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下學期開學報到那天,老師將上一學期期末考試的試卷發了下來,範皊的成績並不是很好,全班六十個同學,而她卻排在近四十名,只是誰也沒有想到老師會將這次的分數用在排編座位上,由第一名開始自己選座位,然後依着名次輪着去選擇自己想要的座位,當然,排的越後選擇範圍便越小。

褚晴麗是第六個老師叫了名字進去選的,範皊在教室外面緊張地看着她,褚晴麗有些茫然地走了進去,看了看空蕩蕩的教室,前五名都已經選好了位置,她個子較矮小,範皊覺得她應該會選一個靠前一點的位置,褚晴麗卻看了看教室外面的範皊,她不知道她的名次是第幾,於她選擇了中間靠後點的一排,此時全班同學都有些吃驚地看着她,而她卻淡然一笑,看了看窗外的範皊,而全班同學似乎都有些明白了她之所以選擇在如此靠後就是爲了把她旁邊的那個位置留範皊,一時間倒也沒有哪位同學不知趣地往她旁邊坐下去。範皊心裡微微有些感動,又陌名的緊張,她想着等這次座位編排好,她一定要努力讀書上,把成績提上去,這樣纔能有資格和褚晴麗並肩而立,好堵住悠悠之口。

可就在這個時候,班上偏偏有那麼個不知趣的人在那個位置坐了下去。一時間所有的同學的目光都聚集在那個膽大而不知趣的人身上,然後又看了看範皊,私下議論紛紛。褚晴麗看了眼坐在褚晴麗身旁的那個女生,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範皊則臉色唰地一下子白了,幹愣在外面。旁邊是同學們的竊竊私語,她微微有些苦笑,胡婉青終於實現了她小時候說要和褚晴麗成爲好朋友的願望。

班主任扶了扶鼻樑上的眼鏡,透過透明厚重的玻璃鏡片瞄了瞄底下同學一眼:“座位是按名次自由選擇的,誰都不能壞了規矩。”

範皊微微咬了咬脣,心裡五味雜陳,要怪就怪自己沒用不考好一點,最終選擇了在褚晴麗那組後兩排的一個座位上。卜俐這次沒有選擇和範皊做同桌,她選擇了一個學習較好的女生成爲了她的新同桌。範皊的新同桌叫陳林燕,學習成績和範皊差不多,是班上不起眼的一個女生,她說話特別溫柔,皮膚白白的,有一種小女生特有的古靈精怪。她的課桌裡面總是裝滿了一些女生都喜歡的稀奇古怪的髮夾,小梳子,小鏡子,指甲油,護膚用品等之類的小東西。

她每天穿着鮮麗整潔,頭髮梳的又俏皮,又可愛。喜歡將課本高高地疊放在桌面上好方便她上課的時候在私底下玩她抽屜裡的那些小物件,尤其是上課的時候,她喜歡偷偷地塗那些五顏六色的指甲油,那刺鼻的氣味經常薰的範皊不住地打噴嚏,她看見了就在旁邊呵呵地笑,一到下課鈴聲響起,她又用紙巾偷偷地拭去,然後跑去水龍頭那裡用水衝乾淨,塗了又擦,擦了又塗,她卻從不嫌麻煩,並對此樂不思彼。

範皊經常對她這種行爲表示費解。她卻眨巴着雙眼笑眯眯道:“我喜歡所有一切有顏色的東西,因爲他們熱鬧。”

陳林燕還喜歡在趁老師不在的時候偷偷地聽MP3,那時學校裡面好多同學都有MP3,奢侈一點的還有MP4,裡面可以看到歌詞,好一點的還可以觀看視屏,裡面下載了很多當時流行的音樂,陳林燕特別熱衷於當下流行的那些歌曲,經常會一個人沉醉在那些流行歌曲裡面而不自知老師早已來到她的身後,爲此她已經有好幾個隨身聽靜靜地躺在老師辦公室的抽屜裡面。也經常會埋怨範皊的這個把風的不負責任,範皊只能抱歉地對她吐吐舌頭。

一次上晚自習的時候,陳林燕悄悄地將其中一隻耳機塞進範皊的耳中,原本安靜的世界突然間便被一股溫和的音樂聲給包圍。歌聲緩緩地流淌在兩人心間。過了一會兒,陳林燕問她:“怎麼樣?好聽麼?”

