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御駕西巡,爲皇太后祈福。
此行,皇太后、皇帝、皇后,次相魏良臣,參知政事張浚,兵部侍郎兼權直學士院沈虛中隨行。
御龍直都指揮使莫龍統殿前司兵馬爲內衛,趙密、羅克敵統侍衛親軍馬軍司、侍衛親軍步軍司精銳。
所有兵馬,合計三萬人。
當初真宗封禪泰山時,帶了一萬五千名精銳禁軍。
成都到臨洮的距離,比起泰山到幽州可遠的多了。
可是考慮到如今宋夏之間的形勢,比真宗封禪時的宋遼形勢要更加緊張,所以爲安全起見,還是加派了一倍的兵力。
監國晉王趙璩,率領滿朝文武送皇帝出城,聲勢浩大。
御街之上,許多百姓都在圍觀這樣難得的場面。
人羣中,洛承安翹首看着皇帝的儀仗緩緩出城而去,輕輕吁了口氣,對一旁的顏青羽道:“按照腳程,小瑩已經到洛陽附近了吧?”
顏青羽點點頭,低聲道:“差不多,皇帝御駕啓程晚,行路緩慢,她能搶出足夠的時間讓國相應變的。”
洛承安謹慎地四下看了看,轉身走去,對緊跟上來的顏青羽道:“皇帝一日還在西南,邊禁便有十倍的森嚴。我們現在不僅要等機會,還要等時間。這段時間,謹慎一些,切勿露出馬腳。”
“洛叔放心。”
頓了一頓,顏青羽道:“我就是奇怪,國相爲何非要一個活的楊沅?而且連傷都不許傷他?若非如此,我們早就可以下手了,現在卻是畏首畏尾的。”
洛承安淡淡一笑,道:“你我聽命行事而已,哪來的那麼多爲什麼?走吧,回去,醫館該開門了。”
趙璩送走皇帝,至十里亭而止,兄弟二人一個在車上,一個在馬下,四目一對,千言萬語,盡在其中。
轎簾徐徐放下,御駕向西,緩緩而去。
趙璩率文武長揖到地,緩緩直起腰來時,看着面前腳步鏗鏘的士兵列隊而過,趙璩對伺候在身邊的王府內侍總管低聲道:“暗諭三法司,去晉王府候着。”
百官比皇帝出城的時間足足早起了兩個時辰,這才完成諸般繁瑣。
如今終於送了皇帝離開,個個疲憊不堪,畢竟能做到這個位置的官,大多年紀都大了。
武將們還好,天天操練武藝的,體質好。
文官裡面,可能也就參知政事湯思退依舊精神奕奕,畢竟他現在還不到四十歲。
都說楊沅平步青雲,速度奇快,可這湯思退也是個有大氣運的。
他是紹興十五年中的進士,不到十年就官至禮部侍郎、繼而升端明殿學士了。
秦、萬兩奸相垮臺,牽累了一大批官員,致仕的致仕,流放的流放,騰出了很多空缺,他又順理成章地被提拔爲執政。
楊沅去年剛中的進士,如果每個職位上盤桓兩三年,不斷往上升,十年內都未必能達到湯思退的高度。
吳書、朱倬、張方旬這三位法司大佬年紀都不小了,其中朱倬都是個七十歲的老人家。
皇帝御駕前行,後方的兵馬還沒走完,他就兩腳發酸,不得已喚過自己的貼身小廝,叫他跪趴在身後,借他的後背當椅子,這才勉強支撐着。
待晉王下令各自歸衙,朱倬忙不迭讓自己小廝攙扶着,將遠遠隨行的車轎喚到近前。
朱倬爬上車子,脫了官靴襪子,把痠痛欲裂的雙腳直接放在清涼的地板上,剛剛舒坦地吁了口氣,就有人到了車外,輕輕叩了叩轎廂。
朱倬掀開轎簾兒,就見一個小內侍站在外面,欠身道:“大王請亞相到晉王府一敘。”
“唉!”
