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他轉到永清街卻忍不住駐足流連起來,這裡有塊荒地,有些小商小販撂地做買賣,吃得玩得應有盡有,特別是還有拉澳片的小販。最近的澳片翻新的特別快,原本新片上了之後至少要半年纔有新片上,最近竟然一個月就有一部新片。又快到月底了,他忍不住看看有沒有新片來。
一看拉得還是“火燒中左所”、“考驗”、“臨高風光某月號”、“三寶太監下西洋”之類,沒有新片,不由興味索然。一旁賣米粉、賣油糕之類小販熱情的吆喝,惹得張毓的肚子咕咕叫,然而他摸了摸袖子裡的幾個銅板,使勁嚥了口唾沫,低下頭趕緊往社學走。
因爲在半路流連了不少時間,到了社學已經遲到,本級先生果然還沒到,只是“學長”吳佲帶着大家背書。這吳學長最好說話,兩人平日裡又都喜歡髡學,很有共同語言。
至於先生正迷戀新出得**彩。這彩是最近幾個月才突然出現的。卻一下風靡廣州。論到賭錢的門道,廣州府沒一千也有五百。其中花樣百出,但是都沒有這**彩來得簡單易行,一注用不了幾個錢,每旬還開兩次彩。很快就吸引了大量市民參與。
先生不過是成千上萬入迷者中的一個。有次上課一幫學生正讀到:“子曰:吾十有五而志於學,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順……”先生突然高呼:“吾得之矣”!嚇了正在走神的張毓一跳,接着先生急忙衝出屋外,丟下一班學生大眼瞪小眼。後來聽學長說先生在書中找到了號碼,還中了三等獎五兩銀子呢。從此先生搏彩熱情更加高漲,上月張毓竟然在一家**彩店門口看見先生和一幫短衫的力工口沫橫飛的討論熱門號碼,完全沒有課堂上那種清高的樣子,最近他來社學更是蜻蜓點水一般,完全是應付差事了。
有口無心的背了幾段書,學長就宣佈:“先生要大家仔細觀摩《時文選》第十三篇。”
好學生老老實實拿出書來研究。張毓身邊的李子玉一陣擠眉弄眼。他很有默契的推推前後的好友曾卷和陳識新,四人就收拾起書包,大搖大擺的逃學了,反正學長從來不管。
跑出書齋。一衆好友說說笑笑盡情享受逃學的樂趣。街邊一個租書攤的攤主看見他們招起手來:“幾位少爺,最新的三國演義公仔書到了。”
幾人頓時停下腳步,趕上前一人取了一本連環畫,在人羣中找張凳子上埋頭看了起來。識新不捨得花錢,只把頭湊在後面看。
這澳洲人印的書雖然都是俗體字。但看慣了沒有任何問題,何況畫工精美,連幾個阿婆也看得津津有味,當然她們看得是戲劇故事,看到苦情處還要抹上幾把眼淚。
良久,幾人才戀戀不捨得將連環畫放回書架,又上下搜尋了一下,見沒什麼新書,就付了錢擠了出去。還不忘高叫一聲:有新三國到記得通知我們啊。
“還是關老爺厲害”沉浸在書中的朋友們嘰嘰喳喳議論起來
“下一集就應該打上許昌了。”
“屁!沒看下集預告是走麥城。”
“是先嚇死曹操再走的麥城,我婆婆告訴我的。”
“別吵別吵。再過十天下一集就出來了。”
“這公仔書一旬纔出一集,真等不及啦。”
幾人說說笑笑,走到珠江邊,眼前有一船狀石頭,正是海珠石,時爲羊城八景之一,稱“珠海晴瀾”,石上建有文溪祠,祠里人頭涌涌,他們沒去湊那熱鬧。轉到江邊的“秘密基地”:堤邊一棵大榕樹下剛坐下識新就迫不及待從書包中掏出澳洲炭筆,開始臨摹剛纔看的連環畫。另外三人已見怪不怪,曾卷提議:“玩三國殺吧。”
李子玉邊掏書包邊說:“別急,昨天我家買了髡人一個新遊戲。”
張毓一看:“大明輔弼?是不是髡人的升官圖啊?”
“比升官圖好玩多了。聽說是髡宋的八字御免馬親王手創,髡人最好拜此先賢,可保佑家宅平安呢。”
大家邊聽李子玉講解邊研究說明很快就上手了,越打牌越投入。
“你勾結閹黨!”
“我要上疏自辯”
“首輔的聖眷就快沒了,快彈劾吧。”
牌戰半個時辰,李子玉成功登頂位極人臣。三人邊互相開玩笑邊收拾,話題很快引到了遼事,拜髡人軍事雜誌的福,幾位已經不再把武將決鬥當成打仗的內容了,雜誌上讀過的文章化成自己的思想爭相從口中流出:
“一定要結槍陣。”
“沒錯,只要向右刺,韃子便無計可施。
“搖動長槍可以破箭雨喔。
“標槍纔可破敵!”
