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丘與十哲的塑像被擡到了麗正門前,孔老大在前,十哲在後,一字排開。
再其後,則是數千名目前雖然還不是官,但已經拿着朝廷俸祿,成爲預備役的學生們伏闕上書。
在這數千名學生後面,則是數萬名爲之歡呼吶喊、進行聲援的臨安百姓。
朝堂之上,聞訊後頓時大亂。
今日,是皇帝臨朝的日子。
大宋的皇帝上朝不像明清時候那麼頻繁,趙瑗登基後比趙構勤快些,但一個月也不過臨朝六七次。
每個月的一號,一般是上朝的固定日期,但是昨兒個趙官家“身體有恙”,所以朝會被推遲了一天,恰恰就應在了衆學子上書的這一天。
趙瑗叫太監匆忙出了麗正門,向衆學子詢問來由,然後把他們的上書接了,又返回金殿。
衆學子的上書內容一公佈,朝堂上頓時就炸了。
沈該怒道:“學生們不在學校專心學業,竟敢忘議國政!”
楊存中道:“首相何必動怒,朝廷設立太學之目的,就是要培養國家所需要的治術人才和賢人君子。
因此,自太學開設之日起,太學生便註定了是未來爲國治政的人才。
他們關心時政,學有所用,上書言事,有何不可呢?”
張浚道:“我大宋臺諫,允許官民上書言事。太學生不屬於官,也屬於民吧?上書言事,理所應當。”
楊存中是個專職的武將,站出來嗆沈該毫無問題,而張浚是進士出身。
不過,他很早就專門任職於武事,幾十年下來,已經成了事實上的武將。
出身也大不過掌握着兵權這一事實,因此他也是完全站在武將這一邊的。
不過,朝廷高級職事多爲文人,文人雖然並不全都贊同對文人犯法寬容以待,但這種立場的畢竟佔了多數。
因此二人此言一出,立即遭到衆多官員的指責。
麗正門外,正有無數人伏闕上書,朝堂上卻已經吵成了一鍋粥。
楊沅早就知道阻力會很大,阻力主要來自於上層。
這也是他第一次採取迂迴之策,先從下邊發動的主要原因。
不過,他知道坐在最高位置上的那一位,也是傾向於這次民意所屬的,這就是他的底氣所在。
朝堂之上的激辯隨着雙方下場的人越來越多,形勢也愈發地混亂。
原來朝堂上涇渭分明的兩大陣營,主要是保守派和激進派,可是現在,它們再度分裂了。
因爲保守主和派中也不都是文官,而激進主戰派中也不都是武將。
現在太學生們上書要求取消“不殺士大夫”的弊政,這兩大陣營中有人贊成、有人反對,於是自然就產生了分裂。
更加微妙的是,今日這個議題的起因是大理寺和刑部與都察院撕逼,就張宓該不該死的問題爭奪話語權。
但是當一個更高層次的論題擺在面前時,大理寺、刑部和都察院內部也產生了分裂。
一部分司法官認爲不能廢除對士大夫的優容,另外一些司法官則認爲應該廢除。
這其中,一部分人純粹是出於公心,但也有一部分人,是認爲廢除這一條款,會提高三法司的地位和權力。
所以,不要簡單地把它看成兩個對立的陣營,同一陣營裡的人訴求也不一樣,會隨時產生再分化。
“蕭御史!”
蕭毅然正要挺身而出加入戰團,就被楊沅一把摁住了。
楊沅搖了搖頭,道:“今天的風太大,你兜不住的,讓我來吧。”
楊沅拉開蕭毅然,挺身向前走去,盧承澤張了張嘴,卻沒有再說話。
蕭毅然和盧承澤是之前和大理寺打嘴仗的主辯手,此時此刻雖然被太學生引申的主題改變了,可他們自覺沒有臨陣退縮的道理。
因此,不僅蕭毅然決定下場激辯,盧承澤也有點上頭了。
可是,此時本可繼續避居幕後的楊沅卻挺身站到了他們的前面。
盧承澤之前和大理寺打嘴仗的時候出盡了風頭,作爲一個都察院的新人,一個在監察御史中資歷也最淺的年輕人,算是徹底打響了名聲。
也因此,今天他不能迴避,這是一個人有所得的時候必須要做出的付出。
可他沒有想到,本可以避居幕後進退自如的楊沅,偏偏選在這個時候站了出來。
都察院副都御史肖鴻基眼見雙方爭吵的面紅耳赤,不禁眼珠一轉,便想把戰火引到楊沅身上,此時此刻,怎麼可以讓楊沅這個罪魁禍首置身事外,務必要讓他成爲衆矢之的纔對。
不過,肖鴻基不想暴露自己的立場,否則以後他在都察院的處境堪虞。
肖鴻基急急思索了一下,想到了一個巧妙的話引,便往前一站,舉起雙手,大喝道:“諸位,都靜一靜!諸位都是朝廷大臣,御前喧譁,成何體統!”
