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時分,兩人回到老公寓,房東恰好剛回來,懷裡抱着一隻舊的陶瓷檯燈。米哈伊爾問他是否認得自己,他當然希望對方不認得,因爲那樣的話就說明自己在不久前還是個正常的年輕人。誰知房東只是略微愣了一下,隨後便認出了他,還問他是不是打算繼續回來住。
“這邊比蘇佔區那邊好多了,”房東大大咧咧地笑着說,“至少不用看那些韃靼人的臉色!”
米哈伊爾謝過他的好意,還一再確認:“我在您這兒住的時候,就是現在這個樣子嗎?”
“不然還能是什麼樣子?”房東納悶地說,“不過至少你那時候還沒留鬍子!”
米哈伊爾難免有些失望,他看了看抱着瓷器的房東,以前還覺得他是個上了年紀的老頭子,現在竟然成了自己的同齡人。失落地告別了前房東,米哈伊爾繼續走街串巷,憑記憶找到了自己之前工作過的餐廳。飯點已經過去了,餐廳裡空無一人,店老闆正坐在一張餐桌旁悠閒地聽着收音機裡的廣播,看到有人進門,還以爲來了顧客,熱情地起身迎接,卻發現來的竟是熟人。米哈伊爾發覺店主認出自己,就知道自己的希望又落空了。
“是你啊,”店主說,“去年你不打聲招呼就不來上班了,害得我手忙腳亂一陣子才招到新的員工。你是怎麼了?美國人的飛機每天往下扔東西,難道就不用來上班了嗎?”
米哈伊爾有些不好意思地表示了歉意,說話中難掩失落與疲憊。“那段時間大街上都是人,”他說,“我把自己關在家裡連門都不敢出。”
“怕被人踩死嗎?”店主打趣地說,“那段時間人們可都是看着出去搶東西才活下來的,你把自己關在屋子裡,那你吃什麼?難道去房頂上撿嗎?”
“說來也奇怪,”米哈伊爾聳聳肩,“那些日子我好像一隻不吃不喝,竟然還沒餓死。”
餐廳老闆尷尬地笑笑,大概以爲他在拿自己開玩笑。
“我來拜訪您只是想問一下,”米哈伊爾說,“當初您同意讓我在您店裡上班,不覺得我……”
“年紀太大了?”店主替他把話說完,“當時的確考慮到了這點,不過剛打完仗嘛,年輕人太少了,像您這樣上了年紀的人雖然手腳慢點,不過能沉得住心,結果您就像個任性的年輕人一樣,說不來就不來了!”
一句話說得米哈伊爾心裡很不是滋味,因爲他一直認爲自己就是個年輕人啊!可如今看來,至少他來到柏林之後,就已經是現在這副老者的模樣了。下午沒人用餐的這段時間餐廳老闆閒得無聊,還想留他再多聊會兒,米哈伊爾卻着實沒了心情。他不無失落地告別這位曾經的僱主,在尤西婭的陪同下往回走去。或許是心情低落的原因,在街上走了一天的米哈伊爾很快就感覺到了疲憊。他腳步沉重、渾身乏力,着實體會到了老年人的力不從心。他們剛好走到一座公園旁邊,尤西婭就建議在公園裡休息一下。他們找了個人少的角落,坐在長椅長遠遠地能看到施普雷河寬闊的河面。天色陰沉,冬日的灰暗似乎加快了黃昏的腳步。米哈伊爾看着公園裡凋零的植物,覺得像極了一夜老去的自己。他不禁悲從中來,眼淚無聲地滑落,鑲入臉頰的溝壑裡。坐在旁邊的尤西婭知道他在流淚,不去看他,也不去安慰,只是靜靜地陪着他,看着眼前的一片蕭瑟。
或許是太累了,坐在長椅上的米哈伊爾不知不覺地就睡着了。
“Kalte Flugel……”他不由自主地在夢中喃喃自語,“Kalte Flugel……”他被自己的囈語驚醒,睜開眼睛卻見夜空晴朗,璀璨的繁星如同閃爍的寶石般佈滿夜空。夢幻般的星空下,寬闊的施普雷河如同一條墜落凡間的銀絲帶,波光粼粼的河面映着星光,在迷人的夜色中靜靜流淌。一名女子的身影佇立河邊,泛着波光的河水勾勒出她婀娜的剪影,宛如夜色中靜謐的女神。米哈伊爾驚訝地看着河邊的女子,下意識地輕輕地喚了一聲:“斯維特蘭娜……”
