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帶着無盡的悲傷奔跑在黑夜的荒原上。
遠遠地路過曠野中寬闊平靜的冰河,她不由停下腳步看向河的方向。朦朧的夜色中隱約看到河岸上佇立着一個身影,雖然距離很遠,但她彷彿能看出那個身影的悲傷。他背對着荒原,面向如冰鏡般的寬闊河面,彷彿陷入無盡的悲痛與惆悵。原本晴朗的夜空不知何時已是陰雲密佈、星月無光。白色的雪片從陰霾的夜空簌簌落下,似乎在掩蓋這片土地上曾經上演的罪惡,又彷彿預示着更可怕的災難即將來臨。
樓外的飛雪被風吹進陰暗的走廊,在他們腳下冰冷的地板上凝結成霜。尤西婭看着晶瑩的雪片沉默良久,隨即緩緩擡頭,眼中的淚水猶如湖面上泛起的漣漪。
“我就是伊薩菲亞,”她聲音顫抖地說,“我就是……獵犬。”
在北歐的古老神話中,據說極光是來自天堂的靈魂,在墜入凡間投胎轉世的時候,在天堂的邊緣留下的掠影。所以有極光的地方,就一定會有最純潔的靈魂降臨於此。相傳在寒冷的北極地區,有個古老而神秘的種族,他們洞悉世間萬物之靈,能感知靈魂的存在。於是神明派他們找到那些墜入凡間的靈魂,保護他們避免遭受世間的危難。其中最大的危險就是狩獵者,那些來自黑暗的亡靈因爲受盡了苦難,急切地渴望能擁有靈魂。黑暗勢力就利用他們的本能,讓他們在世間搜尋有價值的靈魂。但狩獵者自身沒有靈魂,因此不能感知靈魂的存在,所以需要有人幫助他們尋找。他們找到通靈師,讓這些能感知靈魂的法師幫他們尋找。可通靈師的存在是爲了保護靈魂的,又怎會成爲狩獵者的幫手?於是狩獵者想了一個非常殘忍的方法。
公元9-10世紀,不列顛的凱爾特人逐漸跟隨斯堪的納維亞人的步伐移居冰島。狩獵者找到凱爾特人中精通黑魔法的死靈法師(Necromaner),然後殺掉通靈師,讓死靈師做法召喚他們的亡魂。即便他們在生前不肯屈服於狩獵者,死後的亡魂也會在黑魔法師的操控下任人擺佈。
因爲死靈師的魔法極其可怕,他們能召喚一些強大的魔神來保護自己,亦能驅使死屍和鬼魂服從自己。
他們通常會將作法的地點選在人跡罕至的森林或枯萎的灌木叢中。一但決定了儀式的時間,一些象徵力量的同心圓和難以形容的符號便被畫在場地中,並冠以神聖的名字。這些圓圈都是被魔力詛咒過的,而死靈師就站在圈子的中央,並用魔法將自己保護起來。最後,死靈師權仗在手,作法召喚陰間的靈魂。一旦死者的亡靈從法陣中出現,死靈師要面對死靈們無法忍受的尖叫和恐怖且無法聽懂的怨語……有時,強大的死靈更加以怪獸的形態在圈中狂嘯,威脅着要將死靈師撕成粉碎!但死靈師能通過魔法和咒語抑制死靈的怨氣,讓那些冤死的亡靈最終屈服在巫師的腳下,變形爲裸體的幽靈。這時候,它們就不得不回答巫師的提問和要求。
更殘酷的是,當降靈儀式結束的時候,死靈通常會消失於硫磺的毒霧之中,而他們的軀體則會被巫師用生石灰燒掉,再將其灰燼深埋。他們的靈魂不能得到超度,亦無法存留在軀體周圍等待救贖,一旦被利用完,他們將從這個世界上徹底消失,永不超生!
狩獵者就是利用這種殘忍的方法,藉助死靈師的黑暗法術,迫使那些活着的通靈師屈服,因爲如若不聽從差使,他們將會以最慘烈的方式魂飛魄散,在那之前,還將被迫供出狩獵者想要的信息,出賣那些他們本應保護的珍貴靈魂!於是,逐漸地,那些流淌着古老血液的通靈師不得不屈服於狩獵者,成爲他們的“獵犬”。
後來,死神得知了通靈者的背叛,爲了懲罰他們,同時也爲了保護自己的另一個靈魂不被黑暗勢力找到,遂將所有的通靈者驅趕到絕境長城以北、遠離瓦特納冰川的黑暗城堡(Dimmuborgir)。那裡只有令人絕望的嚴寒與無邊無際的冰冷岩石。據說黑暗城堡是連接人間與地獄的通道,是魔鬼撒旦降臨世間時創造的落腳地,亦是地獄之地。那裡就是所有背叛者的地獄,是令人生不如死的絕境之地。後來因爲背叛冥神,死神被送入冥界,禁閉其中不得離開。他只有一個辦法重新回到陽界,那就是像其他靈魂一樣轉世。但以轉世的方式重返陽界,死神只能成爲普通的人類。也就是在拉基火山爆發之後,死神以人類的身份在凡間轉世的那些年,被流放在黑暗城堡、在殘酷的環境中勉強存活下來的極少數通靈師得以從絕境中逃脫出來,從此隱姓埋名,隱匿於世間最偏僻、荒涼的角落,鮮爲人知。直到最近一百年,他們才逐漸混跡於普通人之中,以最卑微的方式苟且偷生。
用平靜而低沉的語氣完成這番講述,尤西婭早已淚流滿面。室外的溫度很低,眼淚在臉頰滑落的時候已然冰冷。米哈伊爾倚靠着牆壁,頹然的臉上仍然露出了驚異震撼的表情。
“所以……”他低聲說,“你懼怕狩獵者?”
