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宵佳節後的第一天,初一初二的新生開始陸陸續續來學校報名,畢業生一大早就已經坐在座位上開始複習新一輪的功課。那天一大早班主任張詩華並沒有如往常一樣出現在教室裡,取而待之的是一位新來的老師。他拿着一疊厚厚的資料及班級花名冊,只簡單的介紹了一下他的名字,並告訴學生他將當任她們班級這個學期的班主任。臺下的學生一處譁然,有學生就開始問:“張老師呢?她去哪了?”
廖 中輝扶了扶眼鏡,表情有些凝重道:“你們的張老師在年後爲你們預訂學習資料時騎摩托車一不小心扎進大貨車的輪胎裡面,不幸去世了。”
臺下又是一片訝然,大家都非常震驚地看向廖中輝,範皊自廖中輝進教室的那一刻始終都一動不動地盯着他看,耳中似根本沒聽到他說的什麼,對於她來說生死都是每個人的命運輪迴,與她關係不大,而她此刻更關心的則是眼前的站在講臺上的那個人,廖中輝眼神掃視了臺下的一衆學生,顯然他已經認不出來範皊,可他的樣貌,他的行止對於範皊來說可畏卻是刻骨銘心。這麼多年過去了,究竟有多少年呢?範皊在心裡默數着年輪,那時小小的她十多,讀三年級,至今應該也有六年了。只是唯一令範皊沒有想到的是廖中輝臉上居然佈滿了歲月的滄桑,如果她沒有記錯的話他最多不過三十出頭,顯然他已不在如當年那般意氣風發,居然比同齡的老師還要老上一圈,就連嗓音也比以前低沉了許多。廖中輝並沒有將話題過多停留在張詩蘭去世這一事上,只是一筆帶過,也算是給學生的一個交待,後他又簡單介紹了一下他的教齡及教學經歷,除去範皊所知曉的他大學一畢業就在太和中心小學教書外,他竟然在太和中學還教了兩年,後來又調配到別處的中學去教了幾年物理。接下來便是臺下學生到講桌上向他的一輪自我介紹。同學們的自我介紹大多數除了在黑板上寫上自己的大名之外,站在講臺那邊說了幾個類似很高興能夠和各位學生老師在同一個班級裡一起生活學習感到非常榮幸平淡無奇的話語外,班裡一名叫仲希寶的男生一翻自我介紹別出新栽,那是一個高高瘦瘦的男生,站在講桌上對着臺下的學生打了個調皮的響指後開口說道:經上個學期下來,我這人啊你們都知道啦,我的性別你們也都知道啦,我的年齡愛號啊更不用說啦,在坐的各位都非常熟悉的啊,但是廖老師不熟悉啊,所以今天我便要隆重地向廖老師自我介紹一下名字,我叫仲希寶,就是仲裁稀世珍寶的意思,因爲我爸開了一家小小的珠寶店所以就給我取了這麼個土豪名字,老師現在不瞭解我不要緊,咱們還要一個學期相處瞭解的。他每說完一句臺下便一陣鬨笑,待他說完後還瀟灑地向大家揮了揮手便昂首闊胸地走下講臺。輪到範皊時,她有些拘謹,木訥地站在講臺上,小聲地說了句:我叫範皊。廖中輝見他柔柔弱弱地顯然非常拘束靦腆,笑着向臺下講道:“同學們自我介紹的時候也可以學學剛纔仲希寶,將名字的含義表達出來嘛。”說罷又看向範皊,似鼓勵道。
範皊低垂着視線,講桌上剛纔廖中輝已用透明膠貼着XXX班學生花名冊,範皊覺得有些好笑,人名而已,有必要喚做花名麼?說到底還是人們喜歡賦予它別樣或浪漫的含義。她沉思片刻,從粉筆盒裡掏出一根粉筆轉身在黑板上寫下兩句:巍巍青山鳴遠岱,皊皊霜月入寒江。廖中輝饒有興趣地問道:“這兩句詩句出自哪裡?有何典故嗎?”