朱倬嘆了口氣,擺一擺手,把轎簾兒放下,有氣無力地吩咐道:“去晉王府。”
然後他便蜷起身子,側臥在座位上,利用這回城的時間短暫休息一下。
老東西真想乞骸骨啊,可是之前向官家遞過兩回辭呈,官家卻一再極力挽留。
如今他已是七十高齡的老人家了,卻還是不能回家養老,實也無奈。
……
“近來,官家施行了一系列清理弊政的措施,推行的過程尚還叫人滿意。”
晉王府裡,趙璩請三法司大佬入座,奉上茶水後,連一句客套話都沒,就切入了正題。
他從小就沒想過要當皇帝,雖然希望他當皇帝的人,遠比支持他大哥趙瑗的多的多。
所以,他雖聰明絕頂,卻是懶得去研究帝王心術,也不需要擺出一副“聖心莫測”的模樣來馭下。
“欲行新政,莫不從整頓吏治開始,整頓吏治,莫不從清理貪腐入手。”
趙璩看看都察院、大理寺、刑部三方大佬:“就如那張宓,此人道德敗壞、目無法紀,諸般惡行,劣跡斑斑,早該被人發現纔對。
而此人原爲秦檜門下走狗,依附秦氏,受其包庇,當今聖上登基以來,內政外交,諸般事務纏身,一直也沒顧得上清理這些奸佞餘孽。”
趙璩端起茶來,卻沒有喝,而是加重了語氣道:“現在看來,秦檜餘孽,遠沒有清理乾淨,不知遺下了多少漏網之魚!
朝廷推行新政,有賴諸司衙門,諸司衙門若想順利貫徹新政,少不得你們去清理蠹蟲、揪出禍害。
都察院需從清理秦檜餘孽、查辦貪腐着手,給朝廷來一場大清掃。都察院該查的查,不管他是多大的官。
大理寺該判的判,盡依《皇宋刑統》,從重從快。刑部核刑要快,執刑也要快,官家回京之後,是要舉行盛大閱兵之禮的。
到時候,本王希望,朝堂之上,站着的都是衣冠,而無禽獸!”
三法司大佬心裡全都清楚,這位晉王殿下雖然做事不太着調,但他雖然恣意狂放,其實行事卻有分寸。
今天召集他們三個,說出這番話,絕不是晉王一時心血來潮,恐怕官家離京之前就已有所安排了。
官家出巡,隨侍大臣是誰來着?
次相魏良臣,參知政事張浚,兵部侍郎兼權直學士院沈虛中。
這三位……
此時再想想他們一貫的立場和行爲,顯然他們是官家要保的人,不想他們受牽連,所以才帶走。
那麼留下的大臣中,又有哪些是官家讓晉王磨刀霍霍,想要針對的人物呢?
一時之間,他們想的還不是那麼透徹,但心中已隱隱有了寒意。
接下來,怕是不太平了。
趙璩密授機宜一番,便叫人把三法司送出了王府。
貪腐,當然是要抓的,但它不是朝廷亟需解決的主要矛盾。
水至清則無魚,眼睛裡一點沙子都不揉的話,楊沅那小子也一樣有小辮子可以抓。
曾經依附秦檜的,也不盡是奸臣,也不盡是庸臣。
當初只爲自保,迫於形勢,苟且於秦氏門下的,也不是一定就要清理出去。
其中很多人,其實還是很能幹的,留下來有大用。
現在以清理秦檜餘孽爲藉口,以查貪腐爲理由,主要針對的就是保守派、綏靖派、投降派。
這三個不同立場的派系,所要打擊的力度也是不同的。
投降派要堅決清除,綏靖派不能佔據重要位置,保守派就得又拉又打。
這裡邊,情況太複雜了。
就比如那主戰和主戰,主和者有戰略主和者、戰術主和者、投機鑽營主和者。
主戰派也有戰略主戰者、戰術主戰者,同樣也有譁衆取寵,以其爲進階捷階的投機派。
純粹的同一派系者中,還有各自的小山頭,有各自不同的利益訴求。
三法司只是一口斬亂麻的刀,斬哪個位置,斬斷哪根線,這卻需要掌握着這口刀的人,自己來把握了。
鵝王只是一想,就覺得頭大如鬥。
他忽然覺得,讓大哥去西南躲一躲,由他來扮黑臉,簡直就是自討苦吃。
……
湯思退送走皇帝之後,沒有回衙門裡去,而是以身體不適爲由,直接回了自己的府邸。
近來,湯思退正在鬧情緒。
他從中了進士開始,不足十年間,便如坐了火箭一般,青雲直上,仕途順利的簡直如氣運之子。
