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順心裡是有怨言的。
一直跟着老爺待在沁香樓,除了聞了屍體的臭味兒。瞄上兩眼血跡。白白耽誤找小風的時間。
好吧,相信老爺,這一次。
林昊竹詢問衙役:“慄旬捕頭有消息嗎?”
衙役恭敬回稟:“慄旬捕頭在一路上都安排了人,隨時把消息傳回來。”
“您稍等,我們這就再次詢問。”
他們竟然升起了風箏。不同顏色的風箏高高低低。
“他們現在已經到了西柳營,翻了個底朝天,但是人還沒有找到。”
元順心中一緊,白淨光潔的小臉上抹上一層陰影。
林昊竹回身問一句:“你還能騎馬嗎?”
元順點點頭,心裡想:不能騎,難道和你乘一匹馬嗎?
沒想到男人好像看透了她的心思。嘴角微微上揚,哼了一聲。
元順飛身上馬,一看就是一個練家子。
一隊衙役陪伴,兩個人策馬揚鞭,徑直趕奔西柳營。
沁香樓是一個熱鬧所在,周圍鱗次櫛比人煙繁盛。
過了半個時辰,早已經是芳草萋萋田野小河。
“西柳營已經到了。”陪伴的衙役高聲介紹。
義莊是孤魂野鬼的葬身之地,元順已經做了最充分的準備,可是還是嚇了一跳。
平安州號稱天下富庶之地,可是眼前這個地方太奇怪了,太荒涼詭異。
土地幾乎草木凋敝,只是遠遠近近的種植一些柳樹榆樹,半死不活的。
散亂一些低矮茅屋,斷壁頹垣。
莊稼長勢很差。
衙役看出貴客臉上的驚訝表情,趕緊解釋:“這個地方位於溫泉山的餘脈。土壤水質都不好,不利於人居住。再加上地震不斷,所以但凡能夠遠離的,都遠遠的離開這裡。”
這實際上是個沒人管的地。林昊竹沒有心思評價。
慄旬灰頭土臉的趕過來。濃重的劍眉上掛着塵土。拍拍自己身上的土,然後再拱手行禮說:“大人,卑職還沒有找到小風姑娘。”
林昊竹和元順早已翻身下馬,拱手相見。
元順的亮晶晶的眼睛一下就黯淡下來。
林昊竹平靜的問:“到什麼地步呢?”
“可以確認,一路上,有人看見一個模樣像小風的姑娘和另外兩個男子,騎着馬來西柳營。沒有捆綁。”
“從這再往前是哪裡?”林昊竹問。
遲疑了一下,慄旬說:“再往前就是斷壁懸崖。”
因爲這裡是溫泉山的餘脈。
林昊竹往遠處看。
荒蕪的土地上人倒是不少。衙役們拉成橫排,正在一點點往前推進,拉網式搜查。
西柳營的住戶被趕在一起。破衣爛衫。
慄旬順着他的眼光看過去說:“沒有問出結果,另外。”他沒有說下去。
林昊竹帶頭往那邊走。
他知道小風必定在這個地方。
路路通出事,羅羅人的交易馬上就不保險,他們擔心自己反悔,就必須抓住自己的要害。
那天在路路通遇害現場,門口遇到的刺客,包括兵器,確實羅羅人。
但是他們爲什麼要殺死自己的交易夥伴?
元順擔心地問:“小風失蹤了大半天。”
後半句話硬生生的吞了回去,她不願說任何不好的事情,老擔心會靈驗。
遠遠就聽到西柳營的住戶,嘰嘰咕咕,嗚嗚噎噎的說什麼?聲音雜亂單調。
慄旬攔在前面說:“要不然,就我們兩個過去。”
元順奇怪的看着他。什麼意思?
林昊竹還沒有拿定主意。
遠方的人都往這邊看,看到大官模樣的人走過來,氣勢威武。
突然炸了營,瘋了一般的,一起往那邊衝。
元順當時嚇壞了,這是一羣什麼樣的人啊?
雞皮鶴髮都不算什麼,缺胳膊缺腿,渾身潰爛的。
加上衣衫襤褸,根本就是百鬼在白天出動。
元順從來沒有經歷過這樣的情形。
這些人眼睛發紅,拼命的搖搖擺擺的,撲過來。
衙役完全沒有準備,再掏刀動劍來攔阻,已經來不及了。
慄旬一看不好,抽出寶劍舞出劍花,生生的逼住了衝在最前面的幾個。
慄旬冷森森威脅說:“再敢往前走一步。殺。”
人羣越聚越多,足有百十號人。嗡嗡一片,猙獰的面目,嗚哩哇啦的呼喊。
元順緊張的低下頭,閉上眼。
林昊竹擋在她的身前,冷冷掃視着人羣,突然臉不自覺的抽動一下。
在萬千雜亂的聲響中,他聽到熟悉的細微聲響。
這個聲響,隱匿着,包裹着,由遠而近,由大而小。從破爛衣服從斷肢殘臂當中,穿過。
在自己身體的左後方。
慄旬驚奇地看到——林昊竹突然斜身飛出,像一隻大鵬鳥展開雙翅,把元順擋在身後。
袖子兜兜轉轉,從空中裹挾下來什麼東西。
這個東西必定兇險,因爲林昊竹都沒有把握徒手接住。
元順大概也聽到了什麼異常動靜,但這一次是右方。由遠而近,由大而小,由快而慢,當發現的時候近在咫尺。
是寒玉粹。
堅硬潔白的匕首尖,正對着元順的面門。
元順的耳力眼力都極好,但是西柳營陣勢太過驚駭,她的手和腳似乎都動彈不得,眼睛餘光眼巴巴的找翠翠老爺。
右邊。突然變成殺人的現場。
右邊是空的,而老爺還在元順的右邊。第一柄匕首林昊竹用長袖裹住。
第二隻匕首。林昊竹回救不及,掄起左臂,舞動的風力,把柔弱的元順帶的向後倒去。
電光火石,林昊竹已經湊近元順身旁,臂彎託着青衣小廝的脊背,伸手扶住他的細腰。
衆目睽睽,大庭廣衆。
小廝不至於跌倒。
慄旬眼睜睜的看着——林昊竹就在自己的眼前,消解一場天大的禍端。
第二隻匕首對方算的極好,將將過了元順的身形,去勢已盡,噹啷掉在地上。
元順雖然嚇壞,但是腦子極力靈光,悄悄的問:“難道他不想殺我嗎?”
