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鼠疫,天花就是本時空排名第一的惡性傳染病,甚至能影響滿清是否入關劫掠,因此是元老院防範的重點。早在伏波軍攻城略地之時,工作隊就在鄉下各大墟市開設了“種痘局”,通過地方曲藝、社戲下鄉等形式勸說鄉民接種天花疫苗。總的來講,接種情況還算樂觀,主要是因爲九江地處交通要道,往來客商衆多,天花在本地經常發生,鄉民們深受其害,面部留下天花瘢痕的成年人竟有三分之一,因此俗語道“生兒只算生一半,出了天花纔算全”。近兩年隨着疫苗接種工作的開展,嬰幼兒感染天花夭折的現象大幅減少,種痘局裡已經掛了不少錦旗,表明元老院的衛生工作已經得了到部分鄉民的認可。
但教育事業可就沒有那麼樂觀了。參加明朝科舉的讀書人除了進入官學讀書之外,各地各宗族均辦有私學、族學,有儒家經典作爲比較統一的教材,傳統教育的老師爲數衆多,形成了一個頗具規模的教育行業。
元老院廢除科舉,實行新式教育,卻嚴重受困於教育資源的不足,缺少新式教育的教學老師,新式學校也嚴重不足。南海縣作爲珠三角數一數二的大縣,人口數十萬之衆,竟然只有一所國民示範學校建在大曆,九江這樣文教繁盛的地區也沒有一所新式學校,相當於斷了絕大部分讀書人的前途,遲早要出事情。
教育口的意見是除了適合改編爲初小的給予師資和財政上的支持之外,對大量存在的私塾和社學,與當初在海南一樣,承認其存在的合法性,不作取締。但是推廣文化水平等級考試,只要能考取乙級文化證書的,便等同於初小學力。同時,全面發售財政補貼的初小課本,爭取這些社學來使用這些課本,同時,免費開辦短期的簡易師資培訓,給塾師和有意願當教師的讀書人進行新式教育培訓,發給“簡易師範證書”。
但是這些政策對本地大族來說還是略顯複雜了一些,廢除科舉制之後令他們茫然,沒了科舉,讀書人還怎麼上進?
因此,附近不少大族都想請張梟到族中小住,也是爲了家族的前程做打算。被張梟婉拒之後,衆族長見請不動縣尊,便都來了九江大墟準備進言。
行軍大帳中,張梟翹着二郎腿坐在行軍椅上,手抓着一隻大號玻璃杯的耳朵,杯壁上褐黃色的茶垢暗示這隻杯子的使用時間已經不短,杯子外壁上印着的是“爲了元老院和人民”的字樣。他吹了吹杯中茶,小啜一口試了試溫度,隨即上下牙閉合擋住杯子裡的茶葉,咕嚕咕嚕將茶水全乾了下去,不巧有兩片茶葉貼在了他的門牙上,張梟便用手拈下來又扔回了茶杯中。
帳中的鄉紳看在眼裡,沒人敢吐槽,但都覺得實在是有辱斯文。
杭州站送的明前龍井是張梟的最愛,坐在兩側的土著面前也都擺了一杯。來的這幫鄉紳都是老年人,讓人滔滔不絕地說了半天不賞口水喝,實在是說不過去。
關伯益也啜了口茶,潤了潤嗓子,用略帶沙啞的廣東味官話說道:“縣父母好品味,此茶香郁味甘、入喉醇綿,飲過以後,覺有一種太和之氣,彌淪於齒頰中間,應是上好的西湖龍井。”其他鄉紳也都跟着稱讚了幾句。
關伯益是關氏世美堂的現任族長,其弟關季益是陳子壯的進士同年,如今也已經是辭官歸裡、閉門不出的狀態。但爲了一族的前途,關伯益還是撐着一把老骨頭來到了張梟的帳中。
關伯益又道:“學生斗膽,代青年才俊向縣父母請命,還望縣父母上書朝廷,恢復科舉選拔人才爲國效力,亦不枉嶺南數萬士子十數年的心血。”
“我大宋元老院重返神州,爲的是再造華夏,解救萬民。你們放心,元老院的大門始終是敞開的,我們不拒絕任何合作者,只是——”張梟拖長了聲音,道:“得按我們的規矩辦。”
元老院佔領兩廣之後,不少人還抱有僥倖心理,以爲要不了多久就會恢復科舉,但一轉眼兩年多過去了,絲毫恢復的跡象都沒有。
宋氏族長宋國威小心地說:“縣父母上任伊始便不辭辛勞,下鄉體察民情,實乃地方之福。國朝辦新學、行新法,氣象爲之一新,我等無不歡欣鼓舞,怎奈本鄉地處偏僻,後輩無緣就讀南海國民示範學校,不能爲國朝效力,還望縣父母將我輩拳拳之心轉告於朝廷。”