河邊的女子轉過身來,夜色中她的微笑極其純淨,明亮的眼睛如同閃爍的繁星。
米哈伊爾從長椅上站起來,不由自主地邁動腳步,向着河邊的女子走去。可就在他即將接近河岸的時候,寬闊的河面上突然涌起一團黑霧,如同洶涌的黑雲迅速瀰漫,鋪天蓋地地朝河岸的方向籠罩過來。米哈伊爾驚恐地看着如山崩海嘯般的黑霧以令人恐懼的速度蔓延到河邊的女子身後,他眼睜睜地看着女子的身影被黑霧籠罩、吞噬,瞬間無影無蹤……
“不!”米哈伊爾大喊,伸出一隻手想要抓住河邊的女子,自己卻也陷入了黑色的迷霧。身處一片黑暗中他驚恐萬分,迷霧伸出卻彷彿有什麼令人恐懼的龐然大物正在慢慢浮現。
米哈伊爾驚恐而絕望地睜大眼睛四處張望,卻發覺自己的肩膀突然被挾住,怎麼也掙脫不掉。他驚叫着睜看眼睛,發現尤西婭正站在面前,兩手抓住自己的肩膀。
“你怎麼了?”她問,“又做噩夢了嗎?”
米哈伊爾驚魂未定,抓着尤西婭的胳膊想把她推開,似乎是想擺脫那突如其來的噩夢。他大口喘着氣,眼神驚惶且痛苦。他睜大眼睛看了看周圍的景象,發現自己仍置身於一片蕭瑟的公園之中,距離河岸還有好幾百米遠。
“河邊……大霧……”他心神不寧地說,“我看到……一名女子……”
“斯維特蘭娜?”尤西婭看着他問。
米哈伊爾驚訝地睜大眼睛。
“你剛纔在夢裡喊了這個名字。”尤西婭說,“她是誰?”
“是誰……”米哈伊爾努力地回想着,自己也覺得這個名字莫名地熟悉,彷彿一直縈繞在腦海中,卻又遙遠而隱秘,他越是努力地想要記起,反而越似幻影般捉摸不定。
“你仔細想想,她好像一直出現在你的夢裡,你在閣樓裡夢見有人跳窗的時候,喊的也是這個名字,所以,”尤西婭看着他的眼睛,彷彿想看到他腦海裡的記憶深處,“她究竟是誰?”
她的瞳孔猶如兩面鏡子,米哈伊爾彷彿在裡面看到了遙遠的歲月、曾經的身影。
“馬提亞斯……”他猛然間想起了這個名字。
“馬提亞斯?”尤西婭不解地問,“不是個男的嗎?”
“馬提亞斯……他寫了一個關於第聶伯河的故事,斯維特蘭娜就是故事裡的人物。”
“故事裡的人物?”
“是的,”米哈伊爾說,“雖然我沒讀過那個故事,可馬提亞斯非常詳細地給我講過,我記得很清楚。那原本是他的一個朋友寫的一部叫《加利西亞》的小說,講的是一個奧地利王子愛上了一位烏克蘭姑娘,但他的朋友沒把那本書寫完,所以馬提亞斯也參與了後面的創作。”
“一個小說裡的人物,會讓你如此念念不忘?”尤西婭顯然不太相信他所說的。
“我也覺得很奇怪,”馬提亞斯皺着眉頭冥思苦想,“我甚至都沒讀過那本書,卻對那個故事的印象如此深刻。而且還有一個問題——我和馬提亞斯的相識就在幾年前,那時候我明明還是個中學生,而他是學校裡的校工兼守夜人。我的那個關於維京人的故事就是在他的幫助下寫的,可惜……也沒寫完。因爲有一天他突然就走了,我問他爲什麼要突然離開?他說了一段很奇怪的話:‘這麼多年來我其實一直在逃避。我逃避往事,卻始終無法逃脫自己的記憶。其實每個逃犯手上都戴着枷鎖,腳上的鐐銬亦是如影隨形。’可我的故事還沒寫完,我求他爲我的故事想一個結局,他卻說:‘每個人都會有自己的故事,但不要沉浸其中迷失了自己。’結果,我的那個故事就終結在了海上的一片迷霧,就像我迷茫的人生。我想知道迷霧後面究竟有什麼,馬提亞斯最終卻沒給我答案。他最後對我說的話是:‘還記得我一開始給你講過的那個故事嗎?那個快速老去的男孩。你仔細想想,那是爲什麼?”
