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棠好奇地看去,就見一個豐腴美人兒見到知客老尼,臉上也露出笑意來。
二人並肩走向庵堂,丹娘忙快走兩步,向那豐腴美人兒合什一禮:“小尼丹兒,見過田夫人。”
知客老尼笑着介紹道:“這是貧尼剛收的徒弟,現正戴發修行。丹兒,快去備熱茶,側廂庵堂裡侍候。”
丹娘答應一聲,轉身離去。
知客老尼領着那嫵媚豐豔的婦人走進庵堂,遞給她三柱香,美豔婦人便焚香、上香,默默禱告。
青棠站在門口,歪着頭朝庵堂裡打量,心中暗想:“倒是個豔麗的婦人,這屁股比我師父都大,偏偏腰身還挺細的哈。”
這時,一個胖大婦人,懷中抱着一個嬰兒走上了臺階,就在庵堂外站定。
青棠轉回頭來,見那胖大婦人好大一個胸膛,能把她嬌小的身子都裝進去的感覺。
胖婦人粗布麻衣,但懷中襁褓卻是綾羅,裡邊裹着一個小孩子。
小孩子粉團團的,睜着一雙烏溜溜的大眼睛,一邊好奇地看着屋檐,一邊嚅着嘴巴吐泡泡。
青棠不禁歡喜道:“好可愛的小傢伙。”
胖大婦人笑道:“那是,我家小少爺隨我們田夫人,生得俊俏着哩。”
青棠這才知道,這個孩子是正在庵堂裡上香的田甜夫人的孩子。
看起來出生也沒幾個月,估計還沒滿百天,難怪田夫人顯得豐腴,應該是產下孩子後還沒有完全恢復。
庵堂裡,田夫人虔誠地禮佛上香,默默祈禱後,知客老尼便上前將她扶起。
老尼笑道:“田夫人真是虔誠,還願香早就敬過了,還是時常來禮佛。”
田夫人微笑道:“應當的,田氏一向崇敬我佛,這孩兒更是虔誠祈禱才得如願,自然更當禮敬,哪有急來抱佛腳的道理。”
老尼莞爾一笑,肅手讓客。
田夫人便跟着她走出了庵堂,看見胖大婦人正抱着孩子逗弄,旁邊還有一個脣紅齒白、眉眼如畫的小尼姑正睜着一雙萌萌的大眼睛,好奇地看着。
田夫人便道:“七娘,你哄着孩子,別叫他見了風。”
隨後,田夫人便與知客老尼去了側廂茶室。
丹娘已經備好了香茗,盤上還有水果、點心各一碟。
知客老尼與田夫人雙雙落座,丹娘就在一旁侍候,老尼笑問道:“尊府一切安好啊?”
田夫人輕輕嘆口氣道:“也不算甚好,前些時日不是出了亂子嘛。
雖說沒有牽連到我家老爺,總歸是風風雨雨的叫人不得安生。我家老爺也難免就謹慎起來。
本來這個孩子,老爺是極喜歡的,原想着百天的時候好好操辦一下,這一回也取消了。
老爺說,風頭正緊呢,咱們還是低調些好。”
知客老尼便笑着安慰道:“夫人有了兒子,在喬府的地位便穩了。
這孩子一看就是個慧黠機靈的,將來必然大有出息。
這要是以後考個功名在身,再替夫人你掙一個誥命回來,今日這‘百天宴’辦不辦的,又有什麼的。”
田夫人聽了,也不禁眉開眼笑,便道:“那倒是借了師太的吉言了,但願如此吧。”
兩人敘談一陣,青棠跑進來稟報道:“師父,有位趙夫人來禮佛上香啦。”
知客老尼喜動顏色,這又是一個出手大方的施主。
她忙起身合什道:“貧尼去接待一下趙老檀越,丹兒,你陪田夫人吃杯茶。田夫人,失禮了。”
田夫人淺淺點頭:“師太儘管去忙。”
等知客老尼一走,丹娘眼珠一轉,便款款上前,爲田夫人斟茶。
她一邊斟茶,一邊淺淺笑道:“貧尼於佛法雖不算精深,卻是精於相術的。以小尼看來,夫人的面相貴不可言。
尤其夫人這眉眼,乃大器晚成之相。顯然是要着落在令公子身上,得一個母憑子貴了。”
田甜只是兩浙轉運副使喬貞的一個妾室,雖然受寵,卻談不上大富大貴。
除非她男人如秦檜家一般已經賞無可賞,賜無可賜,只好惠及妾室,才能得個命婦的身份。
又或者是她兒子將來有了大出息,做爲生母,從兒子那邊得到實惠。
作爲一個母親,她當然更希望自己這富貴是因兒子而來。
所以,聽到“大器晚成”,田夫人絲毫不以爲忤,反而喜動顏色地道:“當真?小師父你會看相?”
