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段時間他沉迷於一本美國作家愛倫坡的《怪異故事集》,裡面有很多或奇異或恐怖的短篇故事,米哈伊爾最喜歡的是《瓶中手稿》,寫的是太平洋上長期的狂風暴雨裡的一艘幽靈船上發生的事。米哈伊爾對與海洋有關的故事有種與生俱來的親切感,所以反反覆覆看了好幾遍,幾乎信以爲真。
或許是他每天晚上熬夜看書太困了,以至於有一次在他聽到走廊裡傳來巡夜人的腳步聲的時候,熄滅酒精燈的火焰,卻在等待中不知不覺地睡着了。結果噩夢再次如約而至。這次他夢到的不是自己從滿是屍體的血水中爬出,而是被關在一個封閉的房間裡,房門緊鎖,窄小的窗戶被鐵柵欄封住,斑駁的牆壁上佈滿了抓痕與血污的塗鴉,轉眼間那些血污變成了殷紅的鮮血在牆壁上流淌,繼而又化作燃燒的火焰,在牆壁與天花板迅速蔓延,很快就將整個房間籠罩在一片火海之中!米哈伊爾驚懼不已,想要撞開房門逃出去,卻發現出口已經被大火吞噬!他想跳窗逃走,攀上窗沿卻發現窗口的鐵柵欄堅如磐石,任憑他怎樣用力拉扯也紋絲不動。米哈伊爾幾乎瘋狂,絕望之中他使出蠻力,結果腳下踩空從窗沿上跌落下來。突然的墜落使得米哈伊爾猛然驚醒,發現方纔只是在做夢,夢中從坐着看書的凳子上跌落在地,這才擺脫恐怖的夢境。
米哈伊爾驚魂未定,他慌忙從地上爬起來,轉眼向四周看了看,拿起身邊已經熄滅的酒精燈逃也似地跑出圖書室。走廊裡一片寂靜,卻昏暗如同地下的隧道。米哈伊爾壯着膽子往前走,卻發現怎麼也走不出這陰仄的走廊。
無論他怎麼拐彎、直行,或者沿着一條直線往前跑,卻似乎一直在這漆黑的走廊裡打轉,如同被困在了一個封閉的回形長廊裡,卻找不到出口。“鬼打牆!”這幾個字一經出現在腦海裡,把自己都嚇了一跳。而且更可怕的是,他發現有老舊的牆皮開始脫落,連同頭頂的天花板,如同被火燒過的牆紙一樣龜裂、剝離,接連不斷地往下掉落,彷彿整個世界都在分崩離析!那些脫落的牆壁碎片有的已經變成漆黑的烏鴉,在混亂的走廊裡四處亂飛。
“守夜人養的鴿子到了夜裡會變成烏鴉。”想到同學們說過的話,米哈伊爾驚懼不已。但他並未慌忙逃竄,因爲他知道那無濟於事。極劇的恐慌之中他想到了自己的母親,母親從小總對他說,不要被恐懼支配,恐懼是心底的惡魔,一旦任由滋長便會被其控制。想到這他開始努力讓自己平靜下來,後背倚靠牆壁,閉上眼睛用雙手捂住,身體在角落裡蹲坐下來,儘量不去理會那些恐怖的景象,想象着自己身處在一個安全的地方,並唱起了歌小時候母親經常會給他唱的歌。他自顧自地吟唱着,努力讓自己沉浸在歌聲營造出來的寧靜氛圍之中,彷彿看到了一片潔白的雪地,結冰的湖水猶如一面鏡子。傾斜的陽光透過雲層散落在平靜的湖面上……想到這裡米哈伊爾忽然覺得那光亮彷彿不是以及想象出來的,他睜開眼睛,發現一束手電筒的光正照射在自己臉上,他用手掌擋住那有些刺眼的光芒,透過指縫看到燈光的背後站着一個佝僂的身影。
守夜人!
米哈伊爾心中不由一驚。
“你小子大半夜的在這幹嘛呢?”一個兇惡的聲音毫不客氣地問到。
米哈伊爾站起身來,四處看了看,發現學校的走廊已經恢復了正常,牆壁不再斑駁,也找到了能走出去的方向。
“我在問你話!”對面的人又喊了一聲,顯然已經不耐煩了。
“對不起,先生……”米哈伊爾支支吾吾地說,“我……好像,迷路了……”
“放學後不能在學校裡瞎逛,我發現你不止一次了!”那人兇巴巴地說,米哈伊爾以爲他會揪着衣領像扔一隻流浪狗一樣把自己攆出去,結果他只是厲聲呵斥自己快點走,不然就告訴校長,讓他打掃一個月的廁所!
