範皊一共寫了兩封信,一封是寄與褚晴麗的生日賀卡,那張生日賀卡還是她偶然在校外的書店裡面看到的,小小的薄薄的一張紙殼,裡面卻可以變幻出那麼多瑰麗的色彩。尤其是看到那條小小的美人魚時,腦海中便閃現也褚晴麗那張明媚的笑臉,小學五年級的時候她最喜歡的就是《安徒生童話》裡面海的女兒,那時她總是不斷地看,重複地翻看這則故事,當然她也確實有美人魚的那種奉獻成全的精神。褚晴麗的生日早就過去了,她只過農曆的生日,她農曆生日那天她寫過一封信給她,可那封信都如前幾次一樣沒有音信,她想不明白褚晴麗爲什麼不回信,是因爲沒有收到信還是別的什麼原因?那天本想去書店買信紙的,可不知爲何突然想到這幾天是褚晴麗陽曆的生日,記得之前褚晴麗告訴過她中國人應該過農曆生日的時候,她還笑話她迂腐,她對褚晴麗說:“你家人陪你過農曆生日,我陪你過陽曆生日,這樣你每年就可以多比別人過一個生日了。”範皊對褚晴麗說這句話的時候是笑的沒心沒肺。
褚晴麗問她生日是哪一天,範皊臉上的笑意便漸漸有些凝固。她說:“我不喜歡過生日,也從來不過生日。”
褚晴麗看到了範皊眼中的受傷,那種悲傷的眼神就像是小動物受傷時默默地躲在角落裡舔舐自己的傷口時一樣,她便不再過問,她看得出來範皊對自己的生日是介意的,什麼人會對自己的出生感到如此介意?褚晴麗想不出什麼緣由,除非是那人覺得自己根本不應該來到這個世界上,或者在這個世界上根本感受不到任何快樂,她經常能夠在範皊的眼中看到一種隱忍的悲傷,很明顯範皊根本就不快樂。於是她對範皊說,其實人們每過一個生日便象徵着是一次重生,每一次重生便又是一個生日,所以每一天每個人既是在重生又是在過生日。聞言,兩人又是哈哈地大笑了起來。
課桌上鋪展開的條形格子信紙始終無法下筆。這一封信她是寫給嚴英英的,她該怎麼和嚴英英說呢?說她是她失散多年的故友?就連她自己都已經忘記的七七八八了,她會記得嗎?
範皊有些心煩,她想要記得更多有關於她與嚴英英的事情,記憶中的嚴英英是一個眉目溫婉敦厚愛笑的小女孩,個子矮矮的,在學前班的時候就已經很會畫畫,寫字了,上課的時候她總是靜若處子全神貫注地在本子上寫寫畫畫,下課後她又動若脫免般和一夥女生瘋瘋顛顛嘻笑打鬧。放學後,她斜挎着一個巨大的布袋書包像個小尾巴一樣跟在她的哥哥身後,可是最後關於兩人的片斷卻只停留在兩個小女孩手挽着手飛奔在校園的一片草坪上以及草地上那個小小的人兒大聲地喚她:範皊,過來這邊。然後兩個小小的女孩皆仰躺在草地上,範皊嘴裡咬着一根狗尾草在一旁邊偷偷地笑,睜開眼,頭頂有藍天白雲,身旁有綠草的清香,還有小女孩們銀鈴般的笑聲迴盪。那畫面是如此的溫暖而珍貴。那笑聲也曾經令她短暫地忘記過寄人籬下時的那種心酸與飄零。
範皊在二年級最右側的教室走廊上找到了朱紫琳,朱紫琳正和她們班上的一夥女生在說話,嚴英英微笑着站在身旁邊聽同學們說話。連續兩日的陣雨將教學樓前排的樹枝澆打的東倒西歪的,滿地的落葉盡顯得一片頹敗之氣。走廊上嘻嘻嚷嚷的人羣卻盡顯一片生機勃勃的喧鬧聲。
朱紫琳眼尖,一下子就看見站在不遠處的範皊,她亦正呆愣愣地看着這邊,雨水清洗過的校園瀰漫着一股溼溼涼涼清風,範皊就那樣呆呆地站在人羣中,顯得那麼的突兀,風將她額前的流海吹向一邊,朱紫琳有霎那間的恍惚,彷彿站在那裡的只是一縷倔強的孤魂。她在心裡狠扇自己一大嘴巴,咒罵自己沒來由的奇特想像力。這時不遠處的那縷孤魂向她招了招手。朱紫琳用手指了指自己,那縷孤魂對她點了點頭。
朱紫琳離開人羣走到範皊身前:“你找我?”