“你們的心意我都瞭解,我此行確有考察新學校選址之意,”張梟放下玻璃茶杯,說道:“不過現在百廢待興,處處皆要花費,數萬大軍訓練日耗千金,廣州鼠疫又致封城數月,元老院體諒人民疾苦,不僅沒收多少稅賦,還免了不少小商販的稅。去年春夏大旱,年末大雪,元老院又開倉賑災。就說這種痘局,現在也是免費接種,分文未取。元老院雖然富有四海,也不能憑空變出銀子來,這學校能不能建起來還得看在座各位的誠心。”
自古財不露白,一提到銀子,鄉紳們自然要哭窮,曾氏族長曾興祥顫巍巍地說:“縣父母明鑑,據學生所知,本鄉土田約七百餘頃,每畝田賦三升,地二升,塘及僧夏皆五升。萬曆十年縣令周文卿下鄉清丈田畝,弓手見鄉中塘地繡錯,難以縷析,告於文卿,乃行‘混丈’法。後通縣缺額一千八百二十八頃,每畝加虛稅一分六釐四毫,名曰定弓。九江因‘混丈’求請免加,未幾物議沸騰,競不得免。諸堡同受一分六釐四毫之加,不想本鄉兼受二升混作五升之累。”
“定弓虛稅”的事情魏必福已經跟張梟講過,沒想到九江還有個什麼“混丈”的故事,張梟向黃熙胤招了招手,小聲地問:“他們說的混丈法是怎麼回事?”
黃熙胤俯身在張梟耳邊小聲地解釋道:“萬曆年間周文卿清丈田畝時,覺得九江之塘與地難以區分,乾脆全當塘來課稅,那些原本不屬於塘之田地,在魚鱗冊上亦全成塘,塘之賦稅定額遠高於田。”
“哦——”張梟點了點頭,對衆鄉紳說:“定弓虛稅確實不合理,此乃前朝積弊,你們好生配合元老院重新清丈田畝,以實際田畝納稅便是。但混丈之事,距今已五十年,萬曆年間此處還是塘地秀錯,難以區分,如今我見九江已經是魚塘十之八,田十之二,可謂名副其實。”
從萬曆時期到明末的這種變化,說明九江養魚池塘擴張的速度極快,當然這也是在周文卿清丈政策的刺激下產生的,如果不將田土改爲收益更高的桑基魚塘,擁有土地的人將面臨嚴重的負擔甚至虧損。
張梟在考察中還發現,明末九江地區並不存在桑基魚塘代替果基魚塘的趨勢,此時基塘農業面臨的核心問題還是低窪地區的開發以及塘魚養殖業的發展,桑、果、稻等作物種植均處於擴張而非相互替代的趨勢。但凡涉及到生地開發,小農的效率遠不如宗族、農墾大隊這樣的有組織團體。
見衆鄉紳不語,張梟又道:“你們放心,我元老院不喜歡搞零和博弈,把蛋糕做大才是我們的風格,只要安心跟着元老院走,元老院不會讓你們吃虧。”
這一串新詞說得老頭們一頭霧水,黃熙胤之前恰好與張家玉探討過相關話題,便站出來解釋道:“張縣尊的意思,大宋元老院擁有各種先進技術,只要諸位對大宋懷着一顆赤誠之心,元老院可以叫你們種出更多的糧食,養出更多的魚,結出更好的繭,諸位眼下之付出乃明日之收穫也。”
關伯益道:“學生不才,願洗耳恭聽。”
“關老先生,本鄉的魚花業可是大多由你族人經營?”張梟說完一手甩開摺扇,在身前扇了幾下,潔白的扇面上沒有水墨詩畫,只寫了幾個平平無奇的大字——還是空調好。
關伯益不知張梟是何意,小心地答道:“確實如此。前朝黃蕭養叛亂後,疍戶逃脫殆盡,西海魚課無所着落,故落在本鄉鄉民身上,餉銀皆出自西海魚花。我族門風嚴肅,歷代均以完課納糧爲重,國朝鼎革後,亦未嘗拖欠。”
張梟又問:“既然如此,你可知九江每年捕撈多少魚花?”
關伯益道:“如漫天繁星,不可勝數。”
“錯,”張梟收了扇子往手上一拍,嘴角上揚,道:“南海縣之塘十五萬畝,按每畝投放一千二百餘尾魚苗計,約需魚花一億八千萬尾,這十五萬畝塘雖然不是全爲桑基魚塘,尚有不少望天塘、野塘,投放量少於桑基魚塘,但九江魚花遠銷閩粵乃至湖廣,如此一來,本鄉每年出產魚花應不少於兩億尾,考慮到魚花捕撈、運輸、養殖的損耗,每年的捕撈量應不下三億尾。本縣所言可有謬誤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