“也許只是一個教訓。”
林昊竹穩住身形。
元順的小臉兒燙的紅了。
是一種粉粉嫩嫩的女兒紅。
花瓣一樣嬌美的嘴脣,就是小廝的裝扮,也擋不住嫵媚的眼神。
“多謝林老爺。”
“多說一個字。”
“謝林老爺。”
林昊竹已經鬆開手,彷彿什麼事都沒有發生過。
神色平靜,面對着衆多西柳莊住戶說:
“我們官府職責是護佑地方平安,辦案不是侵擾百姓,但是如果知情不報。西柳營不是法外之地。”
他的聲音極具穿透力,鎮定清晰,字字晶石。
嘈雜的人羣瞬息安靜下來。
一個頭領模樣的人,嗡聲嗡氣的說:“官府?你們還有臉說官護佑地方平安。”
“我們也是人生父母養的,爲什麼被流放在這樣一個荒涼貧寒之地?勤政愛民,書裡寫的,都吃到狗肚子裡去了嗎?”
元順覺的聲音怎麼這麼悶怪,順聲望去,嚇了一大跳,這個人是一個沒有鼻子的人。
一張臉平平板板,該有凸起的地方是一個窟窿。
人羣又開始沸騰。
林昊竹意識到——西柳營絕對是一個古怪所在。
但是目前最重要的是,穩定住百姓情緒,否則後果不堪設想。
擒賊先擒王。林昊竹劍眉豎起,眼睛迸發出凜冽的寒光,徑直盯回去,一字一頓的說:
“官府措施不當,你儘可以向上方控告,但是侮辱君父,你的膽子好大。你不怕株連嗎?”
在現場的全都是小老百姓,都是最可憐的小老百姓。看着眼前這位官威極大的大人發怒,紛紛棄了生氣,有幾個嘀嘀咕咕的說“”
“我們確實可憐。”
“還萬望老爺替我們做主。”
林昊竹順着話頭說:“老吾老以及人之老,我明白這個道理。”
“當着衆位父老鄉親的面,我以廷尉府的名義,保證今日之後,各位生老死葬,全都由平安州來承擔。至於其中的蹊蹺不再追究。”
一片歡呼,有幾個人甚至震驚之後留下熱淚。
廷尉府,廷尉府,還是知道的,是帝國最有權勢的衙門。
慄旬在後邊陰沉着臉,一言不發。
元順雖然不大懂得男人們的事情,也明白林昊竹穩定了民情。
而這一點是慄旬無論如何做不到的,因爲他沒有那麼大的權,作出那麼大的保證。
最後一句話很神秘——什麼叫做“其中的蹊蹺都不再追究?”
慄旬真心佩服眼前英俊瀟灑的廷尉府高官,心思玲瓏剔透,做事果決狠辣。
他甚至不知道西柳營的秘密,就安撫了民心。
“諸位父老鄉親,我今天來,有一件迫切的事情,需要諸位幫助。事成必有極爲豐厚的酬勞,而且有大功。”
衆人互相提醒,“安靜點,安靜點,這位大老遠爺有話說。”
“今天有兩個男人和一個女人一起來到這裡,我們必須要找到他們。”
說完林昊竹,目光如炬,橫掃眼前的人羣。
百十號人奇形怪狀,全都收入眼底。
元順實在沒有勇氣看見人間的苦難。
心裡想:事情了了,我把我所有能夠拿出的銀子都送給他們,我不再貪吃貪玩,能夠多幫些就多幫些吧。
沒有鼻子的人悶聲悶氣的說:“我不記得見過你說的三個外來人。”
“您老是一直在屋子裡呆着,很少出來的。我倒見了,這位大老爺說的三個人,一看就不是我們西柳營的。”是一個老婆婆的聲音。
“他們在哪?”
“這我還真的不知道。”
“你在哪見到他們的?”
“就在我們現在站的地方。等我再轉過身,,他們都已經不見了。我還以爲自己花了眼呢。”
天朗氣清,惠風和暢,陽光普照,一片祥和。
元順站在大太陽底下,渾身發抖。
慄旬心中知道出了大事情。
林昊竹獵豹一樣的目光,兇狠的掃視着周圍。
這一片兔子不拉屎的,乾巴巴的地方,除了幾間破屋,除了一些柳樹榆樹。
還有幾個土包。
土包開了一個口,隱約可見裡邊的柴火堆。
“那是什麼?”林昊竹問。
一個衙役小心翼翼,但他的聲音顫抖:“那幾個是燒死人的土爐子。”
燒死人,可以理解爲——把死去的人燒掉,也可以理解爲——把活人燒死。
元順眼睛瞪得大大的。眼白已經帶上了血絲。
小風在哪裡?燒死人的土爐子在這裡。
小風最後一次被人看到在這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