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節

餘額不足

月近中天,月色清涼如水,冷冷的清輝灑在寬闊的江面上,水聲滔滔,大江宛若一條銀絲帶,蜿蜒着伸向天的那一頭,水中央,江心洲象一個巨獸般盤踞在那裡,將江水一分爲二。洲上怪石堆裡雜樹蘆葦密佈,迎着江風搖曳,暗影重重裡,顯得分外安逸。

丑時末三點整,一陣猛烈的江風吹過,月影一暗即現,江心洲的怪石灘上多了兩個人影。一黑一白相距十丈對面而立。一身黑綢衣的方羽仔細打量着面前一身白衣的對手:一身雪白的衣服似乎裹在一根瘦竹竿上,身材削瘦修長,一頭短短的白髮,慘白的麪皮上看不到皺紋,高鼻樑,刀鋒般薄薄的嘴脣緊抿着,最引人注意的是寬廣飽滿的額頭和雪白的一字眉下神秘莫測的山羊眼。整個人彷彿生在怪石上,和身邊的黑暗融爲一體,負手而立,也一瞬不瞬的看着方羽。江風雖大,卻不能拂起他的一點衣角。

黑巫祖師從三個弟子的失敗裡早就知道了對方了得,沒想到站在面前的是一個面色溫和身長玉立的少年,看紅潤健康的面色和一頭自然披散在肩上烏黑的長髮,最多也不過是個剛剛成年的青年,但對方彷彿和周圍月光江水天地合爲一體的身影和氣勢已然告訴他對方的不凡,還有那雙似乎包含天地間勃勃生機和活力、玉樣溫潤自在的眼睛,也讓他明白今天一定是雙方不死不休的結局。

相對片刻,黑巫祖師空空濛蒙宛若來自九幽的聲音在江心洲上響起:“老夫黑巫門第三十六代傳人巫源,你就是馬家的護法人?”

“在下小鎮方羽,一個無門無派天地間的閒人,是馬家的朋友。”

“好一個閒人,你是老夫百多年來見到的唯一配與老夫一戰的方家,所以老夫以白衣相見,以示尊敬。今天你我只可有一人離開這裡,你還有什麼後話要說?”

“天生天殺,道之理也。我沒有什麼後話,你呢?”

“老夫要是敗了,你會知道的。多說無益,請!”

請字落地,黑巫祖師雙目驟然亮起口中發出驚濤駭浪般的呼嘯,天空忽然烏雲滾滾直逼明月,江心洲裡陰風四起,他身邊怪石堆裡雜樹蘆葦隨着他的嘯聲迅速枯萎倒地,枯槁的圈子飛速的擴大,似乎有一支看不見的死亡之手在開闢戰場。江面上不少小魚躍起跌落在水面,露出白花花的肚皮。

就在老黑巫嘯聲剛起的同時,方羽口中也發出龍吟般的長嘯,嘯聲清越平和,直上九霄。所站的這邊風輕月明萬里無雲,蘆葦雜樹生機勃勃,江面上羣魚戲水一派截然不同的景觀。兩種力場在江心洲中心交會,不時發出悶雷般的轟鳴。站在怪石上的兩人同樣負手而立仰天長嘯,渾身散出陣陣輕霧。方羽長髮飛揚黑巫衣袂飄蕩。糾纏在一起的嘯聲此起彼伏,始終分不出高低。

就在此時老黑巫口中嘯聲不停,雙手在胸前幻出無數法訣,全身慢慢隱沒幻化成一團黑霧裹着的綠影迅速擴大,充斥他佔領的整個空間,方羽嘯聲越發的高亢,身形一矮,站立出八步生風,一道紅光電射入黑霧綠影。綠影一漲,黑霧整個籠罩小洲,天空中,烏雲遮月,江面上尺長的魚漂起無數。

再說孟勝藍,驅車至十字路口後,不見方羽的人影,覺得大是奇怪,他沒有道理走的比車還快啊,正在尋思間,她叫來看護唐麗君母女的人到了,簡單一吩咐後,她決定還是去找找方羽,總之這個方羽今晚讓她覺得很不放心。

從方羽住的旅館出來後,孟勝藍又打電話到醫院,醫院裡一切正常,方羽也沒回去,她心裡一急,看看錶已經快三點了,這麼晚他會上哪兒去呢?根據她以前調查的資料,方羽在這裡也沒有什麼太熟的朋友和地方啊。

她心裡一急,就一邊開車一邊拿出電話:“喂,表姐嗎?睡了嗎?”