範皊微笑着點點頭,她的臉色有些微紅,不算很出色的五官給人一種非常恬靜淡漠的感覺。她從衣兜裡面掏出一封摺疊好的信件。
“你能幫我將這封信交給嚴英英嗎?”她開口請求,
朱紫琳微微有些詫異,她回頭指了指不遠處的嚴英英:“你爲什麼不自己交給她?”
見範皊微抿着脣不說話,朱紫琳又道:“誰寫給她的信?如果是別人寫的這個忙我可不幫,如果是你寫的,我倒是可以考慮幫你轉交給她。”她眨巴着眼睛看着範皊笑。
“是我寫的,我有些事情想請教她。”
朱紫琳接過她手中的信件,又充滿好奇問道:“什麼事情?可以和我講講嗎?”
範皊搖搖頭:“是關於一個朋友和她的事情,如果你想要知道,到時她看了這封信你可以去問她。”說着範皊往後退了幾步,轉身離開。
嚴英英收到信件的時候是莫名其妙的,然而信件的內容更是令她莫名奇妙。
“信裡說的什麼?”朱紫琳探過頭來問道。
嚴英英蹙着眉頭,將手中的信件給她:“你自己看。”
朱紫琳拆開信件:
嚴英英,你好,原諒我冒昧地突然寫一封無厘頭的信打擾到你,我叫範皊,是代一個朋友問候的,她說她有一件珍貴的禮物被遺忘在了幼兒時代,她說她很想要將它尋回,但是那件禮物隨着時間的變遷,物是人非的流轉已經不知道去哪兒尋了?她想讓我問你一下記不記得那件禮物,或者有沒看見過,在哪兒看到過?能否將它拾回,望回覆。最後的署名是一個已經故去的朋友,是故而不是死,卻是一個沉重的字眼。
這確實是一封奇怪的信件,信件來的莫名奇妙,看的人更是莫名奇妙。嚴英英一直在思索着信中範皊所提到的那個朋友,那是誰?她爲什麼不告訴她的名字,她遺忘的禮物又是什麼?她將所有從小到大的朋友都一一地回想,卻依舊不知道那個署名已經故去的朋友是誰,誰會記得自己呢?
“哈,原來她叫範皊啊。”朱紫琳開心道。
嚴英英看着她:“你看起來對她似乎特別感興趣?”
“難道你沒發現她身上有一種特別的魔力嗎?就是很吸引人的魔力?”
嚴英英對於朱紫琳的審美和直覺還是很質疑的,朱紫琳是一個品味非常奇怪的女孩子,她喜歡的東西也是奇怪的,就拿天氣來說,她不喜歡晴空萬里,也不喜歡風和日麗白雲朵朵,更不喜歡細雨綿綿,而是偏愛那種風雨交加,電閃雷鳴的極端惡劣天氣,她說只有身處於那種天地之間才能夠真正激發出人類內心對於大自然的敬畏,才能深刻地體會到毛爺爺老人家說的與天鬥其樂無窮的真諦;才能明白詩中:溪雲初起日沉閣,山雨欲來風滿樓的境意。就連她養的寵物都是與別人不一樣的。別人都是千軍萬馬地養着一窩窩的蜂蜜,她倒好,養着千軍萬馬的螞蟻。當然,那窩螞蟻也只是一次偶然的機會入住在她家房子外牆的一片草叢裡,被她發現了,自此後便成了她的寵物。嚴英英是親眼見過朱紫琳對於她那一窩的寵愛,那絕不亞於任何人對於萌寵的喜歡。朱琳只要在家裡沒事的時候就經常弄一些麪包餅乾屑什麼的去畏食那一國民衆。然後蹲在一旁觀察它們一點一點地將食物搬運進洞裡面,她可以一觀察就是一整天蹲在那裡不走,她說別看它們只是小小的一長排隊伍,她卻從那裡看見了一個國家的秩序,看出了那個國家的規矩與方圓。嚴英英經常被她這奇怪的調調惹的忍俊不禁,朱紫琳是怪癖的,但那怪癖裡是能夠生出可愛之氣的。
“能夠被你喜歡也不知道是人家的幸運還是不幸?”
朱紫琳看完信件又將信件原樣摺疊好交還給嚴英英道:“那你覺得是幸運呢還是不幸?”
嚴英英只是從鼻孔裡哼笑了幾聲,接過信件問道:“你說我該怎麼回信?”
“這信讓人看了有些摸不着頭腦,人家遺失了寶貝想要向你尋回,你還給她就得了啊?”
說了等於沒說,嚴英英無語地白了她一眼,明顯這信裡所說的那件禮物是意有所指。只是她還是想不起來已故的朋友到底是誰,在她所不知道的過往中誰成爲了她人生的過客?而她什麼時候居然又成爲了他人人生中的留客呢?