曾卷深有感觸,搖頭晃腦的說:“就算韃子善戰,能以一當十,能戰者不過二十萬,我大明人口衆多,百中擇一,精擇二百萬槍兵,滅髡屠韃必矣!可恨朝官盡爲酒囊飯袋,誅盡朝中諸公,遼事髡事不足慮也。”
張毓嗤之以鼻:“二百萬?哪來的那麼多錢募兵?”
打仗花錢這個概念也是看了澳洲人的軍事雜誌之後纔有得。
“遼東沃野千里,遼民被屠戮一空,可授精兵以戰士授田證,復遼即可得田,衆將士敢不用命?”
張毓還未張口,江面上一聲汽笛傳來,一艘髡人汽船推波鼓浪,溯江而上。幾個髡髮短服的水手在甲板上忙碌着。雖然早已見怪不怪,但一陣無力感還是涌上各人心頭。
識新也放下炭筆,喃喃道:“髡人火器兇猛,奈何?奈何?”
李子玉冷笑道:“髡賊火器雖猛,我大明亦有大殺器未出耳。”
張毓知道李子玉大伯是廣州前衛千戶,所以經常吹噓可以看到大明《武備志》,當下問
“是你上次說的火龍出水嗎?”
“非也,非也,”李子玉搖着手指也學着轉起文來:“此物號飛空砂筒,取兩個火箭顛倒綁在一起,射中敵船篷可噴射毒砂,專傷髡賊眼目。”
“那也無甚出奇之處啊。”
“最奇的是噴完毒砂,另一火箭即可向後起火發動,飛回本營,髡賊雖火器犀利,也當未見識過,心下必驚駭莫名,我官軍乘勢掩殺,破髡易如反掌!”
大家不由得讚歎叫絕,曾卷更是激動:“我大明人才濟濟,髡賊雖逞兇於一時,必不及我大明雄厚也。”
張毓仔細想了一下:此神器能嚇得了幾人,唬得了幾次?還不如把飛回的火箭取消,多裝點毒砂火藥不好?但李子玉家代爲武官,且能看到他們看不到的書,算他們這個小圈子裡的首腦人物,還是不要公共質疑爲好
這邊廂曾卷激憤起來:“我大明有此神器卻不能用,正是因爲這些貪官污吏和髡賊勾搭粘連,聽人說前日裡紫明樓召集廣州士紳開什麼海天盛宴羣鶯會,淫聲浪語傳於樓外”。
“欲亡其國,先壞士風,髡賊用心何其毒也!”
“髡賊無君無父,生性好淫,最慣於勾搭無恥之徒!”
他們罵得來勁,一直沉默的識新卻吞吞吐吐的說:“其實我覺得髡人也不錯啊,即不擾民,做事又講信用,就是商人也喜歡和他們做生意。”
李子玉譏笑起來:“你這麼說髡賊好話,怎的不去剃頭?”
張毓卻恍然大悟:“莫不是識新你去見到了髡人?”
這些衆人精神起來,一起逼識新吐實話。識新只得承認前幾日實在好奇,跑去江邊大世界工地遊玩。
“那個大世界,果然雄麗,”識新吞了口口水:“雖然還沒完工,可是到處是鐵架鑲玻璃,不繪龍畫鳳,另有一番震撼。還有那些鋼鐵的機械,真是讓人又敬又畏……”他看得興起,忍不住就掏出畫紙炭筆開始畫起來。
正畫得起勁,身邊卻響起聲音:“這裡透視得不對。”
驚醒的識新回頭望時卻是個面帶微笑的髡人,高大挺拔,顯然是個真髡。識新也曾遠遠看見過真髡,這麼近卻是第一次,心中有些害怕卻有些不服。他是看了髡人書中聞所未聞的插畫,所以也買來炭筆臨摹,雖無老師靠自己的天分,總有七八分相像,觀者無不稱奇,現在卻給人批評不對。
那真髡索性在他身邊坐下,和他講了足足有半個時辰的什麼透視原理繪畫技巧,還拿了髡人畫冊出來,那栩栩如生油畫素描寫生讓識新大開眼界,最後還邀請他去臨高,說那裡有專門學畫畫的地方,學完了繪畫還有大把工作。
“你不是真想去臨高吧?”李子玉正色道:“那可是從賊啊!再說了,你沒有功名,畫畫畫得再好也就是個畫匠,能賺幾個錢?”
“我不知道啊”識新眼內滿是迷茫:“其實我真得不想讀書,不想去考秀才――要考大約也考不上,只想畫畫,想到能畫出那樣的畫作出來,真是死了都值得。”
想到自己的前途,衆人也嘲笑不起來了,陷入了一片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