“是你這丫頭啊,你不是睡覺了嗎?怎麼又半夜跑來擾我的清夢啊?是不是要報復我?”

聽着表姐略帶睡意的玩笑,孟勝藍急了:“你還開玩笑,方羽不見了。”

“什麼?怎麼回事啊?你慢慢說。”杜若蘭一下精神了,在電話裡急急問道。

“是……然後他就不見了,到現在都找不到他,我怕他有什麼意外啊!”

“哦,是這麼回事啊,他不會有什麼事的,你放心回去睡吧。”聽完她講的經過,她發現表姐意外的鬆弛了下來。

江心洲裡霧氣縱橫光電激射,早已沒有了人的形影,紅光綠芒越糾纏越盛,漫天勁氣裡雜樹蘆葦怪石四面拋飛,附近江面上濁浪排空,天地一片混亂。劇烈的聲光怪象驚醒了住在附近的居民,漸漸圍在江邊的人們目瞪口呆的望着面前從來沒有見過的異象,沒有人敢靠近江邊十丈以內,就是如此,站在前面的人也被激盪的江水濺的大溼。遠遠的高地上,驅車趕來窺探的陶大偉和西服青年站在奔馳車頂上遠眺,通過50倍的望遠鏡看到紅光綠芒激光般電射、所過處寸草不存、怪石橫飛的現象,身子一晃,陶大偉差點從車上摔下來。“這……他們還是人嗎?”他喃喃的問站在邊上同樣面無人色的西服青年。

正在路上對錶姐含含糊糊讓她不要爲方羽擔心而又不說理由的態度不滿意而追問不停的孟勝藍被車上的緊急呼叫打斷了,是江心洲派出所的緊急求援報告,說有居民報案,江心洲發生異變,他們到了現場後發現那裡彷彿天崩地裂一般,確實異常,已經有不少迷信比較深的市民在那裡傳說是江神在發怒了,現在江邊人越圍越多,情況嚴重,請求市局援助。她一聽大急,匆匆對着電話說了聲回頭再聯繫,就掛斷了和表姐的電話,在掛斷的一剎她彷彿聽到表姐輕笑了兩聲,一絲疑雲掠過心頭。一面通過呼叫器下達一連串的指令,一面掉轉車頭拉響警笛,車子箭一般的往江心洲方向飛馳。

江心洲上,兩人擊天裂地的互拼此時也到了白熱化的狀態,兩種不同源流但同樣淵源流長的古老秘術在這兩個修爲深厚的人之間展開了較量,範圍早就超出了一般的精氣神的範疇,是代表生與死兩種不同信仰的真正較量。所以一開始不久,兩人的元神就開始了面對面的比拼,看誰對先天秘境探究的更深遠些。就在大批的警車呼嘯着來到江邊的時候,霧影裡紅光綠芒正面相撞,發出驚天動地的巨響,彷彿整個江心洲炸裂,塵石橫飛。大地在顫抖,江面上一圈圈水幕高高的沖天而起,江邊許多人被震倒在地上,很多警車的玻璃也在巨響中炸裂,整個城市都在巨響裡甦醒。本來聚成一團的綠芒在巨響中一爆,發出耀眼的光華,然後宛若煙花般散落不見。一點紅影也在混亂中,用肉眼難辯的奇速一閃而逝。高地上遠遠站在車頂上眺望的陶大偉和西服青年也在巨響發出的時候怪異的高高拋起十幾米,身體還在夜空中就裂成碎片,血肉橫飛的隨風落地。等人們從驚慌失措裡爬起時,驚訝的發現一直陪伴了他們祖祖輩輩不知多少年的的江心洲已經在江心中消失,分流的大江合而爲一,江水滔滔,緩緩而進,天上明月高懸,江風徐徐,彷彿從來沒有發生過任何事。