範皊嘴角微微勾出一絲笑意:“不出自哪裡,也沒任何典故,更沒什麼意義,只是遙望青山不可得,水中寒月一場空的意思,便是我賦予它的意義與典故。”
下面的同學有些唏噓地看着她,廖中輝心想這個女生似乎是一個悲觀主義,卻帶頭鼓起了掌聲:“沒想到我們班裡竟然還有一名女詩人。”
範皊微微低着頭,世上都喜歡將自身的名字賦予某種欣欣向榮的含義,卻不知這本就是些虛妄的東西,水中花也好,鏡中月也罷,夢中人也好,都只不過是一場空。而她便在這一片她自認爲空虛的掌聲中回到座位上的。
星期五的下午的最後一節課是班會課,經過幾天的熟悉,廖中輝決定在班會課選舉出新一學期的班幹部。範皊一心想的是做好一名普通的學生,對於班務選舉及各方面的活動不是很熱衷,上課前便準備好了一本未看完的《西遊記》。儘管班會選舉班幹部上比她預想的還要激烈些,可她依舊兩耳不聞班內事,一心只在西遊路。翻開書裡的摺頁,由於是盜版書,裡面一股很濃烈的油墨味嗆得她連打幾個噴嚏,她用手揉了揉鼻頭倒是看的津津有味,撫平折角,正好看到的是第七十六回:心神居舍魔歸性,木母同降怪體真。屍山血海的獅駝嶺是《西遊記》中着墨最多也是最難的一關。範皊正看得入神之際,教室突然間一下子安靜下來,範皊微擡起頭,見全班同學的視線都轉向她,她硬着頭皮將書推入課桌裡面,坐直了身子,講臺上廖中輝的聲音再次響起:“上學期的期末測試語文第一名是誰?”
範皊這下是明白過來衆人投來的目光,她環視教室一圈,緩緩地舉起了右手。
“巍巍青山鳴遠岱,皊皊霜月入寒江是吧?”廖中輝笑道。
教室裡鬨笑一片,範皊咬了咬嘴脣緩緩站起身,臉頰頗有些發熱。
“那就讓我們的女詩人來當任語文課代表怎麼樣?”廖中輝接着說道:“你的才思也算得上斐然,我便送你一句話: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應如是。”
範皊此刻想笑,她勾了勾脣角,眼中卻掠過一絲冷意,她一點也不覺得那是褒獎,相反,她只覺得裡面包含了對她莫大的嘲諷,自己現在像極了紅鼻子黑嘴脣的小丑,“老師,我不想當任課代表。”範皊面無表情道。原來有些喧鬧的教室這刻突然靜了下來,大家都不約而同一臉疑惑地看着她。
“哦?爲什麼?”廖中輝依舊是滿臉笑意地問道。
“我覺得勝任不了。”
廖中輝似看出她的擔憂,安慰道:“沒事的,任何職務都有第一次,慢慢習慣就好。”
“我只想做一名普通學生。”範皊只得再次開口拒絕。
臺下有些同學開始竊竊私語,有人說她目中無人,有人說她傲慢,也有人說她假清高,明明是那麼小聲地說着,卻還是穿過衆多的人羣刺入她的耳內,範皊只是一臉平靜地回望着各種目光。
廖中輝數年的教學生涯中,不能說教過的學生有千千萬萬,但至少百十上千個還是有的,其中也不乏各種各樣另類的,範皊暫且算是這另類中的一員吧,所以面對新一屆的一杖另類,他雖很帶感情地惋惜了一翻還是很能夠坦然接受她的推辭。
範皊坐回座位上,低着頭,木質的課桌桌面上裂開了一條不小的縫隙,從縫隙裡面透着幾行小字:三怪見行者駕筋斗時,即抖抖身,現了本像,扇開兩翅,趕上大聖。。。。。。。字跡也似被縮小了一倍。沒有人知道此時的範皊對臺上的廖中輝是帶着一種被羞辱的滔天恨意自心底而生。
他大概是忘記了,小學三年級他曾讓班級裡的每個同學都輪流當兩天的小組長,而小組長的任務則是負責收齊每個組的作業本。那時他說是爲了公平起見,爲了讓每位同學都有機會當任班幹部。當然,十來歲左右的小孩子是非常樂意當老師的小助手的。她記得當年她是一個人被編排在教室的最後一排的角落裡,她沒有同桌,孤零零的,唯有那扇破窗戶裡的冷風與她作伴,輪到她當小組長時,因爲她成績基礎差,處處受同學老師排擠,有調皮的男生總是不停地翻動她桌角上同學們交上來的作業本,有一次組上的男生因爲沒有寫作業沒交作業本,後來廖中輝問起時,那個男生在老師面前謊稱是因爲範皊不收他的作業本纔沒交上去。廖中輝大概是永遠也不會記得當時他說過的話,他聽也不聽範皊呼之欲出的辯解,而是鄙夷地看了一眼範皊後說道:既然她不收同學的作業本,和同學之間如此不友好,以後的小組長輪流到她這裡就直接空了她。