米哈伊爾如獲大赦般地拔腿就跑。他沒有講自己那晚的經歷告訴任何人,因爲就連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自始至終就像一場噩夢一樣,越想越覺得不真實。
不過自從那天起,他就開始留意學校裡的那個守夜人。不管怎樣他知道那晚是那個古怪的老頭救了自己,所以也就不再受同學們傳言的影像懼怕他,反而開始對他產生一種莫名其妙的好奇。他總會有意無意地偷偷觀察那個別人口中性情古怪的可怕老頭,發現他雖然略有些駝背,卻不像人們說的鐘樓怪人那麼畸形,鼻子是有點大,卻不是像老巫師那樣的鷹鉤鼻。他平時的工作就是看看大門、掃掃院子,沒事的時候就獨自在門前悠閒地喂鴿子,孤獨而愜意。
就好像所有羊都怕牧羊犬,而當一隻羊發現牧羊犬其實並沒那麼可怕的時候,就會想要接近這個傳說中的可怕生物,以彰顯自己的勇敢。米哈伊爾趁他正在喂鴿子的時候挪着步子慢慢向他走近。
“當心點,你踩着我的麪包渣了!”果然換來的是一聲嚴厲的呵斥。
“呃……先生,謝謝你那晚……”
“我警告你,如果再有一次的話,就不會像上次那麼簡單了。我會直接把你送到校長辦公室!”
米哈伊爾被訓得無言以對,只得灰溜溜地離開。結果剛要邁步,卻聽到了一句語氣不那麼兇狠的話:“你是維京人的後代嗎?”
米哈伊爾轉過頭,發現那個喂鴿子的老者正擡眼看着自己,他的眼眶深陷,眼睛卻不像別人說的那樣是可怕的火藍色。“那晚我聽到你用瑞典語唱歌,那可是首北歐的古老歌曲。”
“那是我媽媽教給我唱的。”米哈伊爾說。
“你媽媽是哪裡人?”那老頭問。
“德國人。”
老者露出失望的神色。
“但她說我爸爸是瑞典人。”
“這就是了!”老者轉而又由失望變得興奮,“這麼說你是維京人的後代!”
“你確定?”米哈伊爾不明白他爲何會如此興奮。
“你那晚表現得很勇敢,”老者說,“我也是維京人的後代,而且是古老的維京人後裔。”
“維京人不是海盜嗎?”米哈伊爾問。
“不,維京人是最偉大的航海家,是世界上最勇敢的人!”老人的臉色又變了,剛纔還一副親切攀談的和藹語氣,瞬間又變得不耐煩。
米哈伊爾知道自己說錯了話,爲了不惹這個古怪的老人生氣,只好知趣地走開了。
但他仍然有些心事重重,因爲他不確定那晚在走廊裡的經歷究竟是夢境,還是幻象?而守夜人那晚也出現在了走廊裡,所以要想搞清楚,還得硬着頭皮去問問他。這對米哈伊爾來說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因爲他既要說服自己鼓足勇氣再次面對那個性情古怪的老頭,又要儘量避開其他人的目光,因爲如果讓同學們知道自己主動去與守夜人接近,天哪,他們一定會像躲怪胎一樣躲着自己!
所以他只能趁放學後所有人都走光了的時候,找機會去接近守夜人,可又怕對方教訓他放學後不能在學校裡瞎逛。於是他只能想辦法比較委婉地接近人家。他拿了一塊中午吃剩的麪包,用手掰成碎屑嘗試着去喂那些鴿子,其實目光一直在有意無意地偷瞄那老者。
“我的鴿子不用你喂!”那怪老頭毫不客氣地說,“別浪費你手裡拿點麪包渣了,你知道在糧食短缺的時候,你丟在地上的這點食物能救活一個將死之人!”
米哈伊爾被他突如其來的大嗓門嚇住了,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氣剎那間煙消雲散,不知所措地轉身就想離開。那怪老頭卻叫住他,擺擺手示意他走到自己跟前。“想聽故事嗎?”他故作神秘地問。
米哈伊爾不知道他爲什麼又會突然緩和下來,想回答卻又顯得唯唯諾諾,只好點點頭。
老者看着地上那些啄食的鴿子,開始講他的故事:“在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個小男孩,愛上了一個放羊的小姑娘。爲了接近心愛的女孩,他披上羊毛,裝成一隻羊出現在女孩面前。可是就在這個時候,不知從哪兒來了一隻狼,飢餓的狼衝着羊羣就撲了過去,裝成羊的男孩突然站起來保護自己心愛的姑娘,與那隻飢餓的野狼勇敢地扭打在一起。雖然受了傷,但也成功趕走了狼。小姑娘被男孩的勇敢打動,於是兩人就相愛了,他們彼此約定,長大後要結婚,永遠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可是男孩的年紀增長得太快了,女孩長成一個婷婷少女的時候,他卻已經是一個步履蹣跚的老人。所以他們不能結婚了,已經頹然老去的男孩只能傷心地離開,讓女孩去尋找屬於自己的幸福。”
“爲什麼會這樣?”米哈伊爾不解地問,“那個男孩怎麼會老得那麼快?”