醫院裡,就在病房中熟睡的唐麗君母女和在一邊打盹的兩位便衣被巨響驚醒而面面相窺、以爲地震了的時候,走廊裡燈影一暗,渾身被汗溼透的方羽幻現在門口,臉色灰白,精疲力盡的模樣看起來彷彿老了許多,兩眼無神,全身在微微發抖。長長的深吸了幾口氣,雙眼一閉,全身汗影徐收,溼透的黑綢衣也在幾呼的時間裡乾透,面色上出現些微的紅潤,看起來精神好了許多。睜開依舊殘留着疲倦的雙眼,剛想伸手推門,忽然鼻子一抽,擡起胳膊聞了一下身上,全是汗味,還隱隱有些焦臭味。搖頭苦笑了一下,略略一辨方向,左手往醫院花園方向一抓,一股清幽的花香縈繞全身。微微一笑,他推門而入。花園裡許多含苞待放的花蕾忽然展顏怒放,清香滿園。

二十天後,重新整理裝修完畢,恢復清幽豪華氣派的馬家豪宅的書房裡,基本恢復俏麗原樣的唐麗君一身淡白色旗袍,臉上些微的化了淡裝,心不在焉的逗着沙發上玩耍的小雨,焦急的等着要來的方羽。在這二十天裡,全靠方羽裡外不辭辛苦的奔忙,馬家的後事,家裡的裝修,馬德良的公司,還有那個龐大的地皮合同一切終於走向正規,以前她從來沒有發現方羽有這麼多出色的能力。就在一切都恢復起色,而她也開始習慣依靠方羽的存在時,方羽居然提出要離開了。這似乎讓她捱了一悶棍,震撼的程度不下於前面家裡鉅變的打擊。她似乎覺得自己剛從無底深淵裡爬出來,又被方羽無情的推了下去。家裡的哥嫂和一些公司裡忠於馬家的老人們聽到這個消息後,也一面紛紛挽留方羽,還一面或明或暗的提議她要不計代價的留住方羽,而公司裡馬家旁系的親屬和一些心懷叵測的大股東聽到剛剛把他們收拾安穩的方羽要走,又在那裡蠢蠢欲動。這一切,使她鼓起了最大的勇氣,要在方羽來告別的時候和方羽攤牌。看着手上的腕錶,還有一分鐘就到了方羽約定的時間,她急急的跳起來,最後一次對鏡檢查自己的打扮,鏡子裡那個面色紅潤、俏臉幽嫺中含着豔麗的少婦模樣讓她小鹿般亂撞的心安穩了不少,她心裡有些好笑,又有些淒涼。

聽着唐麗君開始斷續後來流利起來的表白,方羽含笑的眼睛從懷裡被他逗的咯咯直笑的小雨天使般的面容上離開,定定的看着面前勇敢面對他眼神的麗人,笑容轉淡。唐麗君的心隨着他的面色下沉。忽然,明朗而久違了的笑容在方羽臉上重現,唐麗君驚喜的發現以前那個大孩子般熟悉的方羽又出現在面前。方羽站起身笑着往她走來,她勉力壓住心頭涌起的巨大的幸福感,微笑着站起,閉上眼,準備迎接擁抱。方羽熟悉清朗的氣味就在面前,臉上有被人巡視的灼熱感,她知道方羽就在面前盯着她看,她心裡敢和任何人打賭,方羽的雙脣離她絕對不到三寸,一股紅潮涌上雙頰,豐潤灼熱的的紅脣微微張開,呼吸錯亂,豐滿的胸脯激烈的起伏着。她心裡在狂喊:“來吧,我的愛人”一雙溫暖的大手捧住了她滾燙的雙頰,她微微的呻吟一聲,全身一軟,就往心目中的堅強懷抱靠去。