丹娘淺淺一笑:“小尼略懂一二。”
丹娘本極美貌,穿上這一身僧衣,更顯清純恬雅。
這種氣質沒有攻擊性,是男女通殺的。
田夫人瞧她便很閤眼緣兒,便嬌笑道:“哦?那倒要有勞小師父你幫我好好看看了。”
丹娘在知客老尼的位置上坐下來,給自己斟了杯茶,向田夫人一敬,嫣然道:
“自無不可,準不準的,田夫人你只當聽個閒話,解個悶兒便是。
只是,小尼道行尚淺,也不敢泄露太多天機。
不知夫人伱有何苦惱,亦或有何期望,夫人可以與小尼說說,小尼或可解說一二。”
田夫人聽她沒有自吹自擂,反倒覺得她是真有一點道行的。
田夫人便輕嘆一聲道:“我一個嫁了人的婦人,還有什麼苦惱、什麼期待。
若說有苦惱,有期待,還不都是來自我的丈夫、我的孩子……”
田夫人也是個健談的,而丹娘一身僧衣,這出家人的身份,極易取得田夫人的信任,叫她放下戒心。
田夫人便雜七雜八地和丹娘扯起了閒篇兒。
外面,那襁褓中的嬰兒好奇地四下打量一番,便小嘴一扁,哇哇地啼哭起來。
胖大婦人忙挪到旁邊背風處,解開衣襟,就把孩子的小腦袋揣進了懷裡。
敢情這胖大婦人是孩子的奶孃。
孩子吃上了奶,便不再啼哭了,只管努力乾飯。
青棠一臉好奇地又跟過去。
胖大婦人瞟她一眼,見是個小尼姑,同爲女性,便沒在意。
青棠好奇地道:“大娘,這孩子是剛剛那位田夫人生的呀?”
胖大婦人輕輕拍着孩子,答應一聲。
那孩子是喬家的,想來是母親營養好,這麼小就白白胖胖,甚顯壯實。
青棠不禁吐了吐舌頭:“小尼看那田夫人,好嫋娜的小腰肢,這麼大的孩子,她怎麼生下來的呀,真是不敢想象。”
胖大婦人聽了這天真之語,忍不住笑起來:“你這小師父說話真是有趣。
天生萬物,都有它的道理。就像這孩子一生下來,他就知道找奶吃,男人到了歲數,自然就知道打夯……”
“啥?”
青棠好奇地問,打夯?這幹活的技能也是到了歲數自然就能會的嗎?
胖大婦人忽覺失言,眼前女孩年紀雖小,可也是個出家人。
她便在自己嘴巴上輕輕扇了一下,說道:“罪過,罪過!我是說啊,這婦人,天生就是能生兒育女的。
老天爺既然給了女人這種能力,女子的腰胯看着雖比男人細窄,到了該生兒育女的時候,她自然也就能生出來……”
“這樣啊!”
青棠想了想,忽地豁然開朗。
我就說嘛,那驢子一般,叫人怎麼生受得了。原來天生萬物,自有它的道理。
這樣一想,青棠忽然就有一種如釋重負的感覺,那莫名的恐懼便淡了許多,開始支楞起來。
雨過了,天晴了,咱小青棠又行了。
……
趙士程一來,諸多名流都認得他,但地位都不及他高,自然紛紛上前見禮。
寵妻狂魔趙士程生恐妻子不適,也知道她不喜歡與人寒喧,便笑應道:
“各位好各位好,拙荊有些乏力,趙某先尋個安靜所在讓拙荊歇息。失禮,失禮。”
趙士程攙着唐婉,便往一處尚無人在其中的披着帷幔的小亭走去。
忽然,唐婉腳步一停。
趙士程感覺妻子身子一震,忙隨之止步,順着她的目光一看,心中忽地一沉。
他當然認得陸游,兩人以前交情不錯,後來因爲他娶的是陸游的前妻,彼此見面未免有些尷尬,交往這才少了。
此時,唐婉癡癡望去的正是陸游。
陸游剛剛跟朋友喝了一圈兒,正興沖沖地回到楊沅所在的小亭。
這間小亭的帷幔,本就搭在左右的柱子上。
陸游把杯放在桌上,大笑道:“這些傢伙,誠心想要灌醉我。
陸某的酒量,是那麼容易醉的麼?誒,楚行首,咱們楚都監還沒到麼?”
