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引弓辦完了這件事,立刻關照人返回山莊。他指示人立刻去杭州周邊的葉行買入“梢葉”。至於那五萬兩銀子,他也關照人準備好一張德隆的銀票他意識到自己給知府大人出得主意,必然在杭州引起一場軒然大波。不過,民間的矛頭不會再針對他了。他只要等着拿賑荒局的生絲和蠶繭就好了。
沈開寶站在自家的船的後稍上,有一擼,沒一擼的搖着船。正值中午,一點風也沒有,塘路上的柳樹枝條懶洋洋的垂在水面上。
已經是過了清明的節氣,柳枝上的葉子纔剛剛展開那麼一點,嫩綠的還有點發黃的葉片,似乎耐不住早春的寒氣,捲曲着不肯舒展開。
看到這萎靡的新葉,沈開寶愈發覺得自己身上起寒顫――他穿着一件破破爛爛的棉襖,還是十幾年前年景好得時候做得,從那會到現在,年景似乎就沒好過。
天是一年比一年冷,沈開寶還記得自己年輕那會,清明的時候已經是綠葉滿枝了,要穿着薄夾襖才能出來搖船下地了。如今倒好,三月還下雪,過了清明棉襖還脫不下來。
“真是天也變了!”沈開寶心裡說,咳嗽了一聲,吐一口濃厚的痰沫到河裡。河裡的水是冷幽幽的。瞧着就讓人發冷。
拳頭模樣的椏枝頂都已經簇生出比指甲蓋大不了多少的嫩綠葉。塘路兩邊這會這密密層層的全是桑樹了。去年的旱災,從六月開始到十月,滴雨未下。種田人急的跳腳。總算江南河塘甚多,只要家裡勞動力多的,有耕牛的,還能靠着拼命車水苟延殘喘種地,沈開寶親眼看見鄰村的一個**比樹樁還粗的漢子在水車上累得吐了血,扶回家去就死了。
至於家裡勞動力弱的,沒開好溝渠的,或者距離河塘遠得,那真是叫天天不應了,只能眼睜睜的看着揚花的稻田一片片的乾癟下去,變成枯黃的稻草。到了秋天糧差和管家們一下場,勒逼着交糧賦租子,賣房子賣地,賣老婆賣兒女都繳不上鐵板租和皇糧國稅的。弄得家破人亡,舉家棄租外逃的,跳河上吊的……
沈開寶不是沒見過這種事――只是這些年更爲常見和讓人恐懼。過年前後,他每次搖船出去,在河裡經常能到漂浮的屍體,大人孩子都有。他知道那都是過不下去投河的。一些原本他覺得“底子厚”的人家,如今也落到這種下場:原本鎮上那家他一直去買東西的油鹽鋪子,今年也突然倒了,沈開寶今天去得時候,正好有幾十個人圍着上了鋪板的店面上號哭叫罵,都是在冀圖幾個利息,在櫃上存了錢的人家。聽說鋪子裡的掌櫃因爲生意不好,債主登門,被逼迫不過,已經自殺了。
沈開寶看到這些,總覺得自己還算是幸運的,去年的生絲行情好,他家裡靠着生絲上的收益算是勉強躲過一劫,沒落到這樣的地步。不過即使這樣,也把家裡的幾分桑地抵押給了鎮上的曹老爺纔算打發走了凶神惡煞的糧差。 WWW¸t t k a n¸c○
曹老爺是鎮上的“首富”,因爲早年中了個秀才,便在這附近包攬稅賦,隔三差五的也借點錢給鄉下人,利息比一般的低半分一分的。和鄉下人說話也和氣,有個婚喪喜慶的,有往來的農戶出幾個小錢湊個小份子,一家子都能去“吃肉飯”――大夥都說曹老爺是個仁厚人。
仁厚歸仁厚,這二十幾年下來,眼見他家越來越生髮――還不起他的錢只好把地賣給他的農戶越來越多。曹老爺也成了坐擁好幾百畝地的地主了,除了種桑,還領了“部照”,在鎮上做起了生絲的買賣,家業經營的愈發興旺。
想到到了中秋前他就得還曹老爺那筆本息銀子就煩惱不已,若是今年的“蠶花”好,大約能還上這筆錢,若是不好,只能求曹老爺“展期”了。但是這二分半的月息一個月一個月的加上去,就會愈來愈難還清了。弄到最後,只能把地給曹老爺抵債了。
想到這裡,他只能祈求蠶神娘娘開眼,賜給一次好蠶花,讓他順順利利的把欠曹老爺的債還清了,讓鄉下人喘口氣。
然而這個念頭還沒轉完,他就想到年下就得給三慶辦喜事的事情,三慶都二十三了,這個年紀還沒有老婆,在鄉下是要被人嗤笑的。媒婆給說過鄰村一個合適的女孩子,他和老婆也中意――只是這筆彩禮和婚事的費用又從哪裡出呢?
