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出現在阿德瑞娜面前的時候,古斯塔夫·克德格恩醫生果斷地說出了自己的想法——放棄孩子的撫養權,只有這樣她們母子倆才能各自保全。他會安排人將孩子送往國外,交給可靠的德意志家庭撫養,而阿德瑞娜,只要她同意接受絕育手術,隱藏曾經有過孩子的事實,就可以安然無恙地繼續生活下去。
得知古斯塔夫·克德格恩醫生的計劃,阿德瑞娜幾乎不敢相信。難道這就是他所謂的“權宜之計”?這就是他自認爲完美的生存計劃?
她用力搖着頭,一邊絕望地後退着,淚眼婆娑地看着這個自己用了幾年時間委曲求全的男人,自己一直以來忍辱負重,只爲能讓這個人將自己作爲獨佔的獵物,從而避免落入其他更兇殘的惡魔手中!卻幾乎已經忘了,他也是惡魔之一,自己被作爲食物只是早晚的事!
“這已經是我能想到的最好的辦法!”古斯塔夫·克德格恩醫生也不顧她是否能聽到,突然發瘋似地大喊,“這些年爲了你們我也受到了牽連,你知道現在國內的形式有多嚴峻嗎?整個歐洲都會再次陷入一場曠日持久的混戰!過不了多久戰場上死的人就會數以萬計,而我正在竭盡全力保全你們的性命!我在救你們!”
或許是他從未有過的歇斯底里的咆哮驚醒了面前這個噤若寒蟬的女人,或是她讀懂了對方奮力嘶喊的脣語,那個原本一直在後退的女人突然大步衝到他的面前,用自己早已生疏的語言哽咽着說:“不要救我,救救我的孩子!”她熱淚盈眶,卻仍然在拼盡全力地喊,“求求你,一定要救救我的孩子!”
古斯塔夫·克德格恩醫生答應會救她的孩子,用的卻是她最不能接受的方式——將親生骨肉從她的身邊帶走,從此母子兩人各自爲生,不再相見。阿德瑞娜知道這或許是唯一能讓自己孩子活下去的辦法,即使她自己根本無法接受這樣的分離。她趁人不注意在藥房裡偷了一片安眠藥,用僅有的一點牛奶給米哈伊爾喂下,然後看着他在自己懷中進入夢鄉。阿德瑞娜不願讓這痛苦的分離給孩子留下難以抹去的陰霾,所以她寧願自己的孩子不知道發生了什麼。或許他一覺醒來,發現自己來到一個陌生的地方,一個陌生的家庭。他不知道自己的媽媽去哪兒了,爲什麼不來接他,爲什麼不再要他。他或許會因此怨恨媽媽,恨她拋棄了自己。但,他會活下去,這或許是唯一的機會!他會活下去,隨着歲月的流逝,他會慢慢忘記那個聽不到聲音的媽媽,忘記那段艱難求生的不幸童年,從而開啓嶄新的人生!
她抱着自己的孩子,蜷坐在房間的角落裡,再次唱起了哪首埃利奧特教給她的歌,那是一首古老的瑞典搖籃曲,歌詞是這樣唱的:
狼在黑夜的森林裡嚎叫着,
它想睡,但睡不着,
它飢腸轆轆,它的洞穴裡寒冷難耐。
狼,狼,狼,你別來這裡了,
我絕不會讓你帶走我的孩子。
狼在黑夜的森林裡嚎叫着,
飢餓的嚎叫和呻.吟。
但我會給它一個豬尾巴,
那個很適合狼的胃。
狼,狼,狼,你別來這裡了,
我絕不會讓你帶走我的孩子。
她一遍一遍地唱着,歌聲輕柔舒緩,伴隨着晶瑩的眼淚垂下,滴落在米哈伊爾稚嫩的臉龐上。孩子在母親懷中安詳地熟睡着,長長的睫毛隨着甜蜜的夢境輕微顫動。
不遠處,房間的另一頭已經響起了敲門聲。阿德瑞娜雖然聽不到,但她能看到門板的振動。她知道,該來的還是來了。她閉上眼睛,不去看那房門的振動,只想擁抱着自己的孩子,沉浸在這最後一刻的平靜中。但外面的人很快就用暴力撞開了那扇薄薄的房門,像佔領了地盤的入侵者一樣以勝利的姿態走進房間,居高臨下地看着牆邊地板上蜷坐着的女人。此時的她臉上已經沒有了恐懼,有的只是絕望的平靜與坦然。面對那些虎視眈眈的入侵者,阿德瑞娜還想低頭再一次親吻自己懷裡的孩子,一個男人卻徑直朝她走過來,不由分說就抱起了熟睡的米哈伊爾。
阿德瑞娜本能地抓住自己的孩子不肯放手,沒有哭鬧,亦無祈求,而是貪婪地想再看一眼自己孩子的臉龐。但此時的她已然沒了力氣,只能眼睜睜看着那人奪過自己的孩子轉身走出門外,快速消失在她的視線中。阿德瑞娜頓時感覺自己喘不上氣來,她一手扶着牆,艱難地走了兩步,想要平定一下自己的喘息,卻發現整個身體都在止不住地顫抖,她想要深吸一口氣,呼出來的卻是悲痛無比的叫喊。她看着自己空蕩蕩的雙手,知道自己的生命已經被永遠抽離。
然而,這只是噩夢的開始。1940年,一些占主導地位的納粹軍官在柏林召開了會議,對那些被關押在療養院的人進行分類,分爲有價值的生命和無價值的生命。一旦被確定爲無價值生命的人都難逃被消滅的命運。
古斯塔夫·克德格恩醫生如願以償地去了柏林,等待阿德瑞娜的,將是死神的腳步。她在一個寒冷的夜晚被帶到波茨坦西南部的貝利茨療養院,被囚禁在這座19世紀的陰森古堡裡。
與此同時,年幼的米哈伊爾被送去了賴森伯格(德語名Reichenberg,現捷克境內利貝雷茨),並被寄養在那裡的一個德意志家庭裡。由於從小跟隨有聽力障礙的母親,他會說的話並不多,而且發音較模糊,咬字不清晰。因此他在寄養的家庭中少言寡語,雖然不哭不鬧,卻安靜得不像五六歲的小孩子。幸好養父母爲人和善,很疼愛這個與自己同族的孩子。他們耐心地嘗試慢慢接近他,鼓勵他開口說話。令他們感到欣慰的是,到了第二年開學的時間,米哈伊爾就可以像正常的孩子一樣用語言交流,而且性格也開朗了許多。
當他像所有同齡孩子一樣無憂無慮地邁着步子,和其他孩子們一同走進學校的時候,他遠在德國貝利茨的母親卻和一幫驚慌失措的人們一起被趕進了毒氣室。大門被關上的時候,所有人臉上都寫滿了恐懼與絕望。人滿爲患的牢房裡頓時充斥着驚叫與哀嚎,所有人都驚惶不安地張望着、推搡着,漆黑閉塞的房間裡頓時亂作一團。阿德瑞娜卻始終在躁動不安的人羣裡保持着平靜。她閉上眼睛,不去看那些絕望慌亂的人們,在自己安靜的世界中再次哼唱起了哪首歌,哪首埃利奧特教過她、她也無數次輕聲吟唱給自己孩子聽的古老歌曲。輕柔的歌聲中,她彷彿看到了一片潔白的雪地上,埃利奧特正溫柔地看着她。他藍色的眼睛如湖水般清澈深邃,如同來自海上的王子,正親切地伸出一隻手,微笑着邀請她一同進入美好寧靜的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