楚念秋笑吟吟地道:“家叔軍務繁忙,自然會來的晚一些,不過你放心,家叔答應了,就一定會來。”
唐婉定定地望着陸游,直到他走進小亭,與他的朋友眉飛色舞地說笑,才收回目光,緩緩走向旁邊的小亭,腳步忽然間就沉重了許多。
趙士程默默地看了一眼陸游的方向,心情也沉重起來。
亭中擺的有瓜果蜜餞、茶水酒水。
趙士程殷勤地挑選妻子愛吃的小食放到她面前,可唐婉如坐鍼氈,如何吃的下。
看到唐婉躲閃的目光,難以安定的體態,趙士程暗暗苦笑一聲,強打精神,對外面招了招手。
隨從侍衛中忙走進一人,向他叉手施禮。
趙士程對唐婉柔聲道:“忽然想起尚有一點公務急待料理,我離開一下,小半個時辰也就回來了,娘子且在此間小坐,可好。”
“好!”
唐婉脫口而出,看到趙士程的眼神兒,神情忽然一滯,才又慢慢擠出一副笑臉兒來,道:“大王早去早回。”
趙士程點了點頭,起身吩咐那侍衛道:“你們留下兩人,聽憑王妃使喚。”
說完,趙士程便舉步走出了小亭,脊背僵硬地一路走去,始終不曾回頭。
趙士程和陸游本就認識,雙方都很瞭解。
唐婉當着趙士程的面,又怎能說出想過去見一見陸游的話來。
如今趙士程藉故離開,其實唐婉心知肚明,這是丈夫故意躲開,給她一個方便。
她可以選擇不去,已經分手十年了,君已有妻,我亦有夫,而且都已有了自己的兒女,又何必……
她也清楚,如果她不去,趙士程知道了,必然非常歡喜。
她身邊留的有王府侍衛,她的舉動,回頭不可能不稟報郡王。
但,她還是想過去見一見,走到近處,仔仔細細看他一眼,聽聽他的聲音。
少女時傾心愛慕的男人,她的第一個男人,又哪是那麼容易忘掉的。
兩人雖同在一城,能夠相見的機會實則極少極少。
如果今日不上前相見,或許……以後就再也沒有了機會吧?
雖然她若過去,丈夫知道了一定會心痛,但……他是不會責備我的。
就一次,就見他一面,也算……是爲我這段情,做一個了結吧。
唐婉想着,便站起身來。
楊沅在趙士程攙扶妻子走來,衆人紛紛上前見禮的時候,就注意到他們了。
楊沅微微側了側身子,對一旁的沈溪道:“沈兄,那邊那對夫妻,是什麼人吶?”
沈溪向外望了一眼,便笑答道:“哦,那是永嘉郡王趙士程和他的妻子。”
楊沅便心中瞭然了。
陸游興沖沖返回小亭後,楊沅便一直與他說話,只希望吸引住他的注意力,不教他看見唐婉。
關於陸游和唐婉的故事,畢竟真真假假,而且越詳細的傳說,越有可能是後人發揮編造。
所以楊沅並不確定事實上他們二人是誰先看見了誰,又是誰主動相見。
也許不讓陸游看見唐婉,也就不會發生後來的事了。
不過,那邊小亭中,趙郡王忽然臉色僵硬,還要強作歡笑地一路與人答着招呼離開,楊沅便覺得事情有些不太妙。
緊接着,他便看見唐婉盈盈站起,只是舉動躊躇着,一時還下不定決心的樣子。
楊沅便目光一冷,“角聲寒,夜闌珊,怕人詢問,咽淚裝歡。瞞、瞞、瞞!”
你對誰咽淚裝歡,又是對誰瞞?
對你有情有義的人,你不珍惜!
都和人生了兩個孩子了,還是擺不清自己的位置,理不清自己的感情,這真是被寵的肆無忌憚了。
害人害己,何苦來哉!
你一味自怨自艾的時候,可曾想過,比你更悲更傷的他?