雙手一緊,阻住了她的依靠,她不解的睜開迷濛的星眸,映入眼簾的是方羽百般憐愛不捨和微帶悽然的雙眸,她心裡一沉,全身的溫度迅速降低,兩行清淚無聲的滾下面頰,她知道她已經永遠失去面前這個正強忍住眼淚的男人,一切就在她當初選擇的時候被他在心裡埋葬了,再沒有任何東西可以挽回。這一次他來,只不過是在還他心裡的情債。她絕望的閉上眼,一任淚流滿面。方羽冰涼的雙脣在她同樣冰涼的額頭輕輕一吻,兩顆淚珠也在離開的時候落在她的淚裡。失去支持的她閉着眼強支持着早已僵硬的身體和冰冷的心一直往下沉,門輕輕一合,方羽的腳步聲遠去,她隨着小雨彷彿預知什麼般的大哭聲緩緩軟倒在地,書桌上,留着方羽的信和一疊公司計劃和資料。

黯然神傷中,方羽還有點心裡去了塊石頭的輕鬆,茫茫然然裡,在機場,他被專門來等他的孟勝藍找到。有點輕愁的嘆了口氣,孟勝藍專注的盯着面前這個奇怪的男人,從遇到他開始,他就讓她有一直把握不住他是哪類人的感覺存在,沉默,內斂,和貌似的平和,但她女性的直覺和專業的經驗不時的提醒她,他不似表面那樣平凡。特別是在她不斷的逼表姐老實交代後,表姐含糊的說他有些很特別的能力,以及表姐在聽完江心洲奇變後,若有所指的讓她注意方羽後,這二十天來,她不斷的接近和調查方羽,而問到這些時方羽總是顧左右而言他,使她的自信大受打擊,另一面,方羽在處理馬家內外事情的果斷和精明也源源不斷的傳入她的耳朵,本市的上層都一致認爲方羽是個不可多得的人才,很可能就是在馬德良和陶大偉離奇死亡後本市商界最耀眼的青年明星,而就在她和衆人都以爲方羽當然的成爲馬家龐大財產的所有者時,卻傳來方羽要走的消息。在佩服表姐的判斷正確的同時,她心裡忽然有了再見方羽一面的衝動,在查詢了航班後,她驅車直奔機場而來,終於在機場截住了方羽,卻發現面對含笑的方羽,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孟隊長,謝謝你來送我,這些天真給你添了不少麻煩。”拋開了情愁後的方羽迅速的精神起來,含笑望着因爲馬家血案和江心洲離棄消失而清減了不少的警界之花,他知道她承受了不少壓力,而通過近來的多次接觸,也漸漸體會到她強者背後柔軟的一面,因此心裡早就把她當成朋友了,現在即將遠離,再見也不知道是什麼時候,心裡也有些溫情的東西在涌動。

“沒什麼的,你這就回家嗎?”

“不,我還要去各地遊歷一番,不這麼快回去的。”

“哦,這樣啊……”正說着,孟勝藍眉頭一皺,左手護上心口。

“哦?胃痛是嗎?”

“是啊,老毛病,已經快三年了,忍忍一會兒就好了。”孟勝藍揉了揉,苦笑着說。

方羽往機場的吧檯一招手:“小姐,來杯清水。”接過小姐送來的水杯,方羽握在手裡搖了搖,遞過去:“喝了它,以後自己再注意按時飲食,胃就不會痛了。”

孟勝藍有點好笑的接過涼涼的水,看了看杯子裡,又看了看方羽,不忍拒絕方羽認真含笑的好意,端起杯子,閉着眼一飲而盡。水一進胃,沒有想象中以往被涼水一激就更痛的感覺,反而是一種清涼的感覺剎時遊走在五臟六腑,身上一激靈,全身的毛孔裡彷彿有涼氣逸出,緊接着胃裡一熱,疼痛立止。她有些驚奇的睜開眼睛,卻只看到方羽已經通過安全門的背影和烏黑的長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