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帥的船隊被允許在港口補充淡水後繼續南下。
三陟水軍才懶得去無償供應這麼多人的飲食。
既然楊沅這個正主就在這,原來的計劃已經沒有必要,自然是讓王帥滾蛋了。
王帥很開心地滾蛋了,但楊沅和金玉貞被留了下來。
船隊扯起風帆,瀟灑地離去,王帥站在船頭,意氣風發,頭也不回。
看着漸漸遠去的帆影,金玉貞不由得幽幽一嘆。
自始至終,她的男人都不曾下過船,也不曾在意過她留在這兒是否有危險。
他們之間真的是隻剩了一個名份了。
雖然對此她並不難過,可是面對這樣的結局,難免還是有些悵然。
“楊學士,請一定要對她好一些啊!”
李沐攬住了楊沅的肩膀,望着碼頭上那道孑然的儷影,唏噓道:“死丫頭是真的喜歡你呢,我看的出來。”
楊沅沒有急着撇清關係,而是深有感觸地嘆息了一聲:“你們這些大姓高門子弟,也是人生不易啊。”
“不會啊!我們還不易,別人還要活嗎?”
李沐歪了歪頭,一對招風耳愈發明顯了:“從生,到死,一生所得,每一樣,別人都要奮鬥半生,拼死拼活,還未必能得到,我們生來就有啊,還有比我們更幸運的人嗎?”
李沐拍着楊沅的肩膀:“左右也就是正妻的選擇由不得自己作主罷了,自己作主,就一定選得好?
難道常民和賤民是他自由的選擇?不得已之下的結果罷了。
如果你給他一個機會,你看他是選擇那貴女和美女,還是他現在的老婆。”
李沐對於楊沅的安慰,一副很驚奇的樣子,這貨活得非常的通透。
……
慶州金家,金老太公這幾天坐臥不安。
船隊歸來之前,就有快船選到了,告訴金家,大宋楊學士會隨船一起過來。
金太公從金玉貞的來信中,已經瞭解到楊沅的情況。
這個人在大宋和大金,可都有着巨大影響呢。
正是在楊學士的一手策劃下,“新金”才得以建立,強大的金國分崩離析。
雖然新金帝國的領土不到金國的四分之一,但是它佔據的偏偏是女真人的龍興之地。
這裡擁有着構成女真金國上層核心架構的族羣基礎,就這一點,對完顏亮的威脅就足夠大了。
而且隨着時間的推移,這種根基之地的作用也會越來越大。
就是這樣的一位大人物,卻還如此年輕,這個人太值得投資了。
金老太公覺得,這位楊學士將成爲金氏莫大的機緣。
爲此,他精心安排,只待上賓,就連暫住金家的盈歌幾女,都被奉若上賓。
盈歌也就罷了,對此泰然處之。阿里虎卻是受寵若驚,她很清楚,這種禮遇和待遇,完全是因爲她的男人。
她的人生,是如此幸運。
可是這時候,王帥帶着船隊回來了,金家盛裝趕去碼頭迎接的人撲了個空,因爲楊學士沒來。
等在府門前的金老太公被氣了個半死,掄起柺杖就把王帥打跑了。
我金家的莫大的機緣會被李家劫走嗎,玉貞啊,全看你的啦!
度日如年地等了四天,金老太公終於收到了一個可以讓他安心睡覺的好消息。
玉貞陪着小楊學士,正自陸路而返。
金老太公大喜過望:王家那小子不靠譜,幸虧老夫還有一個靠譜的孫女兒啊。
……
金老太公那個靠譜的孫女兒不但把楊沅領回來了,隨行的還有一支龐大的隊伍。
若非有這支龐大隊伍的拖累,他們輕車簡從的,此時怕已趕到慶州了。
這支隊伍是高麗王派往大宋的“賀元旦”團隊,同時也是“賀改元”使團,最最重要的是,它還是“建交稱臣”使團。
在北宋淳化四年以前,高麗曾經是大宋的屬國。
從北宋淳化四年,高麗被遼國討伐,被迫臣屬遼國開始,它和宋國雖時有來往,卻已是事實上的平等關係,高麗王不再受宋國的冊封與確認。
而今天,高麗王的使團,將在斷交多年之後,第一次去大宋賀元旦、賀改元,同時攜帶了國書,向大宋稱臣、納貢。
在金國與新金之間,高麗王是不敢輕易下注的。
但他很清楚,隨着金與新金的戰爭進入膠着階段,雙方都會逼它站隊,甚至逼他派兵獻糧。
這時候,李家家主帶着大宋楊學士出現在了王宮,縱論天下大勢,爲他指點了迷津。
有這個非常瞭解宋、金、新金的楊學士一番分析、說服,高麗王欣然做出了選擇:重做大宋屬國。
做了大宋之臣,它就有了立場,正在死掐的兩個金國,也就拿它沒有了辦法。
金國肯定是不太滿意的,但是在南有宋國、北有新金,且又不再與高麗接壤的前提下,金國是肯定不會派兵爲難的。
新金應該也不太滿意,而且兩國接壤,想要派兵也容易。
可是有金國的牽制,新金同樣不會再樹一敵。
更何況,高麗投的可是大宋啊,大宋現在是新金的恩主。
我拜你大哥做小弟,有問題嗎?