“不是懼怕,”尤西婭說,“而是憎恨!他們出賣了自己的靈魂,卻一直妄圖得到他人的靈魂。但作爲懲罰他們也要遭受無窮無盡的痛苦。作爲不死族的他們雖然得到了永生,但永遠都要忍受飢餓與寒冷!他們能感受到常人所有的苦難,且永無止境!你已在世間存活了太久,早已忘記自己是誰,但這麼多年依舊保持着不死族的本性——對靈魂的渴求!你遊蕩於人世間,轉換了無數的身份,雖然長生不死,但也會慢慢蒼老。一百多年前,你以奧地利皇室的身份自居,也就是弗朗茨·卡爾。雖然已經忘記了自己狩獵者的身份,但長久以來的本能讓你不斷接近斯維特蘭娜,並妄圖將她的靈魂據爲己有。但你不知道的是,她的宿主已經找到了她,你卻強行將她帶走,讓苦苦尋找彼此多年的兩個靈魂再次分離,從而導致斯維特蘭娜如此決絕地結束了自己的生命!”
“也就是說……”米哈伊爾不敢相信地睜大眼睛,“我在雪山上看到和他在一起的那個人,就是她的宿主?”
“也是你的宿敵。”尤西婭說,“因爲你一直想得到他的另一個靈魂,你們曾有過多次交鋒。所以在雪山上見到他的時候,雖然你沒認出他就是你的宿敵,但他的眼睛卻讓你本能地感到恐懼。因爲那是死神的眼睛,是你無比畏懼的黑色深淵。”
“我在維拉努夫宮門前開槍的時候依然如此,”米哈伊爾說,“他眼睛讓我本能地感到畏懼,或許正是這種源自本能的恐懼,讓我扣動了扳機。原來這一切都是夙怨之下命運的安排!”
“現在,你知道自己是誰了嗎?”尤西婭說。
米哈伊爾長長地嘆一口氣,擡起雙手捂住自己的頭,痛苦地抓撓着自己的頭髮。“不,尤西婭,”他低聲說,“請你不要恨我。縱使我的過去或許真的陰暗可怖,可是現在的我,內心深處仍是那個人畜無害的孩子。我已經洗心革面了,尤西婭。或許漫長的歲月已經讓我忘卻了曾經的罪惡,但我也因此摒棄了自己的心魔,我已經得到了應有的懲罰,就讓我像個普通人一樣苟活於世吧……”說完,他像個疲憊的老人一樣,邁着蹣跚的步子緩緩走回到陽臺上,迎着刺骨的風雪,憑欄眺望遠方。冬季的城市在雪中顯得蕭瑟而蒼涼,不遠處教堂的尖頂在雪中肅然而立,有天主教堂,也有伊斯蘭教堂。“學校附近就有伊斯蘭教堂,”米哈伊爾幽幽地說,“你卻捨近求遠去往西區的教堂領取救濟食物,看來我們的相遇並非偶然。你從一開始就在有意接近我,爲的就是報復我吧?”
尤西婭沒說什麼,但她的沉默已經做出了回答。“我小時候並沒有讀過那本《所羅門的鑰匙》,”許久之後,她才坦白地說,“而且我的腳也沒有凍傷,不見你的那段日子,我是在與自己的內心做鬥爭。我恨你,可你看上去又是那麼地無辜、可憐。我對你的遭遇幸災樂禍,同時又不可避免地心生憐憫。或許本性陰惡之人,都會像你一樣,用最無辜的外表做僞裝。”
“不是僞裝,尤西婭,”米哈伊爾緩緩地說,“在我的內心深處,仍然是那個孤獨無助的孩子。即便我已經知道了所有真相,過去的罪惡亦無法掩蓋,”說到這他已經開始低聲啜泣,背對着尤西婭的身影忍不住微微顫抖,“可是我仍然記得自己的母親,離開她懷抱的時候我還是個五六歲的孩子,童年結束的時候遭遇了殘酷的種族肅清,在易北河險些中彈身亡。這些記憶就如同真實發生過一樣歷歷在目,是我內心抹不去的傷痛。如果我不是米哈伊爾,那個倒在血泊裡的男孩究竟是誰?他是誰?”