範皊皺了皺眉頭,對於當下流行的音樂她確實沒有一點點的欣賞天賦,尤其是像這種情歌,整天不是說愛就是說分手。她實在有些不懂那裡面唱的這些含義。她也從來都明白不了爲什麼身邊的很多同學會聽着某一首歌聽着聽着眼淚就流下來,她們說是對那首歌產生了共鳴,以至於她一直覺得共鳴是一種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感覺。

“這首歌是水木年華的《再見了最愛的人》”陳林燕見她一頭霧水的樣子連忙補充。

果然又是情歌。範皊心裡不禁想笑。那音樂又反反覆覆在高潮部分唱了好幾遍才唱完,回過頭來,陳林燕卻早已淚流滿面。範皊吃了一驚,她不明白剛剛還好好的一個人眼淚突然之間怎麼就哭了起來,她不知所措地看着她?陳林燕抹了一把臉上的淚水,搖了搖頭笑道:

“沒事,只是發現失戀真的是一件非常痛苦的事情。”

“你?你談戀愛了?”這一發現令範皊無比的震驚,陳林燕看上去就是一精靈古怪的百變小女生,誰也想不到居然會在背後偷偷地談戀愛。

“還什麼戀愛啊,早就失戀了。”她拖着濃重的鼻音低頭拿出一封信很漂亮精緻的信紙拆成心型的信件丟給範皊。

範皊偷偷掃了周圍一眼,大家都安靜地上着晚自習,她悄悄將信件展開:

林燕:

展信好,展信佳,展信笑哈哈!

你在我心裡一直是一個特別與衆不同的女孩,從第一眼看見你開始,我就發現你聰明,可愛,又善解人意,我深深地被你的這種氣質所吸引而無法自拔。

只是這段時候我發現我的成績在急速地下降,我不知道是不是我們兩個人在拍拖而分散了學習的注意力。我覺得我們應該暫時停止交往,好好學習,將來考一個好的大學,這是對自己,對家裡人最大的負責。對不起,林燕,我希望你懂得。

一個默默深受着你的男孩:偉

X年X月X日

範皊深深地抖了一身雞皮疙瘩,她想起以前有人寫給褚晴麗的情書也喜歡用與衆不同的女孩來形容對她人的異樣感情,她甚至開始有些懷疑這個詞是不是所有寫情書的必要詞語,她見陳林燕哭的傷心,突然覺得信開頭的那一句展信笑哈哈就像是對陳林燕的一個巨大的嘲笑,直到將身上的那一身雞皮疙瘩直抖落乾淨,才問:

“是哪個班的偉?”

“初二(三)班的高偉。”

初二(三)班?範皊在心裡默唸了一遍,眼前突然浮現了一張清淺而稚嫩的笑臉,那是張岱獨有的笑容,他和張岱同一個班?這一發現讓她心裡面微微地一顫,她還是習慣了在後面別人所看不見的地方默默地收集着關於他身邊的所有人和事。

自從上了初中之後她很少見到張岱,幾千人的中學比不得幾百人的小學經常會在學校低頭不見擡頭見,直到現在在茫茫人海的中學校園中她也只見過他兩次,一次是下午全校大掃除的時候,他正和一羣男生在操場上拿着掃把學着當下流行的武俠電視劇裡的情節舞槍弄棒地和別人在那裡比劃。他個子已經長高了很多,瘦瘦的,像一根豆芽似的,範皊尋思自己站在他面前估計都得矮他一大截。

還有一次看見他的是在上課鈐聲響起的時候,他正抱着一打作業本從老師的辦公室出來,看得出來他是他們班上的課代表,成績應該不錯。那天範皊只顧着快速走回教室,沒有看到前面有人正捧着一疊作業本,然後就冒冒失失地將他手裡的一打作業本全撞倒在了地面上。她連忙不斷地道歉並蹲下去撿作業本,等拾好本子,擡起頭,卻驀然發現是他站在自己面前,頓時羞了一個大紅臉,張岱見她滿臉通紅,只道她心懷歉意,接過本子微微笑道:“沒關係的同學。”

範皊怔住了,臉色一分一分又白了下去,原來他真的已經不記得她了,她心裡有些失落,從小學三年級之後,她從來沒有再和他正面接觸過,時間過了那麼久,忘記了才正常,隨即又有點沾沾自喜,不認識也好,她希望以前的那個自己最好所有的人都忘記了纔好。

一日上午物理課,物理老師正口若懸河地講着線路的串聯和並聯的時,陳林燕正拿着範皊的一隻手悄悄地藏在抽屜裡給她塗指甲油。

“怎麼樣?好看嗎?”陳林燕將那塗滿丹蔻的左手放回她桌面上。

範皊將那隻手伸直,亮了亮,“還可以。”

陳林燕抿嘴一笑,拿出一本紀念冊丟在她面前:“你用了我的指甲油,就得幫我寫紀念冊。”

“我們現在才初一,要初二才分班,還不到寫紀念冊的時候?”範皊不解道。

陳林燕白了她一眼:“不是我的,是他的。”

“高偉?”這下她更加疑惑了:“你們不是分手了嗎?這麼快就合好如初?”