楊沅忽然就握住了陸游的手腕,銳利的目光筆直地盯視着他。
陸游一愣,二郎忽然如此嚴肅,這是想說什麼?
楊沅道:“務觀兄一向豪爽灑脫,於感情事也是一般如此嗎?”
陸游一愣,感情事?
二郎怎麼突兀地說起這個話題?
楊沅道:“小弟聽人說起過務觀兄的情史,務觀兄曾有一位妻子唐氏,是麼?”
陸游聽了,不禁臉現黯然之色。
他倒也沒有計較楊沅的冒失,只是黯然一嘆道:“不錯,爲兄如今的妻子,並非原配。爲兄……原有一位妻子,她姓唐……”
楊沅道:“這唐氏聽說已另嫁他人,如今過的……可還好麼?”
陸游露出欣然之色,道:“她如今那丈夫,身份高貴,性情孰厚,對她尤其體貼,兩人已育有一子一女,她過的很好。”
陸游幽幽一嘆道:“如此,爲兄心中這份歉疚,才輕了些。”
楊沅輕笑一聲,拍了拍陸游的手,說道:“既然如此,請務觀兄一定要成全她如今的安寧與幸福,莫要再有藕斷絲連之舉。”
陸游頓時惱怒,抽回手道:“我陸游豈是那樣下作之人。”
楊沅道:“你陸務觀若是那等人,小弟也不會與你結交了。
我的意思是,不要對她表達你廉價的深情,那隻能感動你自己!
於別人,卻可能一字一句,都是刺向她心頭的刀,刀刀要人命!”
陸游疑惑地道:“二郎,你究竟在說什麼,難道你喝多了?”
楊沅搖搖頭道:“我並沒有喝酒。我只是想告訴你,有些人,不需要再見。有些相見,不如懷念。好久不見,不如不見啊!”
楊沅說罷,忽然轉頭對沈溪和楚念秋笑道:“楚行首,沈兄,王某初來山陰,兩位可否帶我四處走走,給我引薦幾位朋友啊。”
這時,唐婉一番躊躇,終於斟了杯酒,擎在手中,款款地向這邊走來。
沈溪和楚念秋本來也對楊沅的話感到有些莫名其妙,不過看到緩緩走來的唐婉,他們心頭卻是一下子明白過來。
沈溪和楚念秋立即站起身來,笑道:“正該如此,二郎,請。”
香漩姑娘訝異地看了一眼楊沅,也拉了拉艾曼紐貝兒,對她遞個眼色。
艾曼紐貝兒雖不知就裡,卻也機警地站起,一行人便往亭外走去。
陸游被楊沅的一番話和他們的異常舉動搞得莫名其妙。
他轉過身,看着衆人走出小亭,正要出聲詢問,目光一轉,就看到了另一側姍姍走來的唐婉。
這一刻,陸游呆在了那裡。
……
楚念秋和沈溪因爲楊沅方纔一番話語,對他這個暴發戶,便有點另眼相看了。
兩人一左一右,陪在楊沅身邊,爲他介紹朋友。
這兩位都是山陰舉足輕重的大人物,卻是一左一右把楊沅讓在中間,那些本來沒怎麼把楊沅看在眼裡的人,便也對他重視起來。
香漩姑娘抱着琵琶,姍姍地走到一邊,艾曼紐貝兒跟過去,悄悄地問道:“香漩姑娘,發生什麼事了?”
香漩幽幽一嘆,便把陸游和唐婉的坎坷情史對艾曼紐貝兒說了一遍。
艾曼紐貝兒聽了,秀氣的眉微微皺了皺,很認真地點點頭,說道:“二郎說的對,既已如此,不如放手。
若再糾纏不清,他們不僅害了彼此,更對不起那位無辜而深情的郡王。”
香漩姑娘贊同地點頭道:“是啊,王二少說的很好,有些人,不需要再見。有些相見,不如懷念。好久不見,不如不見!”
忽然間,香漩就覺得,自己被沈溪公子換給楊沅,也許會是自己的幸運。
因爲楊沅公子比起沈溪公子,顯然更重情一些。若好生服侍,待人老珠黃時,他也必會給個出路。
可是這位蕃女……
香漩同情地看了艾曼紐貝兒一眼,自己的幸運,要用人家的不幸來交換麼?
她的心中,對艾曼紐貝兒,便生起了深深的愧疚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