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明晉選在大堂接見,一是取大堂是審案之用,表示髡賊不是客,是賊。二來表達自己和髡賊之間的關係可昭日月。
見髡賊的使者不過二十出頭,白白淨淨,身體略呈富態,神情祥和,不由得暗暗嘆息。這分明是個好人家的子弟,即使不能考取功名,也能做個安分守已的富民,何必從賊呢。
熊卜佑還是第一次見到本縣的知縣老爺,好奇的看了許久,除了看出此人是個中年文人之外,沒瞧出什麼特別之處,再看四周的衙役,個個面目槁瘦,形容猥褻。穿得衣服也舊得不成模樣。這縣衙可夠寒顫的,屋柱房樑油漆剝落,蛛網叢生,牆壁生黴,牆皮大塊的剝落,地面的方磚也都碎裂了不少。
熊卜佑一時間還對這大明縣政府有了點好感――比起“白宮”來這縣衙真是艱苦樸素到了極點,其實他不知道這破破爛爛的官衙也算是一種官場迷信“不修衙”,只要這衙門還沒倒塌,縣令老爺是絕對不會花錢維修的。
吳明晉見這人來到堂上,毫無小民的畏懼戰慄之態,不覺有些失望。再看他一臉目中無人,不要說下跪磕頭,連作揖打躬都沒有,不由怒從心頭起,剛想來個“呔,見了本官爲何不跪”的呵斥,煞煞他的銳氣,轉眼一看自己堂上那羣平日裡挺胸疊肚,兇聲惡氣的衙役們一個個神情謙卑,眼神都不敢在這兩個髡賊身上停留,再看堂外十來個荷槍實彈的灰衣髡賊,剛起來的怒氣頓時萎了半截。這時有個僕人端了杯茶上,順手遞上一個紙條,卻是汪師爺所寫,上面只有一個墨筆字:“忍”。
熊卜佑也不和他廢話,遞上於鄂水執筆的信件。吳明晉打開一看,文字甚是粗鄙,半文半白,毛筆字寫得也是差強人意,顯見是不讀書之徒。但是意思還是明白的,首先是說昨天劉香匪股和西洋人的聯合來犯博鋪,被他們所打敗,擊沉敵船三隻,斬獲海盜五百餘人。海盜已經倉皇逃走。
原來昨夜的是海盜來攻打,黑吃黑。吳明晉本來對這裡頻繁的海盜進犯是最最頭大的事情,現在信中說其已退,倒是送了口氣。不管怎麼樣,總算百姓沒有受他們的荼毒。
第二部分是說澳洲海商也是華夏後裔,不過是爲了避宋末之亂,纔出走海外的,現在迴歸中華,斷無侵害同胞之舉,奉行的是“鏟強扶弱,保境安民”的宗旨,只求護得一地的平安,絕無犯上作亂的想法。
哼,有沒有也就那麼回事了。吳明晉也不細看,再往下才是實際內容,說臨高這裡海盜經常竄入,土匪又猖獗,百姓生活困苦,縣政難以實行,我大明的雨露天恩沒有澤及萬民,所以,穿越衆將組織臨高縣北部的各村的團練聯防。希望吳大令予以批准,並且給予支持云云。
最後,信裡還保證說,各村聯防一旦實現,定能完全肅清本縣的海盜土匪禍亂,不僅如此,縣裡的夏秋二季的糧賦也將不成問題。
真是司馬昭之心!吳明晉望着下面的兩個使者,兩人一臉毫無尊卑之分的狂妄神情,吳明晉心想這事情不是明擺着麼?髡賊們企圖用這個團練聯防,把各村各寨的團練鄉勇的控制權操縱在自己手裡,接下去,政令不出縣衙,倒要出自東門市了。
見他拿着信沉默不語,熊卜佑說:
“吳明府一直苦於海盜侵擾縣境,現有薄禮一份送上。”說着一擺手,推車進來的勞工們從獨輪車上卸下許多木盒和草袋,搬到縣衙的院中陳放,衆人只聞到一股鹹魚般的臭味。吳明晉暗暗納罕,叫個衙役去察看,那衙役隨後打開一個木盒,頓時打了個突,衆人已經看得清楚,盒子裡用鹽保存的一顆人頭。
再看那些木盒和草袋,不問可知,裡面裝得都是什麼了。吳明晉的後背掠過一股涼氣。強忍恐慌問道:“爾等好大膽,這些人頭是哪裡來得?”
