都興奮的發抖。
“快來!石虞侯、蕭防禦使,你們快來,他們動手了!”
邸九州忽然顫聲叫道。
石九霄立即衝到門前,從門縫向外望去。
這門虛掩着,露出了一條縫。
石九霄扒到門縫前,就看到垂拱殿和延和殿之間的那道隔絕內外的宮門上,有一隻竹竿的燈鉤悄悄地探了下來。
而歐陽倫已經走到宮門下,迅速從懷中摸出一封捲起的信札,正緊張得手發抖地往上掛。
守在宮門前的士卒,都是王寬一手帶出來的心腹。
他們早已拿了好處,也得了上官的吩咐,所以歐陽倫趕到門下時,他們就已乖巧地背過身去。
石九霄大喜道:“動手!”
兩名軍士驀地拉開虛掩的幾扇宮門,側殿的四扇大門也同時洞開,從黑暗中呼啦啦涌出一羣禁軍,吶喊着向內廷宮門處衝去。
與此同時,對面配殿裡埋伏的軍士們,也蜂擁而出。
宮廷值戍的官兵是不可以攜帶弓弩的,爲此防禦使蕭山特意安排了幾個飛刀使得好的兄弟。
他們衝在最前面,幾口飛刀同時擲向踩着梯子露頭在宮牆之上的內廷點燈人。
“啊”地一聲慘叫,那個內廷點燈人同時被五柄飛刀投過來,中了三口。
雖說離得還遠,三口飛刀威力不大,可是其中一口刀射中了他的右眼,那可是極脆弱的地方。
內廷點燈人慘叫一聲,捂着眼睛,就從梯子上倒栽了下去。
歐陽倫越是激動緊張,手就越不聽使喚,他好不容易用牛皮繩把信札纏在鉤燈杆兒上,還不等繫上,那鉤燈杆兒就“吧嗒”一聲,摔到了他的腳下。
隨後,從兩廂配殿,便有許多禁軍吶喊着衝過來。
“不好!”
歐陽倫大驚失色,急忙彎腰去搶信件。
他不清楚內廷有幾個人接應,但是如果能把信件拋進內廷,裡邊的人機警些的話,說不定來得及轉移或銷燬。
他匆匆拾起信件,見已來不及綁在杆上,就想把它穿在杆上。
可那杆頭的倒勾並非鐵器,而是木製的一截斜鉤,用來鉤掛燈環的,並不尖銳。
而那密信封得極嚴,並且是用做了防水處理的牛皮製成,一時竟穿不上去。
這時四下裡衝過來的禁軍已經和王寬等人動上了手。
王寬本來還想遮掩一番的,可是邸九州、石九霄等人只想把他們傳信入宮的事兒做實了,根本不想與他們交談,衝到面前,便即動手。
王寬及其手下禁軍官兵自然不想坐以待斃,兩下里就廝殺起來。
歐陽倫來不及把那密信穿在燈杆上,就被立功心切的邸九州衝到了面前。
歐陽倫一個懶驢打滾,逃開邸九州的一刀,情急之下,竟想把那密信塞進嘴裡吞掉。
他也是急糊塗了,這種牛皮信,哪怕團成一團,又豈是他能吞得下去的。
歐旭倫把信塞滿了嘴巴,後邊還有一截塞不進去,前邊卻是死活也不往喉嚨裡咽。
這時,邸九州又到了。
邸九州滿臉興奮,獰聲大喝:“死來,交出密信!”
歐陽倫把心一橫,抽出佩刀,便迎上去。
他的嘴巴里仍舊滿滿塞着一封牛皮信,吞也吞不下,吐也吐不出。
這時候,遠處一聲驚哨,淒厲地響起。
宮中不許攜弓弩,違者以謀反論,所以羅克敵那邊,是用竹哨發出了警訊。
但是在這夜晚時刻,竹哨發出的尖銳嘯聲,也可以傳出好遠。
羅克敵率領大批禁軍,端着長槍,持着大盾,邁着鏗鏘有力的步伐,排成盾牆,挺着槍林,向着垂拱殿這邊,一步步移動過來。
四面高牆,內廷宮門已經上鑰,他們也不怕會有人插上翅膀飛了!