“快速老去的男孩?”尤西婭說,“這不就是你現在的處境嗎?難道他那個時候就知道了?”
米哈伊爾恍然大悟,這的確就是自己如今的處境。難道馬提亞斯在講這個故事的時候就已經預料到了?
“那是個什麼樣的故事?”尤西婭趕緊問。
米哈伊爾皺着眉頭思索片刻,努力回憶當時那個並不起眼的小故事:“在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個小男孩,愛上了一個放羊的小姑娘。爲了接近心愛的女孩,他披上羊毛,裝成一隻羊出現在女孩面前。可是就在這個時候,不知從哪兒來了一隻狼,飢餓的狼衝着羊羣就撲了過去,裝成羊的男孩突然站起來保護自己心愛的姑娘,與那隻飢餓的野狼勇敢地扭打在一起。雖然受了傷,但也成功趕走了狼。小姑娘被男孩的勇敢打動,於是兩人就相愛了,他們彼此約定,長大後要結婚,永遠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可是男孩的年紀增長得太快了,女孩長成一個婷婷少女的時候,他卻已經是一個步履蹣跚的老人。所以他們不能結婚了,已經頹然老去的男孩只能傷心地離開,讓女孩去尋找屬於自己的幸福。”他憑着回憶複述完了這個故事,自己也覺得不可思議,感覺這個故事就像個寓言,馬提亞斯似乎早就知道了什麼!
“天哪……”尤西婭好像突然想到了什麼,她低呼了一聲,“男孩就是那隻狼!”
“什麼?”米哈伊爾一時間沒弄明白。
“男孩就是那隻狼。真正的男孩在那場搏鬥中就死了,那隻狼僞裝成他的樣子,並也愛上了那個女孩。狼的壽命比人類短,所以老得快。”
米哈伊爾瞠目結舌。“原來,一直在逃避的不只是他,我也一直在逃避可怕的真相……”
“如果你當時問清楚就好了。”尤西婭說。
“不,”米哈伊爾黯然地搖搖頭,“他是有意不想告訴我的。可惜我恐怕再也找不到他了,卻還能清楚地記得他講的那些故事。”
“他還囑咐你不要沉浸在故事中迷失了自己。”
“是啊,”米哈伊爾緩緩地點點頭,“他說每個逃犯手上都戴着枷鎖,或許講故事的人已經逃脫了,卻將枷鎖帶在了故事的聆聽者手上。”
他們離開公園的時候天色已晚,天邊很快收去了最後一抹灰白,轉眼間夜幕降臨。兩人默默地朝河邊的方向走去,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拐過一個昏暗的街角,竟發現走到了之前米哈伊爾工作過的那家麪包店門前。而且更令人尷尬的是,那個猶太人店主剛好打開店門,一個閃身就走了出來。米哈伊爾躲閃不及,就這樣打了照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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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巧啊,”店主笑着說,“怎麼?離開我這裡不好找工作嗎?還是,懷念在我這兒既能拿工資、又可以吃白食的好日子?”店主說的話句句帶刺,明顯是在有意嘲諷,“你走了之後我店裡的生意好多了,所以我就懷疑,會不會之前有人故意不想讓我的麪包賣出去,就等着打烊後白撿免費的?不過我還是會每天多做些麪包,因爲就算是丟掉不要,我每天掙的錢也足以彌補那點損失!”