“大家都靜一靜,我都察院有話說!”
朝堂上的喧譁聲一停,所有人都向肖鴻基看來。
肖鴻基正要鋪墊幾句,便把戰火引到楊沅身上,楊沅這邊摁住了蕭毅然,已然挺身而出。
“官家,臣以爲,反對取消這一弊政的官,朝廷都該好好查一查,我都察院,願意擔當此事!”
楊沅語出驚人,本來尚有些許未曾平靜的聲浪也瞬間消失了。
肖鴻基站在一旁,頓時如芒在背。
他剛喊了一句“我都察院有話說”,楊沅就來了這麼一句,倒像是他和楊沅意見一致,楊沅是受他指使纔出頭的,偏又不宜解釋,着實鬱悶。
楊沅走上前,向衆大臣掃視了一眼,沉聲道:“如此懼怕懲治枉法士大夫的,會是一羣什麼人呢?難不成是有人心中有鬼,在給自己預留退路?”
湯思退臉色一冷,沉聲喝道:“你放肆!楊沅,你知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楊沅緩緩轉身,面對這位宰執中排名第一的人絲毫不懼,反問道:“難道下官的推斷不合情理嗎?”
湯思退道:“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士大夫以直言讜論倡於朝廷,以名節相高,廉恥相尚,向來是臨難不屈,匡直輔翼,忠義氣節,與尋常人自然不同!”
楊沅頷首道:“下官也是讀書人,湯參政所言,下官深以爲然。但是,湯參政所說的以直言讜論倡於朝廷,以名節相高,廉恥相尚,向來臨難不屈,匡直輔翼,忠義氣節的士大夫,也包括那些貪贓枉法、罔顧人倫、殺害人命的犯人嗎?”
湯思退吱唔道:“這……他們雖然犯了錯,可他們畢竟讀過聖賢書……”
楊沅很不理解他的腦回路,截口道:“所以呢?《禮記·曲禮》中有言:“八十、九十曰耄,七年曰悼。悼與耄,雖有罪,不加刑焉。此爲何意,還請湯參政教我。”
湯思退曬然道:“《周禮·秋官·司刺》有‘三赦’之規。‘一赦曰幼弱,再赦曰老耄,三赦曰蠢愚。’也就是說,幼小者與老年人還有癡呆者,有罪時當赦免或減刑。你是狀元,難道連這也不知道?”
楊沅反問道:“那麼,士大夫犯法,他是老糊塗了,太小不懂事,還是癡呆了,所以要寬宥嗎?”
湯思退一呆。
楊沅提高聲音道:“知法犯法,罪加一等,這麼簡單的道理,還要讀書才明白嗎?士大夫習聖賢書,更應知教化。
結果有些人做了什麼?其行徑畜生不如。這豈不正說明,這些人接受了聖人教化,依舊教化不了,是枉披了一張人皮的禽獸?”
“這……你……”
湯思退頓時語塞,饒是他擅辯,可是這種人的所作所爲實在理不直氣不壯,無從辯起。
楊沅轉向御座,拱手道:“官家,太學生們上書言事,不計個人利害,這是忠於官家、忠於大宋的義舉。
如今他們正拜伏於宮門之外,朝堂之上一聞上書,便先自爭吵起來,難道不該聽聽這些太學生究竟是怎麼想、怎麼看的嗎?
官家何不從太學生中擇其幾員請上殿來,讓衆文武也能明白他們的所思所想。如此,再有決斷也能讓天下人心服口服。”
晉王趙璩馬上道:“臣附議,楊僉憲所言有理,官家應該聽聽太學生們的心聲纔是。”
“嗯……”
趙瑗向衆文武掃了一眼,說道:“來人,命太學生推舉幾人,上殿言事。”
當下就有內侍急急奔去麗正門,隨後就有幾名有聲望且善辯的太學生被學生們推選出來,進入了皇宮。
皇宮這種地方,他們還是第一次來,心情滿是新奇、激動與惶恐。
可是,因爲上書言事,得以進入皇宮,在官家和朝廷諸公面前侃侃言政,這讓他們愈發覺得自己使命神聖,熱血也爲之沸騰起來。
四名由太學、武學和國子監推選的代表進入大殿,向官家見禮,闡明瞭來意。
吏部尚書譚鷹炆立即駁斥道:“荒唐,我大宋祖制,優容士大夫與上書言事者。否則,就憑伱一學生,不思學習,妄議國政,先就要被開革出太學了,如今卻在這裡胡言亂語,要求廢了祖制。”
那太學生葉荃聽了頓時熱血上頭,抗聲道:“祖制?請問我大宋哪一條祖制,對於枉法的士大夫不予嚴懲了?優容士大夫和縱容士大夫中的枉法者,是一回事嗎?”