“只有合好,沒有如初。”陳林燕低聲道:“紀念冊還剩下一頁沒有寫完的,他希望我能給他寫滿那最後一頁。”

“既然是這樣那就更得你寫啊?”

“哎呀,不是啦,我的意思是我來念,你來寫,你不是臨過帖練過字嘛,你的字漂亮,你幫我寫。”她笑眯眯地看着範皊。

範皊正感覺現在是上課時間有點爲難,冷不丁一個粉筆頭突然從黑板上扔了過來,砸在了陳林燕那堆高高疊起的書本上,兩人均被嚇了一跳,陳林燕乖乖地閉上嘴巴坐端正。物理老師瞪了她們兩個一會兒,見她們老實,也沒說什麼,便又開始接着滔滔不絕地繼續講課。

好不容易憋到下課鈐聲響起,物理老師前腳剛邁出教室,陳林燕深深地吐了一口氣,拍了拍胸脯:“好險,幸虧剛纔上課的時候老師沒有走下來,不然這本紀念冊難保已。”很快又將這本冊子推到範皊面前:“來,我來念,你來寫。”

“急什麼,先看看別人寫的什麼?”她慢條斯理地翻着上面的同學語錄看了起來,果然不一會兒就翻到了那個她所期待的人的名字,她微微抿着嘴脣看着。

“咦?這個寄語寫得不錯,字也漂亮:柳蔭下別百般惆悵,同窗數載少年情長,望征程千種思緒,願友情化爲奮進力量!”陳林燕探過腦袋輕聲地讀了起來。範皊臉色微微有些不自在地泛紅,彷彿是另一個人在她耳邊輕聲呢喃。

“不行,這麼一對比,我這個寄語好像太膚淺了點。我得寫段比這個人的更內涵才行。”說罷陳林燕將自己寫滿寄語的那張小紙條揉成一團,往教室角落裡的垃圾桶奮力地扔去,又翻箱倒櫃地拿出一本厚厚的冊子翻看了起來。

範皊趁沒人注意的時候偷偷地在本子上記下了有關張岱在那一頁留下的所有的印記,最重要的是有了他的聯繫方式,直到寫完就像她和他有了某種聯繫一樣,她心裡喜滋滋的充滿了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味道。

其實就算有了他的聯繫方式她也不敢打過電話給張岱,即使就算打給他她也不知道該說什麼,但是有了一個聯繫方式卻讓她覺得她和他至少是有了某種關聯,就像是天上的風箏,至少她知道她喜歡的那個人在誰的手中。

自從編排座位之後,她甚少與褚晴麗玩在一起,上一次和她在一起沒心沒肺地玩鬧還是在她生日的時候。

她記得她生日前一天中午她回去吃午飯時,母親正用板車一板車一板車地推着紅轉頭往家裡面的屋基堆,因着前幾天下了一場雨路面還未乾透,而板車經過的又是門口的田間小路,母親一個不小心便連人帶車地滑下了田裡,那時她剛吃完午飯準備往返學校,就聽到母親的一聲驚呼,她連忙跑出去,看到田邊有一塊水稻被壓了下去,母親連人帶車都陷在了那淤泥之中動彈不動,她趕緊走前去將圧在她身上的板車和那些紅磚頭移開,又將她扶起身來,她看了看在田裡的那一堆磚塊直呼運背。也不急着去換衣服,又下田將那些轉塊撿起來堆好在板車上,然後又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往屋基那邊推去。那一刻範皊突然發現昔日那個好強而固執的婦人竟不知什麼時候已經被生活打磨得如此滄桑,她皮膚不復從前的白皙光滑而是黝黑粗糙的;她的面容已經出現了歲月的痕跡,身體也不復往日的豐腴而變得乾瘦,就連行動似乎也不復從前的輕便靈活。她鼻頭微微一酸,眼淚便瞬間模糊了雙眼。她和母親相處的並不是很愉快,雖然現在自己長大了,可母親依然還是會用難聽的字眼來罵她堵她羞辱她,雖然她心裡也會怪她,恨她,可這一刻,她卻依然會爲她流淚,因爲她明白她身爲三個孩子的母親,她爲了她們三姐妹,她受過很多苦與累,但是她依然是愛她。