這也讓年不足四旬的他,養成了心高氣傲、目無餘子的性格。
可是前幾天,在金殿之上,在討論是否復《皇宋刑統》爲祖制,辯論誓碑存在與否時,卻被楊沅一個僉都御史當衆嗆聲,這讓湯思退有些下不來臺。
其實,趙構駕崩,新帝剛剛登基的時候,他還是非常謹慎的。
因爲他之前仕途一帆風順,多有賴於秦檜的庇護和扶持。
當初科舉殿試時,湯思退考中的是博學鴻詞科的第一名,這讓“求賢若渴”的秦檜甚爲欣賞,向他拋出了橄欖枝。
秦檜也曾如是這般地招攬過狀元張孝祥,但張孝祥沒有接受,而湯思退的選擇是:接受。
也因此,他做爲秦檜甚是器重的人開始被重點培養起來。
秦檜佯裝重病,以退爲進,半年多不上朝的時間裡,爲了做戲做的更像,曾經把湯思退和他重點培養的另一位官員先後招至府上。
秦檜對他二人各自饋贈以千兩黃金,儼然有託付後事的意思。
似乎,他真的要不久於人世了。
當時,這兩個官員做出了全然不同的選擇。
另一個官員選擇了接受,他覺得,這是對秦相示之以忠。
但,湯思退選擇了拒絕。
他聲淚俱下地懇請秦檜收回成命,他說:若他接受這筆饋贈,無異於盼着秦相早死,所以萬萬不敢接受。
這一次,他的選擇又對了。
秦檜垮臺,受其牽連被貶謫的官員很多,但湯思退因爲這件事而安然無恙,甚至還更進了一步。
因爲他拒受秦檜饋贈的舉動,被解讀爲與秦檜劃清界限。
現在,他是執政中第一人,在他頭上,只有沈該和魏良臣。
這兩個人年紀都很大了,所有人都清楚,或許就在三兩年之內,他就能成爲當朝宰相,甚至是首相。
可能到那時候,他纔剛滿四十歲。
年紀,也是一份重要的政治資產。
所以,很多想要找一條粗大腿抱的官員,都紛紛投到了他的門下。
他如今在朝廷中的影響力和權勢,已絲毫不亞於日暮西山的沈該和魏良臣。
可就是在這種情況下,楊沅區區一個僉都御史,竟然敢向他當衆發起挑釁。
楊沅只比他小十多歲,他當初依附的是權傾朝野的秦相,楊沅背後有無意政務卻對皇帝有着極大影響力的晉王。
他們兩人的晉升速度和風格都有些相識。
爲此,湯思退對楊沅早已有了一絲敵意。
只是兩人的地位相差甚遠,他作爲當朝執政,堂堂的副相,實在沒理由去主動針對一隻小蝦米。
可現在小蝦米主動向他發起了挑戰。
人常說宰相肚裡能撐船,湯思退自忖氣量也絕對不小,但是換個人忤逆他,他可以一笑置之,楊沅不行。
因爲別人忤逆他,那是螞蟻撼樹,他犯不上計較。
可楊沅,真的讓他感受到了威脅。
他需要好好考慮一下今後的事情。
楊沅,他現在就要開始盯住了,楊沅既然愛出風頭,喜歡爲了迎合上意而做些譁衆取寵的事,總有出紕漏的時候。
他會好好地盯着,只等楊沅犯錯,纔會出手。
對這種人,不出手則已,出手就得是致命一擊,將他徹底打翻在地,叫他永不翻身,才能永除後患。
不然,焉知他拜相之後楊沅會不會緊跟着爬上來,成爲他一生之敵?
既然道不同,就得消弭禍患於未然。
而另一件事,則叫他更困擾,一直委決不下。
他現在又要面臨一個重大選擇了。
高宗在世時,乃至新帝登基後,他都是堅定地站在主和立場上的。
這和秦檜無關,他因爲投靠和立場受到了秦檜的重用。
但他的立場,卻不是爲了迎合秦檜,而是他自己的看法。
在他看來,大宋的國力弱於金國,這是不爭的事實。
這種情況下,大宋就該以保境安民爲國策,對外推行議和綏靖的策略。
輕啓戰端,在他看來,是一件很危險的事。
雖然纔不到一年光景,天下大勢就發生了巨大的變化,但他並不認爲,大宋就有資格激進起來。
金國雖然分裂了,可分裂之後的金國,依舊擁有着遠比大宋更廣袤的領土,金強宋弱的格局並沒有因此而改變。
高麗、新金對大宋的親近與臣服,於實質上對大宋又有什麼幫助呢?