這麼一想下去,無窮無盡的負擔一一都上了他的心頭,作田人的曰子真是苦,他嘆了口氣,沒一刻是讓他能鬆快的。自己已經五十出頭了――這把年紀雖然還能搖船,還能下地,但是已經是半截入土的人了,種田人苦,能活過五十已經是不錯的壽數了。再熬幾年也就兩腳一挺,不聞不問了。可是阿慶和三慶的曰子還長着呢。
稻田裡有些地方已經翻過地了,暴露着乾裂的泥塊。可是還有大片的稻田沒有動靜。耕種這些土地的農民要麼逃走了,要麼已經餓死,還有許多人有心想種,卻即沒有種子又沒有牛。只能望田興嘆。
相比這凋敝蕭瑟的稻田,大片的桑林倒顯得生氣勃勃。雖然眼下的嫩葉還只有指甲蓋大小,但是用不了多久,這些桑樹上就會有大量的新葉萌發出來。等白白的蠶寶寶上了山,他的曰子就又能喘過氣來了。這些年生絲的行情好,他家自己又有桑樹,若是養蠶的時候能太太平平的,說不定能還清了曹老爺的債還能有些餘錢呢。至於三慶的婚事,那就走一步看一步了――實在不行,就買一個逃荒女子當老婆,雖然不體面,又沒有舅舅家,好歹比成親來得便宜。
沈開寶盤算着一路搖着擼,拐上一條支河――村子就在那裡,遠遠地一簇房屋就是他家住幾代的村子。村子外面分佈在縱橫的河道之間的稻田已經翻過了,有的種上了雜糧。他住的村子因爲大多是養蠶繅絲的蠶桑戶,在去年的旱災中受損不重,勉強還能對付的過去。
現在那些屋上都嫋起了白的炊煙。沈開寶吧船栓在自己房子的河埠頭,門前的場院上,家裡的女人孩子們,自己老婆、兒媳和孫子都在忙着刷洗“團匾”和“蠶簞”。
這些藏在柴房裡一年之久的養蠶用具在催青之前都要拿出來洗刷修補。不僅是他們家,村裡每一家的門口,都有女人和孩子在做着同樣的事情。說說笑笑,似乎爲這寒冷的春天添上了一抹歡樂的色彩。
然而他們臉色都是灰灰的――從去年秋天開始,就沒有吃過一頓飽飯,有的人家,每天吃二頓薄粥都難以維持,還得配上點難以下嚥的糠餅來填補肚子。身上穿得也是破破爛爛――比叫化子好不了多少。
然而每個人的精神都還不差。去年的大災村裡沒有遭到滅頂之災,村民們慶幸之餘,也更堅定了自己的養蠶繅絲的道路。只要蠶花熟了,這難熬的一年就又能過去了――如今的世道,能一家人太太平平的活下去就是萬幸了。
沈開寶剛回到家裡,村裡的人都紛紛來了――他因爲有條像樣的船,又是村裡比較“場面”的人物,所以平曰裡還兼開“航船”。也就是每隔幾天搖船上一次鎮,爲村民賣蔬菜特產,買入本村不能自給自足的油鹽醬醋和農具之類的東西。有人若是要上鎮去,也可以搭個船。
去年因爲遭了災,村民手頭都很緊,除非是非買不可的東西,一概都不買了。他的“生意”也很清淡。不過這次他上鎮上去,是爲了買養蠶用得“糊簞紙”,這是家家戶戶非用不可的東西。大家也想聽聽最新的新聞,因而來得人很是不少。在沈開寶家的場院上圍起了一個圈子。
這也是沈開寶最得意的時候,他算是村裡眼皮最寬,見識最多的人了,大夥都要聽他說話。只是這次到鎮上沒聽到太多的新聞,因爲要節省的緣故,他不敢象從前那樣進茶館去要一碗最便宜的茶末子,聽聽周圍“有學問”的人聊天,只是在街上逛了幾圈,和平曰裡有來往的店家說了說話。
他帶回來的消息並不好:市面不好,米價已經上漲到了每鬥三錢銀子,連雜糧都快到一錢銀子了。鎮上的店家又倒了幾家。鎮上布店的布賣得這麼**,還是賣不出去幾匹來,掌櫃的唉聲嘆氣――聽說松江那邊的布都賣不出去,種棉花的和機工都餓得逃散了……
“要是有那麼幾個錢,買幾匹放着真是覈算……”沈開寶很是眼饞。
“種田人都快餓死了,哪裡還有錢買布。”
“賣得再**,咱們也買不起。”
“有口吃得活命就好了,現在就是光**也得忍着了。”
“就看今年的蠶花了。”鄰居四多插話了,“只要蠶花好,賣了之後買幾匹布也不算什麼。”(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