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李家的變化似乎早有跡象。黃稟坤這纔想起前些日子起李孝朋就不大和他談論如何對付髡賊的事情了。而且最近這些日子李家一直有一種神秘的氣氛,他現在才明白原來李家是在和髡賊勾搭。
過了片刻,李孝朋過來道乏。黃稟坤這纔有機會打聽這髡賊到來的事情。
李孝朋小聲告訴他,幾天前,官軍在澄邁打了敗仗的消息剛剛傳來,李家內部就紛亂起來。因爲李孝朋和黃稟坤勾結在一起,兩人暗中對付澳洲人的事情,家中長輩略有所知。現在聽聞官軍大敗的消息。便嚴命不許再摻合此事。
李孝朋自己也嚇破了膽子,當即把手裡寫得一份“蔓花齋筆記”給燒了,“蔓花齋”是李孝朋的書房名。這本東西原是他偷偷撰寫得關於髡賊的到來、施政、建制、傳說等各種野談資料的筆記,內中也記了當初他們聯絡在一起對抗髡賊“丈田”的往事。李孝朋原本打算等髡賊逃走之後就刊刻出來的,也算是滿足一下自己著述的心願――免得一直被人暗中叫“糞公子”。
前兩天,髡賊駐在縣裡的大頭目,名叫熊卜佑的,卻忽然帶着人來拜訪他家。
“你道他來是何意?”李孝朋居然還有些得意,賣了一個關子。
“熊逆所來何爲?”
“黃兄!熊逆這詞你以後休要再說!”李孝朋正色道“逞口舌之利,恐有不測之禍!”
黃稟坤顧不上追究他的態度變化,趕緊追問髡賊到李宅有什麼事情。
“你竟想也想不到!髡賊要在城中立一個‘縣諮局’,全縣的每個村寨都要派人充任委員。以後各種縣裡的事情,縣諮局的委員都有權過問。這縣城裡派了四個名額,李家就有一個。”
不但有一個委員的名額,而且熊卜佑很明確的告訴他,駐縣辦打算讓李家出任“縣諮局”的執事,總領全局的日常事務。
李孝朋的爺爺李孫乾因爲自家是個“糞霸”,雖然有錢但是名氣臭,如今能當縣諮局的執事,地位就遠比過去強了。
“原來如此!”黃稟坤點了點頭。這個舉措很突然,也有點讓人措手不及。這個“縣諮局”到底有什麼用呢?正在茫然間,李孝朋又道:“這倒和本朝太祖在各縣設申明亭有些近似。”
“這麼說就是全縣父老縉紳們一起議事的地方了?”
李孝朋道:“不錯,澳洲人就是這般說得。還說這個是‘民意機構’什麼的。”
“這個‘縣諮局’可是縣衙牽頭辦理的?”黃稟不得不向他指出其中的要害,他小聲警告道,“這可是僞職啊!”
“黃兄!”李孝朋不以爲然道,“這不過是個縣民議事之地,算不上澳洲人的衙門,最多是半官半民,如何能算就僞職呢?”
黃稟坤無言以對,縉紳大戶們首鼠兩端的事情,在地方上的確算不得什麼大事。就算有一天朝廷大軍真得打回來,也無非藉此勒索幾個錢財而已。這夥縉紳們最近兩年一直被排斥在縣政大局之外,現在澳洲人忽然給打開了一個小口子,官兵又吃了一個前所未有的大敗仗,難怪一個個如同蒼蠅見血一般急着要撲上去了。
再想黃家寨恐怕也跑不了,父親是不能去出任什麼“委員”的,這個差事多半要落到自己的頭上了。
黃稟坤忽然眼前一亮,原本他就想要深入髡賊的內部去打探他們的虛實,現在不是有了一個大好的機會?想到這裡,他頓時興奮起來,連是不是僞職這檔子事也不計較了。馬上又拉着李孝朋談細節。
李孝朋對自己的祖父就要出任執事很是得意,其實他剛纔在廳堂上已經朝着熊卜佑獻了一大番的媚,說什麼熊首長“雄姿英發”,把熊卜佑誇成了人間稍有的俊才,把半個多月前他和黃稟坤一起要“討伐髡賊”時的種種言行早就忘得一乾二淨了。
他把具體的情況和黃稟坤說了一下,說這個縣諮局是以村爲單位的,只要不是澳洲人自己管轄的公社屬下的村落,凡是大於五十戶以上的村落都要公推一個委員去參加縣諮局。
“若是不滿五十戶的呢?”黃稟坤感到奇怪,這個條件有點苛刻了。臨高本地雖然因爲匪患的關係,村寨一般都比較大,但是幾戶、十幾戶人家的小村子也是不少的。
李孝朋對這個問題不怎麼感興趣,他說:“小弟這就不知道了。不過聽聞澳洲人在搞縣內移民,集村分戶。凡是願意遷徙到指定地點合併成大村的,可以享受很多優待……”