譚尚書被一個太學生直斥,老臉頓時掛不住了。
他沉下臉色道:“你年紀輕輕,懂得什麼?我大宋祖制,盡人皆知,你不知道,那是你學業不精。回太學去,好好請教一下你的老師,本官可沒有教導你的義務。”
葉荃是個學霸,這時熱血上頭,也顧不得對方是朝廷大員了,馬上道:“祖制盡人皆知?學生對於祖制,倒也略知一二。
我大宋太祖,深惡贓吏,內外官犯贓罪者,多棄市處置。建隆二年,商河縣令李瑤,坐贓杖死;庚寅,供奉官李繼昭坐盜賣官船棄市。建隆三年,蔡河務綱官王訓等四人,坐以糠土雜軍糧,磔於市。
……
乾德四年:光祿少卿郭玘坐贓棄市。乾德五年:倉部員外郎陳郾坐贓棄市。開寶五年:右拾遺張恂坐贓棄市;殿中侍御史張穆坐贓棄市。開寶七年:太子中舍胡德衝坐隱官錢,棄市;太子中允李仁友坐不法,棄市……
一句句棄市(公開處死),聽得衆大臣異常刺耳。
這些史實,就算譚尚書知道,做官這麼多年也早忘光了,聽的他一愣一愣的,根本無從反駁。
國子監生是弘毅一看,哪能讓太學專美於前呢,於是也上前一步,朗聲道:
“太宗朝太平興國三年,泗州錄事參軍徐璧坐監倉受賄出虛券,棄市;侍御史趙承嗣坐監市徵隱官錢,棄市;中書令史李知古坐受賕擅改刑部所定法,杖殺之;詹事丞徐選坐贓,杖殺之。
太平興國六年,監察御史張白坐知蔡州日假官錢糴糶,棄市。雍熙二年,殿前承旨王著坐監資州兵爲奸贓,棄市。淳化二年:監察御史祖吉坐知晉州日爲奸贓,棄市……”
武學的武舉生辛雲飛能被推選出來,當然也是文才比較出衆的,要不然金殿之上又不能打架,武舉們推選他出來幹什麼。
他雖不如這兩位熟記經史,勉強也能記住一二,馬上不甘示弱地上前道:“真宗朝,鹹平五年,知榮州褚德臻坐盜取官銀,棄市……”
魏良臣大怒道:“住口,住口,你們所言,難道本官不知道嗎?須知開國初,當用重典,太平盛世時……”
楊沅突然道:“魏相,你說……太平、盛世?天下太平了嗎?已經盛世了嗎?你我如今,可是正站在臨安行在啊,咱們大宋的國都還在金人手中呢,比之太祖太宗時,咱們已經是太平盛世了?”
魏良臣頓時啞然,這又是一個任他舌燦蓮花也無法辯駁的事實。
楊沅轉身面向皇帝,沉聲道:“官家,諸位大臣口口聲聲說,祖制不可違。可什麼是祖制?這大宋,是太祖皇帝建立的,大宋的祖制,當然就是太祖定下的規矩。
那麼,我等君臣,是不是應該一體遵守太祖皇帝欽定的《皇宋刑統》呢?”
幾名太學生並不認識這位年輕的緋袍官員是誰,但是見他站在自己這邊,頓時心生知己之感。
武舉辛雲飛馬上高聲道:“要說祖制,我大宋祖制就是太祖皇帝定下的規矩!”
是弘毅也激動了,振聲道:“我朝自太祖殯天,帝皇之位便轉移到了太宗一脈。
當今聖上乃太祖血裔,如今帝皇之位復歸於太祖後人,太祖之制亦當恢復纔是。”
葉荃馬上道:“請官家恢復祖制,朝廷上下人等,當一體遵從《皇宋刑統》!”
楊存中、張浚等人聞言,馬上說道:“臣附議!”
湯思退怒道:“太祖誓碑不用遵守了嗎?”