劉商秋帶着哼哈二將,站在高塔上看着。
垂拱殿後方廣場上的混戰,他看到了。
寇黑衣那邊的皇城卒,在這邊竹哨聲傳出的同時,就跟鬼影子似的閃出來,衝向秦楚慕、李德福等幾個同謀軍官把守的宮門處,這一幕他也看到了。
劉商秋一轉身,就向塔下衝去。
想讓我置身事外?
門兒都沒有啊!
郭緒之和袁成舉呆了一呆,才驚叫着追了下去:“劉副指揮,你去哪兒呀?你站住!”
垂拱殿前方仍在混戰,後邊的大門卻軋軋地打開了。
肥天祿舉步而出,仍是一襲青衫,站在最前。
兩排便袍的精壯漢子,呈雁翎狀衝出來,左右一分,按刀而立。
緊跟着,一輛諸葛武侯式的四輪小車被人推了出來。
楊沅坐在小車上,綸巾鶴氅。
這是趙璩回到孤山別業時,不由分說,給他的打扮和配置。
楊沅剛剛纔因爲看到了“陌上花”繡坊的肥員外而驚到目瞪口呆,就被趙璩推出了大殿。
看到眼前銅牆鐵壁一般徐徐掩進的槍林盾牆,楊沅更是張口結舌。
下午他正要在李夫人護法下練功呢,忽然就被趙璩興沖沖地搶進來,叫人把他擡走了。
楊沅知道他不會害了自己,也只能任其擺佈,然後就是被擡上車子,駛入皇家畫舫,接着登岸,繼續前行。
楊沅也不知道他要帶自己去哪裡,再被擡出車子的時候,已經是在這宮闈之中了。
現在,他旁邊站着“陌上花”繡坊的肥坊主,身後推車的是青衣小帽的恩平郡王,兩旁是呈雁翎狀排列的押陣武士,階下是槍如林、盾如牆,徐徐掩進。
而更前方,則是兩夥衣甲不整、身上帶傷的禁軍結陣自保。
那是石九霄一夥人和歐陽倫一夥人。
歐陽倫一夥人是蟬,石九霄一夥人是螳螂,現在,出現了一隻黃雀。
這隻黃雀,就是羅克敵統領的這支禁軍。
他們神情冷肅,陣形嚴整,徐徐掩進,不斷壓迫着剛纔還在互相劈砍的兩夥禁軍退縮下去。
“各位,各位,你們不要誤會……”
邸九州慌忙衝到陣前,張開雙臂以示絕無反抗之意。
“歐陽倫等人內外勾結,傳遞物品,我等是來抓捕他們的,他們纔是賊人,抓他們,你們抓他們啊!”
“嚓!嚓!嚓……”
軍靴整齊地踏在地上,發出令人心絃爲之顫動的聲音。
密集的槍林,結合着如牆的大盾,依舊緩緩掩進,彷彿根本沒有聽到他的聲音。
然後,楊沅就親眼見證了軍隊這個戰爭機器的可怕。
邸九州徒勞地揮動着他手中的刀,四面八方都是攢刺而來的槍林。
哪怕他貼地滾進,好不容易突破槍林,刀鋒砍中的也是敗革一般的大盾,這時,茂密而鋒利的槍林又向他刺過來了。
如果是叢林、山地、屋舍密集處,他的個人武力還能發揮巨大作用,可是在宮廷廣場這種平坦而空曠的地方,個人武勇在結隊而進的軍士們面前,幾乎沒什麼用武之地。
其結果,也就是比不會武功的人晚死一些,能多掙扎一會兒,說不定還能多撈幾條性命給自己墊底,僅此而已。
楊沅端坐四輪車上,手指因爲緊張和興奮緊緊抓着扶手。
他居高臨下,親眼目睹了這一切。
這纔是力量,莫可抵禦的力量,摧毀一切的力量。
沒有一個男人,不因這種力量而着迷。
除了……恩平郡王。
郡王正爲自己忘了尋一把鵝毛扇來的失誤而懊惱。
“還缺了一把羽扇,沒辦法了,來,你拿着。”
青衣小帽、小廝打扮的趙璩不由分說,就把自己的摺疊扇從袖中抽出來,塞到楊沅手裡:“湊合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