接着黃稟坤又問了李四公子去芳草地念書的事情,李孝朋並不諱言這是李家爲了向澳洲人示好的表示。
“舍弟不是讀書的料,不如送去學些經世致用之學,將來對我們李家也有好處。”他說得光明正大,黃稟坤卻知道這李四公子母子在李家屬於不得意的微末人物――李四公子的母親是丫鬟出身,而且早就失寵,現在府裡就是有頭臉的奴才說話都比他們管用。這小孩子顯然是李家拿出來犧牲的人物。
“不知道去芳草地讀澳洲學,有什麼要求?”黃稟坤也打起了類似的主意,不過自己尚未婚配,沒有兒子,更不用說庶子了。大哥也只有一子一女,而且年幼無知,斷然不能送去芳草地學什麼澳洲學的。他打算將自己的伴讀書童黃平送去念書。黃平勉強也算得上是他家的遠親。
“沒有要求。只要你願意去。”李孝朋興致勃勃道,“只是要自付學費和伙食費。也不貴。另外就是集中住校,除了放假不能回家。”
“倒和大陸上的幾個有名的書院一般嚴了。”
“怎麼不是!”李孝朋隨口道,“聽聞他們的教得東西也不少,就是沒用。”
在他看來不能應試的學問就是沒用。但是黃稟坤卻已經不這樣想了。他想髡賊就是靠着這些不能應試的學問打敗了官兵,霸佔了臨高。
熊卜佑和剛剛分到他手下,充當駐縣辦辦事員的唐糖一起走出了李宅的大門。唐糖在花廳上飽受了圍觀,李家的人,上到老太爺、下到最卑微的打更人,都偷偷摸摸來看了一眼,屏風背後更是一批一批的擠滿了來看“女澳洲人”的女眷們--上至老太太、太太,下到老媽子丫鬟。
女澳洲人在臨高也不能算太稀罕,但是在縣城內真正登門入室面對面的,唐糖還是第一個。難怪李家的人一個個如此的起勁。把個她看得莫名其妙。
李家的人對她鼻子上的眼鏡、自己用火鉗燙得捲髮,還有身材都評論了一番。李家的人一致看法是這女澳洲人長得太高,太壯。她的燙髮更被人當成了天然的鬈髮。
“他們爲什麼這麼看着我……怪涔人的。”唐糖抱怨着,“雞皮疙瘩都起來了。”
熊卜佑漫不經心的回答道:“好奇麼。女人當頭目的,人人都當是西洋鏡。你看杜雯一出去,街上的土著都要行注目禮。”
“我和杜雯怎麼能比啊,人現在是政權下鄉急先鋒……”
“你要去也可以啊。”熊卜佑對這女孩子一點也不感冒――他覺得對方有點嬌氣,別得不說,女元老們基本上每個都剪了短髮,最愛美的人也只是把頭髮留得稍稍長一些而已。唐糖依舊是一頭齊腰長髮不說,還自己用火鉗燙過。她在百仞城裡也從來不穿作訓服或者制服,只穿自己帶來的衣服,而且熊卜佑發覺她還在繼續化妝!儘管只是口紅和眉筆之類簡單的化妝。
唐糖不以爲意:“我不行啦,下鄉太苦了。象她和董薇薇那樣一下去就幾個禮拜,我可受不了。別得不說洗澡都不方便。”
熊卜佑笑了出來:“那你還要做民政工作?搞民政就是要下鄉。難怪劉牧州只好讓你來負責縣諮局的工作了。縣城好歹還是城市。”
“還好啦。我也沒有這麼嬌氣。”唐糖對他話中的暗諷毫不在意或者根本就沒聽出來,“馬督公說了,民政工作是我們的核心工作,獲得人民的支持才能在在這個時空立足,建立起一個工業化的社會……”
“你很崇拜督公嘛。”
“還好啦。”唐糖點點頭,“我是很崇拜他,他的文筆那麼好,思考起問題又那麼的深邃……”少女的臉龐上飛起了紅暈,“難道你不崇拜他?”
熊卜佑哭笑不得:“我爲什麼要崇拜他?他長得又不帥。”
“可是他氣質好!男人的氣質……”唐糖害羞的說,“幸好他沒有老婆。”
熊卜佑一點不能體會馬千矚的氣質好在哪裡。故意說道:“他沒有老婆,可是很快就會有生活秘書。”
唐糖嘆了口氣:“這是男人的缺點……算了,這點我也忍啦。”
熊卜佑徹底的完敗,他乾脆不再說話了,自顧自的抽着煙。臨高縣城是藍區,而且他們的警衛員就在身後五六步的地方跟着。儘管天已經漆黑,街上一個人也沒有,他們還是相當安全的。
“你即將負責的縣諮局的工作相當的要緊,因爲這裡面幾乎全是大戶。卻少基本羣衆。”熊卜佑小聲的說道,“縉紳大戶是即要合作又要限制的對象,現階段,我們要和他們合作。長遠來看,不願意接受我們爲他們安排的新體制的大戶都是屬於被消滅的對象……”
唐糖問:“瞭解、改造、消滅,是這個意思嗎?”