更何況,金國還出讓了臨洮給西夏,使得西夏與大宋重新接壤了。
西夏一旦與大宋接壤,便是心腹大患。
當初大宋奈何不了西夏,現如今只剩下半壁江山,就能對付西夏了?
簡直是胡鬧!
所以,他覺得他的選擇並沒有錯,大宋就該韜光隱晦,坐看風雲變幻,不要輕易涉入亂局。
雖然他早就知道趙瑗這位官家個性比較堅毅,即位之前就表現的對金國比較強硬,但也不是太過分。
湯思退覺得,等趙瑗真正即位,看清楚內憂外患,再有沈相、魏相還有他們這些老成謀國的賢臣勸諫輔佐着,會成熟起來,穩重起來。
可他沒有想到,當真成爲皇帝之後,這位趙官家卻變得愈發激進了。
原本,主和派佔據了朝堂最主要的聲音,官家孤掌難鳴,還是能被他們摁住的。
誰料,現在卻被打破了這種局面:武將們得到了重用,並且在皇帝的支持下開始發聲,文臣產生了分裂,一部分主和派隨着天下大勢的變化倒向了主戰的立場。民間的聲音也直接傳進了官家的耳朵,使得官家明白,他並不孤單,他底氣十足。
官家如今的聲望,甚至比一手重建了南宋半壁江山的高宗皇帝還要高,逼得他們只能步步退讓。
難道,真的是我錯了?
我要不要重新做一個選擇?
湯思退隱隱覺得,皇帝西巡,只怕並不只是爲太后祈福那麼簡單。
而他,正好可以趁皇帝不在京中,好好理順一下自己的思路,如果應該重新做一個選擇,那麼趁着官家不在京中,也可以順勢調整過來,等官家歸來,也就自然而然了。
坐着轎,一路往家中趕去,湯思退便在轎中認真地思索着。
但是在他心裡,還是認爲大宋積弱,弊端無數。官家意圖清理冗官、革新軍政,恐將會遭到強烈反彈。
即便這些新政能夠得以貫徹,也需要至少十年到二十年的時間,才能徹底貫徹並得到穩固。
在這麼長的時間裡,那個彈丸之地的新金還會存在嗎?
西夏與大宋在這十年間,會不會在西南重啓戰端,陷入無休止的拉鋸戰中,不斷消耗大宋的國力?
他現在已是執政中第一人,三五年內必定拜相,這些事都將發生在他任相期間,都會變成他的責任
他現在已經從被一棵參天大樹庇護其下的人,成長爲一棵參天大樹了。
所以,他只有一次選擇的機會,以後他是不可能隨意變更自己的立場和陣營的。
否則上上下下,所有的人都會拋棄他。
這一次的選擇,真的好難。
可……他的哪一次重大選擇不難呢?
秦檜勢焰滔天之際,在民間的名聲卻是低落到了塵埃裡,他選對了。
秦檜垂垂將死,官家意圖趁機收回權柄的時候,他再一次選對了。
這一次……
難道他趙瑗還強得過高宗的帝王心術,強得過秦檜的老謀深算?
湯思退脣角漾起一抹不屑的笑意。
做選擇題,他相信他這個如有神助的氣運之子,不會輸。
轎子回到湯府,剛剛落轎,門房便到了面前,恭聲道:“老爺,有閩南言氏上門尋親了。”
湯思退一愣,閩南言氏?閩南現在還有個言氏?我們湯傢什麼時候有這麼一門親戚了?
湯思退好奇地問道:“人呢?”
門房道:“已經被夫人延請到中堂款待了。”
“哦?”
湯思退這一下倒真覺得自己家應該是有這麼一門親戚了,不然夫人不會把人請到中堂款待。
他點點頭,下了轎,便邁步踏過了門檻,說道:“待我看看,究竟是哪一門親戚。”
這時,楊沅一身玉色便袍,剛剛踏過蕭山歡潭南風員外府的大門。
在他身後,姍姍地跟着一對無暇玉人,李師師和肥玉葉。
這一對本是乾孃和義女的關係,只是李師師如今愈發顯得年輕,和肥玉葉站在一起,宛如一對姊妹花。
同樣的硃脣皓齒,同樣的笑靨嫵媚,恰如秋月春花。
如果說區別,可能就只是二人的風情各有不同,一個醇濃如酒,一個清澈如泉。
南風遲陪在楊沅身邊,心中暗暗苦笑,難怪李夫人對我一向不假辭色,卻原來竟是他的禁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