面對店主的冷嘲熱諷米哈伊爾沉默不語,他只想馬上離開,永遠再不回來。尤西婭卻邁開大步徑直走到路對面的垃圾箱前,毫不避諱地從裡面拿出被丟棄的食物,熟練地裝進一隻布袋裡,隨後大膽迎着店主的目光走回來,眼睛一直看着他,彷彿是帶着某種挑釁,在店主面前昂首闊步地揚長而去。米哈伊爾沉默地跟在後面,不由開始羨慕起她的年輕。因爲年輕,她可以做很多大膽的事而不會有太多顧慮。他多希望自己也能像她一樣。
天已經黑透了,他們快步走到河邊,橫跨在兩岸之間的大橋被河面上的迷霧籠罩,彷彿一條走到盡頭的斷樑,前方就是未知的深淵。
米哈伊爾感到一種隱約的不安,彷彿記憶深處對霧氣有種莫名的畏懼,總覺得似乎有什麼危險隱藏其中。他跟在尤西婭身後忐忑地邁着步子,好不容易走到橋的另一邊,剛想鬆一口氣,卻猛然發現橋頭上似乎有兩團黑影,隨着他們越走越進逐漸變得清晰。是兩名邊防崗哨的值守士兵。那兩個蘇威埃人就像兩隻霧中的巨獸一樣佇立在那裡,呼出的白氣就像野獸的鼻息。待他們走到跟前,果然被攔了下來。兩個蘇威埃士兵穿着軍大衣,帶着氈絨帽,依舊是那副趾高氣昂的樣子,見一老一少兩個人夜裡過橋,自然想阻撓一番。
米哈伊爾不想招惹他們,只想快點結束盤問趕緊離開。尤西婭對他們似乎已經習以爲常,因此有了免疫力,她拉着米哈伊爾就打算熟視無睹地從兩人中間走過去,卻被對方一個跨步攔了下來。尤西婭毫不畏懼地擡頭看着他們,用俄語揶揄他們拿着雞毛當令箭,還說他們是沒上過戰場、只是在戰爭結束後端着勝利者的姿態作威作福的小嘍囉。“仗着集權主義強取豪奪暴力執政,你們這個樣子跟法西斯有什麼區別?”她說得很快,幾乎不給對方反駁的餘地。
那兩個看上去乳臭未乾的蘇威埃兵明顯並不想招惹這樣伶牙利齒的厲害角色,於是揚揚眉毛撇撇嘴,“紳士”地讓開路放他們過去。
回到盲人學校的時候夜色已深,又開始下起了雪。兩人趁着雪還沒下太大加快腳步走進樓裡,尤西婭將帶回的麪包一股腦放進餐廳,然後點燃了壁爐,招呼米哈伊爾烤火取暖。
這一天的奔波事與願違,米哈伊爾的情緒明顯有些低落。不過他還是慢慢走到餐桌旁,找了把椅子坐了下來。
“你的俄語說得挺好,”爲了打破沉默,米哈伊爾嘗試來開口,“你跟蘇威埃人打過交道嗎?”
“我跟這些蘇維埃土匪打交道的次數恐怕比你想象的還要多,”尤西婭一邊在壁爐前烤着火,一邊背對着他說,“如果說帝國是兇猛殘暴的獅子,那他們就是陰險狡猾的土狼!”
“你是在被蘇威埃軍隊帶到帝國來的時候學會的俄語?”米哈伊爾接着問。
“不,我一直會說俄語。”尤西婭轉身離開壁爐,將幾塊燒着的木炭放進小鐵爐裡打算煮熱茶,“我雖然是波蘭人,但我的家鄉在烏克蘭。我不是父親的親生女兒,只是他的養女。”
聽聞此言的米哈伊爾既驚訝又同情——原來她和自己一樣是孤兒!
“我的猶太父親是個珠寶商,有一次去烏克蘭基輔收購琥珀,結識了一個賣原石的商販,那人認識很多采礦工,其中一個來自東部的曠工有天給他帶來了一個女嬰,說是採礦的時候在河邊發現的。曠工無力撫養,就交給了商販,商販也不想給自己添麻煩,就轉手賣給了我的珠寶商父親。因爲在他們看來,猶太人都很有錢,那個女嬰至少不會餓死。那時候,烏克蘭正在鬧饑荒,波蘭也在經濟危機的影響下萎靡不振。我父親住在東部城市熱舒夫(喀爾巴阡省首府),由於生意原因與烏克蘭往來頻繁,所以我從小就會說烏克蘭語。”
“這麼說,你不是希伯來人?”米哈伊爾問。
“或許從血統上而言的確不算是吧,”尤西婭說,“所以我沒有父親那樣的經商頭腦,對他的賺錢理念更是嗤之以鼻。但他仍是我最親的人,是我在這個世界上唯一的親人。我們相依爲命,他一直將我視爲親生女兒,小的時候,他還經常叫我‘納斯塔加’。”尤西婭說着,不易察覺地嘆了口氣,轉身去拎煮開的熱茶,順便拿了兩隻杯子。
“你要喝一點嗎?”她問。
米哈伊爾似乎沒反應過來她問的是什麼,他一直想着尤西婭剛纔說的話,似乎有什麼事情一直在牽扯着他的思路。究竟是什麼呢?