六月是一批學子激情澎湃的日子,也是他們夢想啓航的日子,更是另一批學子放飛的日子,因爲那一個月是除了寒暑假以外假期最多最長的日子。下旬,這屆初三的學子們輪來了一年一度的中考。中考前的一天下午,範皊蹬着那輛鳳凰牌老載自行車喫哩哐啷的早早地回家去了。範皊本想在表妺那裡留宿一晚第二天早上回去的,想到明日落庭便要上考場考慮到會打擾到她,便想着去落庭房裡拿那本上回沒看完的《莫泊桑小說集》帶回家去看,再順便和大姑姑父打聲招呼早些回去。還沒到教師宿舍樓下,就見表妺急匆匆地上了樓梯。範皊連忙叫住她。落庭停下腳步。
“我想去你房裡拿本書帶回去看。”
“我現在沒時間,我有點事要去班主任那裡。”她一邊從褲釦裡解下鑰匙,一邊說“房門鎖了,我爸媽不在,我給你鑰匙,等下你拿完書把鑰匙放窗戶那裡就行了。”說完將鑰匙往下一拋就蹬蹬蹬地上樓去了。
範皊撿起鑰匙去開門,房間裡有些凌亂,桌子上面堆了很多落庭的書本,一堆一堆的壘得高高的,這便是真正的書山題海。她在上面的書架上找了一翻並沒有找到她想要的書,又將那些凌亂的書籍疊整齊歸類放好,在書桌的角落裡看到被別的書壓在下面。她將書收好放進書包裡,又將別的書籍擺放好,剛關上房門準備回去,這時從另一個宿舍裡傳來一個聲音:“這些年來我唯一沒有做好的就是沒能給你生個兒子。”隔壁的房門半掩着,範皊聽出來那是大姑的聲音。
大姑和姑父只有表姐落琴和表妺落庭兩個女兒,範皊曾聽母親說大姑其實還有一個排行第二的女兒在剛出生的時候由於躲計劃生育暫時被寄放在一個遠房親戚那裡,後來準備去接回家的時候卻發現那個遠房親戚抱給別人去養了,後又碾轉多次,終是丟了線索,但這麼多年來大姑他們一直都沒有放棄去找尋這個丟失的二女兒。後來又聽說在去年的時候已經找到了,她正在讀高中,但是不肯認大姑和姑父。只是當作陌生人一般看着自己的親生父母,冷淡地叫他們一聲叔叔阿姨,當大姑和姑父告訴她自己是她的親生父母的時候,她卻質問他們:“當初爲什麼姐姐不送,妺妺不送,就單單把我送走?”大姑姑父他們愧疚不已,最後只能傷心而回,只是此後只能通過她的養父母給予她更多學習和生活上的關心。
範皊沒有見過那個表姐,只記得小時候在姑姑家寄養的時候曾經看過這麼一張照片:兩個穿着一模一樣紅色裙子的小女孩手中捧着一束花相互着送給對方。那時他以爲是表姐落琴與表姐落庭,但是落庭一口否認說不是她,那是她的姐姐。那時小,範皊也沒在意,現在想來相片中那另外一個應該就是大姑的二女兒了。
“我也沒有說你什麼,如今我們都上了年級,我也一直不能生育,一切都是註定我命中無子的。”
範皊聽出了姑父滿心的傷懷與難過。她知道姑父當初爲了保住教師的飯碗,在大姑生下落庭後是被強行拉的去結紮的。若不是家裡託關係恐怕連飯碗也是丟了。她將鑰匙在窗臺上輕放好,連忙悄悄離開。
這樣的牆角她知道還是不要聽見更好。雖然她還不明白大人之間對於生兒子的熱情與執着,但她卻知道農村最惡毒的話莫過於罵人家沒有生到兒子要絕戶。無子的人家就像是被脫光衣服牢牢地釘在了恥辱柱上面,接受風吹雨打,日月洗禮,以及世間萬物的觀摩一般。這樣的恥辱會令他們覺得至死都擡不起頭。計劃生育利了國家利了百姓卻又殘害了多少無辜的女嬰。曾經她也痛恨過父母對兒子的偏愛,奶奶告訴過她本來還有兩個妺妺,在還沒出生的時候爲了躲計劃而被引產了。當時她聽到這件事的時候,特別地憤怒,尤其是聽到奶奶說其中一個妺妺被引下來時,還一抽一抽地哭泣時,她眼淚便落了下來,心裡一瞬間便是極度地痛恨母親,痛恨她的狠心與殘忍,她不僅會虐待與羞辱自己,她還是一個殺人兇手。而念想到當初的自己其實和他們的執着又是何其地想像,好在這些都是以前的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