“動動你的腦子,”老者用手指着自己的頭說,“想知道答案的話,就拿東西跟我換。”
一句話說得米哈伊略顯慌張,他不知道對方想要什麼東西,難道想抓住自己晚上在學校裡閒逛、偷酒精燈、偷看書的把柄趁機勒索?
“我要你幫我拿書。”老者直截了當地說,“你不是經常去圖書室裡看書嗎——其實我早就知道了,只是一直沒告發你——你幫我帶幾本書出來,我就不揭露你的行蹤。”
米哈伊爾覺得這個要求很奇怪,剛想確定對方是不是在跟自己開玩笑,老者卻一眼看出了他的心思,“怎麼,你覺得這個要求很奇怪嗎?你也像他們所有人一樣,認爲我一個糟老頭子怎麼會看書?因爲我只是個脾氣古怪的老校工!”
“不,先生,”米哈伊爾趕緊搖頭否認,“很高興你願意把我當朋友,我會盡心盡力幫你的!”
“別給我看《少年維特之煩惱》,早就倒背如流了!我要看的是《哲學的貧困》。”
“《哲學的貧困》……”米哈伊爾面露難色,“這書我都沒聽說過。”
“所以你纔要去找!”老者說,“如果我自己能進到圖書室裡面去,還用得着你嗎?”
米哈伊爾似懂非懂地點點頭,作爲他與馬提亞斯·韋德科普達成的第一筆交易。
馬提亞斯·韋德科普就是那個守夜人的名字,他說話時總帶着奇怪的口音,沒有人知道他從那裡來,是鄉下人?還是外國人?當然也沒有人會去在意。因爲他只是個默默無聞的守夜者,沒有人會去在意他究竟來自哪裡,更沒有人會去探究這位古怪老人的過去。
當然,米哈伊爾是個例外。
在他看來,這個別人口中鬼怪般的可怕老人似乎蒙着一層神秘的面紗,其他人都敬而遠之的同時,米哈伊爾卻開始對這個人愈發好奇。所以當馬提亞斯·韋德科普讓他去幫自己找書的時候,他幾乎毫不猶豫地就答應了。結果從圖書室裡一直找到天色全黑,窗外的月光比酒精燈的光都亮,仍然沒找到那本《哲學的貧困》。不過米哈伊爾也沒空手而歸,他拿了自己最喜歡的那本愛倫坡的《怪異故事集》去向守夜者交差,結果馬提亞斯·韋德科普一看是美國人寫的東西立馬就不樂意了。
“美國奴隸制時期的產物,你不知道作者是南方人嗎?”
“當然知道,”米哈伊爾用自己對這個作家及其作品的瞭解大膽辯護,“但他是個偉大的詩人和作家!作爲一個出生在南方,且受過南方教育的典型美國南方人,他無疑對南方有着深厚的感情和無限的眷戀與懷念,但在南北衝突問題上,他選擇順應歷史的潮流,在理性上贊同北方政府的觀點和做法,支持以北方的歷史形態來統一美國。對於奴隸制的問題,在他作品中的觀點也顯而易見。他雖然給予奴隸主真心的同情,但基於人道主義,他認爲奴隸制是不合理的,他希望黑奴們能勇敢地站起來,團結一致,推翻欺壓他們的奴隸主!”
米哈伊爾以爲通過自己的辯解能讓這位固執的老人消除對作者的偏見,誰知對方卻愈發不滿。“那也是希臘人的禮物(源自典故特洛伊木馬,指不安好心)!就好像希特勒一邊宣揚着種族平等,一邊把一火車一火車的猶太人運往集中營,焚屍爐的煙囪不停冒黑煙的時候,他可能還在教堂裡做禱告呢!人們總喜歡站在階級的制高點做出一副悲天憫人的樣子,實際上都是優越感作祟的假慈悲!”
米哈伊爾很驚訝他爲何會做出如此激烈的辯駁,但對方畢竟是長輩,自己也不好班門弄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