現在細細想來,那時也只有窗外的北風吻幹過她眼角的淚水,只有她那些被風乾的眼淚知道她的內心是怎樣的一片痠痛。小孩子總是需要獎賞的,有時是一個小小的表揚,有時是一顆糖,只要給夠他們他們便可高興一整天,他們前一刻或許還在哭泣,後一刻就開心的手足舞蹈,他們的快樂簡單而純粹,可她已經不是當年的那個小女孩。當年的那個小女孩讀《醜小鴨》這篇課文時會哭,看《賣火柴的小女孩》時會難過到流淚。而如今坐在這個教室裡的少女再也沒有任何事情能夠感動到令她流眼淚,她的眼眶似已乾涸。
星期天姑父李田熙特意找到她詢問此事。或許所有教師對自己的子女要求都要比一般人高出許多。李田熙是把範皊當女兒看待的,這一點上範皊是深有感觸。但他不知道的是範皊對於老師是從小打心底形成了一種牴觸心理,尤其是在她面前說教時,這種感覺反而更加強烈。是以李田熙在她面前說了那麼多問了那麼多,範皊始終是低着頭沒有說話。以至於李田熙開始感覺範皊平日的溫厚懂事似乎都是僞裝出來的,從教這麼多年,她不似他之前遇到的學生,也不似落琴與落庭一般,他覺得範皊比他所認爲的還要有主見有思想,而這種思想是放肆的是他們所掌握不了的。就像一顆定時炸彈,什麼時候在你身邊爆炸也是無聲無息的。他不能任由她的這種思想肆無忌憚地如野草地瘋長上去。所以他打了一通電話給範平。範平是在年初就早早下廣東那邊去了。接到李田熙這通電話他剛好下班吃午飯,工廠的飯餐每天中午都很準時十二點半開飯。他剛從廠裡的食堂端出一大盆飯菜,廠長便拿着個手機走前,微瞥了他一眼纔將手機交給他:“範平,你家裡人來電話了。”範平內心隱隱有些不安,他是沒有手機的,所以進廠之後他便給家裡人留了廠長的手機號碼,以便有什麼急事的時候能夠快速地和他聯繫。
他有些擔心這通電話會給他傳來老頭子病情惡化的消息,手有些微顫地接過手機喂了一聲。手機裡面傳來李田熙的聲音。從開頭的不安到後面確認了李田熙打這通電話的用意後,範平緩緩地輕吐一口氣,然後一手握手機聽李田熙一一道來範皊在學生的所作所爲,一手拿着竹筷扒拉着盆裡的飯菜往嘴裡送。
在範平的一片是是嗯嗯聲中,李田熙終於停住了話頭問道:“對於她的這些行爲我覺得她思想上已經相當危險了,你怎麼看?”
此刻範平嘴裡正塞着飯糰,他略咀嚼了幾下便往肚裡嚥下:“她學習成績怎麼樣?退步很大嗎?”
“學習倒是沒有影響,我們也是很早就發現阿皊身上自有它的一股韌勁,她能夠在一年左右的時間取得這麼好的成績完全是歸功於她自身的這股韌勁,只是這股韌勁用得不好反而會讓她鑽牛角尖從而被很多事情所困縛住。”
聽到說成績沒有受到影響,範平明顯放寬了心:“姐夫說的是,我們儘量全力配合將她的心態擺正,只是我只身在外很多事情也是心有餘而力不足,她媽媽更是連小學門都沒入過。這方面還望姐夫和姐姐多費心費力了。”
二人電話裡又說了大概有一刻鐘的時候才掛了電話,要不是廠長過來催手機,估計一個小時都說不完。範平覺得李田熙這通電話未免有點小題大做,一個十四五歲的小女孩,優秀懂事,成績又是拔尖,只是平日少言寡語,不樂衷於班內的一些日常事務及活動,他們就覺得她思想上有些偏離。他覺得思想上偏離的是他們纔對,熟不知範皊從小性格便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