“回稟明府,這些都是昨日竄犯我臨高縣境的海賊,據其供認,爲粵東巨渠劉老香的人馬。請明府查驗。”
吳明晉見有如此多的人頭,忙叫了個仵作來查驗。驗看之下,發現其中還有紅毛人、南洋人的頭顱,其中還有幾個是官府通緝的悍匪。所說是海盜應爲不假。
一仗斬殺如此之多的海盜,這在本縣的歷史上是絕無僅有――不,不要說本縣,近十年來就是官軍也沒有做到過。吳明不由暗暗心驚。縱橫閩粵兩地的海盜,自萬曆末年起,到如今,差不多已經鬧了十多年,闔兩省之力,數萬官軍的圍剿,尚不能一勝,只能捏着鼻子招安……“安知爾等有無殺良冒功!”吳明晉忽然呵斥道。
“你說什麼?!”吳明晉說得是官話,王瑞相也能聽個七七八八,現在聽得他這樣說,不由得怒從心起:官軍才幹這生兒子沒屁眼的事情,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熊卜佑道:“明府差矣,我等即不居官,又不求官府的封賞,何必做這殺良冒功之事?這些人頭,只是我等來嚮明府表明心跡,並不求官府封賞。本縣能滅此一股悍匪,也是明府平日裡教化有方……”
這話其實就是馬屁了。不過他說得並不錯。髡賊並不需要殺人斬首來敘功,殺良冒功似無必要。
這麼多的海盜人頭,若是報到府裡,這可是大大的考績啊。吳明晉本來已經灰暗之極的心境忽然明亮起來,當官的心也熱絡起來。不由自主的面色轉爲和善,溫言道:
“幾位壯士都是曠世奇才,爲何不報效朝廷,卻流落草莽?”
熊卜佑暗暗好笑,想要不是你的官聲還不錯,督公早就要殺進城來把你“鬥爭”掉了。現在俺們搞漸進式的和平演變,已經夠客氣了。
穿越集團在百仞-博鋪一線站穩腳跟之後,執委會的下一步施政方針是農村包圍城市,通過村寨聯防這個手段,使各村初步的納入穿越集團的行政體系裡,虛化臨高縣城的統治中心作用。穿越集團則通過一系列的農業技術協作來拉攏分化本地的農民。從而達成最終控制村寨的目的。
但是要實施這個策略,就必須讓百姓們覺得百仞城不是一夥亂黨。這其中縣衙的態度十分要緊。特別是吳明晉的態度。如果他一口咬定穿越集團是亂黨海寇,老百姓接觸起他們來就會有許多顧忌。
“這裡還有從海盜處繳來得旗號、文書、符記、兵器,一併帶來上繳縣裡。”熊卜佑十分客氣。這份“厚禮”足以打動吳明晉之心了,對到處烽火狼煙,官軍屢次敗績,俞帥被問罪,明廷落到只能靠招安巨寇鄭芝龍來穩定沿海形勢的濫局來說,臨高縣打敗劉香的人馬,斬殺中外海盜400人的戰績將會成爲一大亮點。
熊卜佑見其沉默不語,便要告辭。吳明晉只略一點頭,宣佈:“退堂!”
王瑞相跟着熊卜佑出得縣衙,見獨輪車旁的勞工們個個面有喜色,原來縣裡派人來開發了賞錢,又送了二十壇酒和二口風豬。大約算是犒勞。
回到百仞城,將事情的前後向文德嗣做了個彙報,王瑞相忍不住問:“就這麼完了?”
“你看着吧,這幾天,他十有八九會來聯繫我們的。”文德嗣說,“大堂上人多眼雜,有些話他說不了。”
“這幫子狗官,彎彎繞果然多。”王瑞相感慨的說。
“他要是和海瑞那麼耿直得不近人情,俺們就非得搞點暴力手段了。”文德嗣說,“幸好他不是,這就好辦多了。等着吧。”
果然,第二天黃昏時分。文水橋畔的檢查站裡就來了一個鬼鬼祟祟的人,他找哨兵說要見“短毛的大官”,檢查站裡的負責人羅鐸不敢怠慢,趕緊打電話到執委會。
來人被帶到僻靜的治安組的房子裡,一番盤問之後知道此人是張有福的傭人,想請短毛的大官赴宴。
文德嗣想起來,這個張有福是幾個月前縣裡圍剿他們失敗之後派來和談的使者。他的突然要求見面,顯然是受人之託。立刻答應了。僕人說張有福的莊宅就在西門外。文德嗣決定親自去走一趟,這個張有福會說好幾種方言,廣東話也是其中之一,交流起來沒什麼難度。
天黑之後,莊子上果然來了二頂轎子,文德嗣和席亞洲兩人一齊去了,安全起見,北煒從偵察隊裡選了八個人隨身跟從保護,除了護身槍支,還特意給了文德嗣一支信號筒――一旦有變,打出信號筒,他馬上帶人來救援。
文德嗣和席亞洲被張有福的佃戶們擡着,晃晃悠悠的在漆黑一團的田間走過,前面雖然有燈籠引路,亮度卻和鬼火一般。要不是偵察隊的8個人在旁,還真有點膽戰心驚的感覺。
這轎子即破又悶,加上佃戶們並不太會擡轎子,兩個人在裡面顛得七葷八素。走了半個小時,轎子才落下,出來一看,面前是一座平常的莊戶人家院子。
院門口早就有人候着,見他們到來,趕緊把人接了進去,門立刻就關上了。
院子裡一樣是黑乎乎的,廊下雖然點着幾盞燈籠,院子裡的一切依舊影影綽綽,模模糊糊的可以看到停着獨輪車、穀草堆、石磨之類東西。
張有福雖然號稱是個地主,實際上是個破落戶,所謂的莊子,不過是一處大院落而已,自己住五間正房,長工、傭人們住下房,沿牆還有些牲口棚。但是牆修得很高,而且看得出是磚石砌成的,大門是用包着鐵皮的厚木板做得。這都是爲了御匪盜。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