“基本上正確。”熊卜佑誇獎她,這個女孩子悟性還不壞,“我們面臨的問題很複雜,不是三言兩語說得清楚的。總而言之,要尋找符合我們長期利益的合作者,促進他們的轉變。”
縉紳大戶,是鄉村基層中即獨立又掌握着基層行政、經濟權力的階層。穿越集團要改造鄉村的社會結構和經濟環境,即要依賴他們,又要消滅他們。這是元老院的共識。
所謂消滅,並非是簡單的肉體消滅,而是利用社會和經濟手段上促使他們轉化。從簡單的租佃地主變成經營性地主,包括轉化爲工商業者。這個階層擁有龐大的財力,而他們能夠積攢起財富來多半也有一定的經營能力,只要引導得當轉化起來還是相當快的。元老們期望當地的地主大戶能夠轉化爲第一代民營資本家,將他們埋藏在土裡的財富變成真正能夠流通的資金。
“是,督公在會議上和我們做過專題講話。”說着她掏出一個小筆記本:
“……我們現階段的任務是團結一切可以團結的力量,儘快的將政權在最基礎的級別上建設起來,做到村村有幹部、有警察、有政權機構……”
“沒錯,你開會很仔細麼。”熊卜佑隨口誇獎着,心想這女孩子還真上心,看來也不是繡花枕頭一般的人物。老熊一貫認爲人有沒有本事問題不大,關鍵是肯不肯上心去做一件事。
按照民政委員會的計劃,利用澄邁大捷之後民心的轉變機會,在外縣滲透接受縣級政權,而在臨高,全面推行政權下鄉下村的活動。
現在他們已經在公社體制下健全了各村的基本政權,下一步就是要對全縣的其他村寨進行政權建設。杜雯和董薇薇對十三村地區進行的政權下鄉已經取得了效果,村級政權全面建立起來。
關於村級政權如何建設的問題,政務院、元老院召開過好幾次專門的討論會。最後成型設計的村級政權是按照舊時空的模式的翻版,不過針對本時空的情況進行了一些改變。
政務院大致確定:縣作爲未來穿越國家的基本單位,而縣以下由三級政權組成――縣、公社和標準村。
其中標準村是最基本的政權機構。而公社擔負着直接領導控制各個村的職務。大部分的行政事務將通過公社來下達和完成。
大體上,每個村有村長,村長下面有一個村委會,村委會有生產組長、婦女組長和民兵組長三名常委組成。這四名“村級幹部”不受薪,但是享有補貼。這四名“村級幹部”的人選,直接由上級部門指派,可以是本村人也可以是外村人。
村幹部不採用選舉制,元老們認爲在現階段採用選舉制是毫無意義的,農民對選舉這一新鮮事物瞭解很少,不懂手中的權力,也不理解公職的意義。很容易造成村級權力被竊取。
“……農民一般都不大願意出頭,這是鄉村民主的一個特點,”做過很多社會調查、田野調查的方敬涵在討論會上發表自己的看法,“這不僅是害怕擔負責任或者擔心利益受損,還有一種害怕被嘲笑的情緒在內。”
從歷史上的經驗來看,不加任何指導的完全採用村民選舉,反而會讓許多愛出頭的所謂的“能人”佔佔據村幹部的位置,他們或者能說會道,或者是村裡的潑皮無賴,靠着恐嚇或者誘騙的辦法迫使村民選舉他們擔任公職。這在舊時空是屢見不鮮的基層弊病。
根據杜雯在十三村地區的經驗,由工作隊接管村政,初步建設起村裡的基本組織,然後從積極分子中逐步甄別培養出幹部是最爲合適的辦法。不但可以確切的考察每個人的狀況,而且在建立基層組織和行政上也提供了一個示範,避免了水平不高的村幹部的想當然的執行。
除了村幹部之外,每個村有一名駐在警。駐在警不是本村人,由縣警察局統一指派。駐在警一旦任命就攜帶家眷在當地安家落戶。駐在警不受村委會的指揮,他直接受上一級警察部門的領導。他是一名真正的公職人員。
最後,每個村還有一名“村代表”,正式的叫法是縣諮局委員。委員同樣是指派而非選舉產生的。其職責是每個月到縣裡參加縣諮局的會議。直接反映村裡的狀況和村民的要求。他同樣是由工作隊選拔出來的,而不是選舉產生。縣諮局委員不是公職人員,也不受職務津貼。
按照民政人民委員會的設計,縣諮局並不是一個真正意義上的民意機構,它並非縣議會,只是一個用來讓鄉村的精英階層表達自己觀點和闡述農村狀況的平臺。其成員只享有一定的社會榮譽,並不享有實際的政治權力。他們有權表達自己的觀點、看法,提供各種意見和建議,同時提供了一個監督村政的渠道。但是僅此而已。
這樣就形成了村級政權三條線的垂直管理,首先從體制上進行了互相的鉗制,避免了村長一個人或者勾結村委會獨攬大權。
“難道他們就不能互相勾結在一起麼?”有人提出了質疑。
“當然可以,但是這個體制下,通過各方互相勾結來獨攬村政大權會變得成本高昂。以至於掌握一個村子所能獲得的腐敗收益不能彌補這種勾結所需要的開銷。”負責機構組織的組織處處長明朗說道。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