高麗王很滿意,因爲讓他最爲困擾的麻煩解決了。
李家也很滿意,前往大宋的正使,是李家的人。
接着,馬上要派往新金的使團正使,也將是李家的人。
由此,李家將獲得的政治資源,完全可以讓它不再覬覦金家海貿的收穫。
而且,兩家甚至因此,成爲了休慼與共,相輔相承的關係。
王家、金家和李家一旦達成默契,其他家族就很難再做手腳了,除非他們聯合起來。
可那樣一來,每家所能分得的利益又不值得他們這樣去做。
更何況,這一切的源頭在於宋。
而宋國的楊學士已經明確表態,這樁生意,他只交給王家和金家,那別人還有什麼好爭的?
“記得初相識時,妾爲階下囚,學士的處境也差不多。”
金玉貞坐在車上,對面看着楊沅,感觸地說。
“卻不想短短時日,學士便翻雲覆雨,指點諸國。如今又促成我王向大宋稱臣,如此潑天的功績,此番回去,應該有封王封侯之功了吧。”
楊沅笑道:“若非完顏亮急於求成,惹得女真貴族和他離心離德,我也不會輕易成功。”
金玉貞嫣然道:“但,學士終究是成功了。”
“大概是我運氣好。”
對於楊沅的謙辭,金玉貞輕輕一笑,呼出的呵氣,化作一團了靄靄的白霧,模糊了她俏麗的容顏。
白雪的山嶺,逶迤於途。
金玉貞掬起小手,在脣邊哈了幾下,輕聲道:“快到慶州了呢,學士接了盈歌,就要返回大宋了吧?”
“是啊!”楊沅被她一說,不免歸心似箭:“還真有點想家了。”
“此一別,恐今生再無緣一聚。也不知道學士歸國之後,會不會偶爾也能想起妾身?”
金玉貞凝視着楊沅,目光有些灼熱,又有微微的瑩光在眸中閃動。
她與楊沅一路同行,但有言語,必淺笑嫣然,但楊沅卻一直能覺察出,她並不快活。
而這一次,她沒有笑。
回想起來,大概是從王帥毫無牽掛地揚帆而去開始,她就沒有真的笑過了。
楊沅忍不住道:“其實夫人也從未把王公子放在心上吧?又何必因爲他的無情而耿耿於懷呢?”
金玉貞詫異地揚起雙眸,想解說什麼,但是抿了抿脣,終是放棄。
她優雅的頸項輕輕扭轉,目光似乎已穿過寒冷的雪峰,注視着遠方的未知。
金玉貞幽幽地道:“也許,妾身並非因爲他而不甘。只是忽然覺得,一身的富貴榮華,旁人眼中的天之驕女,卻從未爲自己活過……”
她的神情帶着一絲悠遠的孤寂,聲間裡有一種難言的惆悵,飄渺的就像一朵飄飛的雪花,只能隨着風,無法左右自己的飄零。
楊沅凝視着她,忽然笑了,說道:“夫人可知楊某平生最討厭什麼人?”
金玉貞立刻看向楊沅,一臉的求知。
楊沅道:“我最討厭有才情的女子。”
金玉貞頓時滿面的訝然和疑惑,討厭有才情的女子?楊學士別是說反了吧?
楊沅道:“因爲有才情的女子,多愁善感,喜歡糾結,喜歡鑽牛角尖,喜歡自怨自艾,喜歡悲秋傷春,她的人就像是一場連綿不絕的梅雨,她不痛快,叫別人看着她也不痛快。”
楊沅也看向那高高的雪山,雪山的那邊,就是依舊一片青蔥的臨安。
楊沅道:“當然,有才情的女子也不盡是這般。我就見過一個有才情、活得又通透的女子,她灑脫、爽利,拿得起,放得下,雖然是一介女流,天下多少男兒,也不及她的胸襟。”
金玉貞頓時有點酸:“她……是誰?”
楊沅道:“天下欽敬,謂之,飛將軍!”
金玉貞還是不知她是何人,可一介女子,能被天下人尊稱爲“飛將軍”,那……楊學士的讚譽推崇,應該就不會錯了。
楊沅忽然吟起了一首詩:“如果有一天,我去世了。恨我的人,翩翩起舞。愛我的人,眼淚如露。”
金玉貞從來沒有聽過這樣既白話又富有詩意的詞。
“第二天,我的屍體頭朝西埋在地下深處,恨我的人,看着我的墳墓,一臉笑意。愛我的人,不敢回頭看那麼一眼。”
“一年後……”
“十年後……”
“幾十年後,我的墳堆雨打風吹去,唯有一片荒蕪。恨我的人,把我遺忘,愛我至深的人,也跟着進入了墳墓。”
這是一首長詩,從一個人的死去開始,幾十年間的風雲變幻,直到一切零落成泥。
“對這個世界來說,我徹底變成了虛無。我奮鬥一生,帶不走一草一木。我一生執着,帶不走一分虛榮愛慕。”
金玉貞覺得,這似乎是說給她聽的。
“用心去生活,別以他人的眼光爲尺度。愛恨情仇其實都只是對自身的愛慕。三千繁華,彈指剎那,百年之後,不過一捧黃沙……”
等楊沅停了許久,金玉貞才從失神中清醒,問道:“這詩,叫什麼?”
楊沅道:“我忘了。如果,非要我給它取個名字,我願取名爲‘活在當下’!”
“活在當下……”金玉貞呢喃着重複了一句,眸中漸漸恢復了神采。
“謝謝伱,楊學士!”
金玉貞望着楊沅,欣喜地道:“我懂了,我聽楊學士的,從今晚開始,玉貞就做一個沒才情的俗女子!”
楊沅愕然道:“從今晚開始?爲什麼不是現在?今晚是什麼黃道吉日了?”
“不告訴你!”金玉貞吐了吐舌尖,向他俏皮地一笑,那笑容明媚的,就像陽光下的美麗雪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