“你是說,你是被人在河邊發現的,”他問,“在烏克蘭東部?”
“對,這是我父親說的,他一直記着我的身世。”
“你說小時候,你的父親經常叫你什麼?”
“納斯塔加,他說我應該記住這個名字。”
“納斯塔加……”米哈伊爾皺着眉頭自言自語,他在努力思索着,究竟是什麼觸動了他的神經?是哪句話,或者哪個詞激發了記憶深處的漣漪?突然他的腦海裡閃過一道白光,他被自己憶起的事情震驚了——納斯塔加,是米凱爾·埃利諾斯和阿納斯塔西婭的孩子,乳名尤西婭!
“怎麼了?”尤西婭似乎注意到了他異樣的眼神,“你是不是想到什麼了?”
“馬提亞斯……他說的竟然都是真的……”米哈伊爾說喃喃自語,甚至連他自己都不敢相信。
“你在說什麼?”尤西婭看着他問。
“我的朋友……馬提亞斯……”米哈伊爾目光躲閃,猶豫片刻才吞吞吐吐地說,“他認識你的親生父母……他們曾經是……很要好的朋友……”
“真的?”尤西婭睜大眼睛,“他知道我的父母在哪兒嗎?”
“在烏克蘭,”米哈伊爾說,“他們就住在東部。”
尤西婭雙手合十捂住自己的口鼻。她似乎想到了什麼,卻又不敢證實。“我被他們遺棄了,對嗎?”
米哈伊爾知道,如果自己沉默不語,她會認爲自己默認了這一說法,因此他只能儘量地搜索詞彙,希望能不傷害到她。“你出生的時候,烏克蘭正在鬧饑荒,你父母……”
剛說了一句卻發現尤西婭在搖着頭,眼睛裡含着淚水,米哈伊爾意識到絕不能讓對方知道自己的母親其實並不幸福,雖然他們都付出了很多努力,卻仍無法逃脫命運的捉弄。她想盡量打造一個能讓人接受的故事,可是轉念一想,無論怎樣都是傷害。說她的父母早已亡故,她一定會爲他們悲慘的命運感傷;說他們因爲對生活的無望而選擇忍痛割愛,將女兒託付給他人撫養,這對她無疑也是傷害。更何況真相比這兩者更悲慘。
“他們很相愛,”米哈伊爾說,“也都非常愛你。他們經營的出版社在一場饑荒引發的暴亂中遭遇火災,你的父親爲了救那些珍貴的書稿被煙嗆,留下了嚴重的後遺症。你的母親爲了生計四處奔波,在長時間的疲憊與飢餓中也病倒了……”
“所以,”尤西婭顫抖着問,“他們都已經去世了嗎?”
“不知道,”米哈伊爾搖搖頭,“後來我的那個朋友遠走他鄉,兵荒馬亂中失去了聯繫,所以至於你的父母后來怎樣,他恐怕也不知道了。”
尤西婭屏住呼吸,卻也沒能掩藏住一聲低沉的抽泣,她閉上眼睛,儘量讓自己恢復平靜。
“對不起,”米哈伊爾小聲說,“或許我不該跟你說這些……”
“我的父親是在的確是在烏克蘭收養的我,”恢復平靜的尤西婭緩緩地說,“而且那時烏克蘭的確實在鬧饑荒。據說有人在河邊發現了我,還在我躺着的籃子裡找到了一張紙,上面寫着我的名字和出生日期。很顯然,我是被遺棄的,被親生父母放進了河裡,隨波逐流……”
米哈伊爾還想再說點什麼安慰她,她卻疲憊地站了起來,輕聲說了句:“不早了,去休息吧。”同時邁着沉重的步子緩緩離開了餐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