“確實有個男孩中槍倒下。”尤西婭說。
聽聞此言,米哈伊爾立即轉過身來,如同見到了救命稻草。他睜大眼睛,眼中滿是期望的光芒。他看着尤西婭,像沙漠中即將渴死的人見到綠洲一樣,邁着激動的步子向她走來。
“但那個男孩卻不是你。”尤西婭擡起頭來看着他,目光冰冷,如同看到獵物終於在自己的誘導下即將踏入佈置已久的陷阱,“易北河慘案發生的時候你已經是現在的年紀,你沒有養父母,也沒有跟他們一起被捷克民兵射殺在被血染紅的易北河。你並沒有親身經歷那場殘酷血腥的屠殺,你一直帶在身上的子彈也不是從你體內取出來的。”
“可是,確實有個男孩中槍倒下!”米哈伊爾看着她的眼睛,他不想自己剛剛燃起的一點希望再次破滅,他看着對方迫切想要一個答案!
“對,確實有個男孩中槍倒下。”尤西婭點點頭,但隨即,她做了一個讓米哈伊爾很不解的動作。只見她平舉雙手,在身前做了個握住獵槍的姿勢,“槍口”對準怔住的米哈伊爾。“你身上的那枚彈殼是怎麼來的?你最好仔細想想!”
米哈伊爾怔在原地,呼吸急促,瞳孔像受到驚嚇一樣驟然放大。猛然間他又看到了那一幕——包括米凱爾·埃利諾斯在內的囚犯在教堂前的廣場站成一排,等待被執行槍決,他看到自己舉槍瞄準了那個自己憎恨的人,他認爲是那個人的冷酷無情害死了阿納斯塔西婭。
此時的他被仇恨矇蔽了雙眼,沒有過多考慮,他扣下扳機,在一聲震耳的槍響中射出了憤怒的子彈。可就在那一瞬間,他看到一個10歲的男孩邁步走到自己與米凱爾·埃利諾斯之間,就在那一剎那,子彈擦過男孩的頭側,射中了他身後的人。米凱爾·埃利諾斯中彈倒下的同時,那個男孩的額側也流下一道殷紅的鮮血。但他並未懼怕,也毫不畏縮,依然站在那裡,兩隻眼睛看着舉槍的人。米哈伊爾,或者應該說是馬提亞斯,頓時就被那個男孩的眼睛嚇住了。那是他靈魂深處本能畏懼的雙眼,瞳孔猶如黑色的無底深淵,令人產生一中難以名狀的畏懼,如同陸地生物對深海的原始恐懼,毫無理由卻源自本能。那一瞬間馬提亞斯被深深的恐懼攝住內心,以至於本能地想將這恐懼消滅。他慌忙再次扣動扳機,槍聲在他自己都沒意識到的情況下驟然響起,他看到子彈擊中了那男孩的胸口,在他的身後飛出一道血痕。那個身體單薄的男孩無聲地倒下了,馬提亞斯卻彷彿看到冰山在眼前崩塌。徹骨的寒意瞬間涌遍全身,彷彿靈魂都被凍結了。這時旁邊的士兵提醒他先放下槍,他們的人正在清理中槍倒地的囚犯,並將另一隊犯人趕到刑場站成一排,等待槍決。馬提亞斯惴惴不安地低下頭,發覺腳下有什麼東西錚亮刺眼。那是他剛纔射殺男孩時步槍掉落的彈殼。他不由自主地俯身將那枚彈殼撿起來,自己也不知道爲什麼,只是感覺,從他開槍射擊的那一刻起,自己的靈魂已隨同那個倒下的身影悄然滅亡。
米哈伊爾感覺自己的身體被瞬間抽空,隨着記憶中倒下的身影,同時癱倒在地,頹然跌跪在冰冷的地板上,黯然神傷。
尤西婭放下雙手,低頭看着他失魂落魄的樣子。她慢慢走到那個人跟前,蹲跪下來,看着他的眼睛,雙手捧住他的臉頰。他冰冷的臉頰上佈滿淚水。尤西婭似乎在欣賞着自己手刃仇敵臨死前的殘喘,佯裝着憐憫的目光,心中卻絲毫沒有復仇的快感。
“一切都過去了,”她輕輕地說,“但又永遠過不去。我很高興看到沉重的巨石將你壓垮,可又高興不起來。因爲我似乎在你身上看到了自己,那個負罪累累的自己。我恨你,卻也無法原諒我自己!”
米哈伊爾握住放在自己臉上的那雙手,就像緊緊抓住救命的稻草。他擡起頭,淚眼婆娑。
“別讓我走……”他苦苦地哀求,“我再也不是那個罪惡的亡靈,現在的我只是個揹負着沉痛過往苟活的老者,想死卻死不了。我再也不會妄圖去尋找那個靈魂了,只想像個普通人一樣卑微地活下去。你能收留我嗎?”
尤西婭沒有回答,她想抽回自己的雙手,卻被對方緊緊握住。“你是阿納塔的女兒,我會像愛自己的孩子一樣愛你的!我們相依爲命好嗎?我會用餘生贖罪,請給我這樣的機會吧!”
“好,”尤西婭微笑着說,那笑容卻是咬牙切齒,淚水在眼眶中打轉,“那就讓我們互相折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