那日中午回學校時,一路上她都是悶悶的,一會想到母親對她的好,一會又想到母親對她的壞,心中恍恍惚惚的,一個不小心,竟也栽到了去學校的那條小路的田埂下,田埂有一人多高,下面是一塊旱地,人倒是沒什麼事,就是把腳給崴了一下,當她一身狼狽地一瘸一拐地走進校園的時候,倒也沒什麼人去她表現出多大的稀奇,只是在快要入教室的時候隔壁班的兩個女生從她身邊經過,突然對着她指指點點大笑了起來,隨即又學着她一瘸一拐地走了起來。範皊微微咬了咬嘴脣,當作沒看見從她們身旁經過,回到教室的時候只覺得心裡委屈的厲害,便伏在桌子上任由那眼淚從眼眶中溢出。

褚睛麗在教室前面遠遠見了連忙跑過來問她怎麼了,她只是搖搖頭,無聲地抽泣着,是的,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爲了什麼哭泣,難道僅因爲那兩人笑話她的女生嗎?可是連她自己都知道沒這個必要,可是又是爲了什麼呢?

褚晴麗見她不願意說,便也什麼都沒有問,只是緊緊地擁抱住她,任她伏在自己胸前哭泣,那天她哭了很久很久,久到她自己都不知道是什麼時候收聲的,她只記得當時褚晴麗胸前全是被她打溼了一大片的淚漬,見她不再哭了,她拿出紙巾爲她擦了擦臉上的淚漬:“範皊,不管你以後遇到任何的事情,我一直都會毫無理由地站在你身邊默默地支持着你的。”

範皊抽噎地看着她點了點頭,那話就像是一針鎮定劑打在了她心裡,令她那些浮浮沉沉的思緒開始有條不絮地排列整齊。

第二日,當褚晴麗和一夥女生興致勃勃地衝進教室來到範皊面前:“範皊,今天是我的生日,我想送一件特別的禮物給你。”

“今天是你的生日,不是應該是我們送禮物給你嗎”範皊有些不明所以地反問。

褚睛麗笑嘻嘻道:“這特別的禮物是送給你同時也是我向你要的禮物,快點,你先閉上眼睛。”她催促着,同時旁邊的同學也一齊叫嚷着:快點,閉眼。

範皊傻笑地將眼睛閉上,心裡尋思着什麼樣的禮物非得閉眼不可,還沒來得及多想,只聽“啵”的一聲脆響,褚睛麗在她臉頰上狠狠地親了一口。範皊啊的一聲睜開眼睛,擡起雙手抹了抹自己的臉頰,褚晴麗正滿臉笑意地看着她,範皊有些不好意思,正有些難爲情,隨即卻故作驚恐地大聲嚷道“天啊!我的初吻啊”教室裡突然爆發了一陣笑聲,甚至有的男同學居然向着他們吹起了口哨,身邊的女同學們歡笑道:“怎麼樣,這個禮物,驚不驚喜?意不意外?”那一天,她記得她是在一片歡聲笑語中陪褚晴麗度過了十四歲的生日,以至於多年以後回憶似乎還是能夠清晰地聽到那天衆位女生們嘰嘰喳喳即開心而快樂的笑語聲。她們的青春曾經是如此肆無忌憚瀟灑張揚地奔放在她們成長的道路上。

後來範皊送了一個她自己親手做的風鈴,她沒什麼零花錢,買了些便宜的彩紙折成各種顏色的五角星和紙鶴串在一起,懸掛起來,再裝上一點裝飾品和小鈴鐺,倒也別樣精緻。褚晴麗卻愛不釋手,揚言要把它掛在自己的臥室牀前,要讓它一輩子都陪着自己。只是那時候如果她知道風鈴本身便是象徵想念與離別,還會精心製作送與她麼?

或許是因爲太在乎反而越害怕失去,褚晴麗更像是她人生中的一盞燈,她小心翼翼地呵護着,生怕一丁點風吹雨打便將那唯一的一盞燈給熄滅了。可惜世間好物不堅牢,彩雲易散琉璃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