楊沅立即大聲喝道:“子虛烏有的誓碑?湯參政,它在哪裡?”
楊沅毫不退讓,跨前一步,厲聲道:“史書不見有載,百官不曾見過,例代先皇不曾說過,一個從金國逃回的曹勳信口言之,就成了祖制了,可有任何佐證?”
“這……,許是金人佔據太廟時,將之毀壞或者運走了……”
“或是將之毀壞或運走了?如此重大之事,全無證據,就憑湯參政一句或許?
太廟中諸物,金人少有損壞,除了擄走了珠寶祭器等財物,餘者皆在,後被朝廷運過江來。
那塊重達數千斤的巨大石碑,於金人毫無價值,誰去把它一錘錘砸成齏粉,又或者爲何要把它千里迢迢運去上京?”
楊沅轉向趙瑗,拱手道:“官家,湯參政若是不信,臣以爲,可以派他前往新金,到上京城裡親自看一看,訪一訪。
對了,朝廷還應該找一塊高九尺,闊四尺,厚一尺的石碑,讓他押運去上京。或許湯參政一路押送時就能想明白,金人爲何要如此無聊,把它砸成粉末,亦或不辭辛苦地把它運去上京!”
譚尚書厲聲喝道:“楊沅!你不知商鞅作法自斃的故事嗎?”
楊沅看向譚尚書,目光如劍:“所以,譚尚書你是擔心自己有朝一日會枉法呢,還是認爲官家是個昏君?”
“你……你……”
譚尚書氣的老臉通紅,指着楊沅不停地哆嗦。
大理寺卿吳書一見,連忙出班奏道:“官家,朝野動盪,皆因張宓。張宓之罪,已然惹得天怒人怨。臣以爲,官家當下旨加罪,判其死刑,以息天下之怒。”
太學生葉荃馬上道:“張宓固然該死,可朝廷律法,爲何判不得他死?學生們今日上書官家,正是因爲張宓該死而未死,他爲何該死而未死,這纔是臣等上書的原因,不可因張宓追判死刑而本末倒置!”
吳書的官帽氣的都要聳立起來了。
張宓,張宓,這個張宓,真是該死啊!
當初我們大理寺怎麼就沒判他死刑呢!
現在我想判他死刑了,可這些讀書讀傻了的混賬學生,反而不依不饒了,真是豈有此理。
沈該等人慌了,大勢恐已不可逆了,他們也要因爲這件事成爲天下人嘲笑的對象了。
可是楊沅眼見如此一幕,眉頭卻是微微一皺,心中隱隱有些不安。
哪裡不妥?究竟是哪裡不對了?
陡然,楊沅心中靈光一閃,他終於明白,問題出現在哪裡了。
這裡邊有着一個重大隱患,是他此前謀劃此事時不曾想到的。
如今身臨其境,他才突然想起哪裡出了問題。
他是搞危機公關出身的,習慣站到不同立場的當事人的位置,去揣摩對方的心思,據以思索更加妥當的解決方案。
這已成了他處理事情時一種本能的思考方式。
方纔,他隱隱有些不安,代入趙瑗的立場對於此情此景進行一番分析之後,他就發現了問題所在。
於是,楊沅馬上補救道:“官家今日俯徇輿情,勘察民意,百官與學子,皆已痛陳利害。
其中利弊得失,還需官家權衡思量之後,慎作聖裁,以明正法典!
臣以爲,朝議今日至此可矣!”
鵝王詫異地看了楊沅一眼,眼看風向已轉,正該趁勝追擊啊,只要大家再鼓一把勁兒,皇兄就可以順勢恢復真正的祖制了,二郎怎麼突然改了主意?
他是以退爲進?
趙璩仔細看了楊沅一眼,楊沅若有所覺,馬上回了他一個眼神兒。
趙璩頓時明白過來,二郎是認真的。
雖然不理解楊沅爲何要這麼做,但趙璩相信楊沅這麼做一定有他的道理。
於是,趙璩馬上道:“官家,文武百官和上書的太學生們都已闡述了各自的見解。但茲事體大。
官家總攬乾綱,政自己出,更該慎作決斷。因此,臣亦以爲,還請官家三思,而後行之,更爲妥當!”
趙瑗眉頭微微一皺,這是增強皇權的事情,他也求之不得,恨不得馬上做出改變。
眼下形勢大好,何必節外生枝?
不過,他自然不便顯出迫不及待的意思來,想了一想,便點頭道:“衆卿所言,各有理據,朕已悉數知之。此議,待朕思量之後,再作裁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