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出門

東鄉侯府前後三進,第一進爲東鄉侯接待賓客所在的正堂,左右各附有一帶耳房,是僕役小廝們居所,二進是他的書房及日常起居之所,三進便是內院,爲侯府女眷所居,北邊一帶是所不大不小的花園,正是蘇陵陵所住的殿春園,在後院獨坐一隅,是她母親生前親手佈置而成,雖然歷經十年,卻不曾動過一磚一瓦一桌一椅,園內伺候的也大都是母親手裡用過的舊人,十分愛惜這個小園子,園內曾種滿母親最愛的各品芍藥,園子的名稱也由“多謝化工憐寂寞,尚留芍藥殿春風”的詩句而來。此時未當芍藥之令,但芭蕉翠竹,映襯着紅樓朱窗,粉牆青瓦,卻頗有一番精緻景緻。

到了自己房中,貼身丫鬟流蘇已然笑嘻嘻迎了上來,在銀盆裡倒了熱水,待蘇陵陵洗手洗臉,在桌邊坐下,她又早麻利地倒了一盞茶來,一邊遞給蘇陵陵一邊笑:“郡主吩咐我抄了一天的經,也不帶我進宮去逛逛,詩會可熱鬧嗎?”

蘇陵陵微喟一聲,秀氣的眉尖現出一絲疲憊之色來,推開她遞來的茶盞,“方纔在廳上喝過茶了。”

流蘇是她從小隨身的丫鬟,自五六歲就跟在她身邊,比她父母還要熟悉她的習慣,也最是瞭解她的心性,見了她的神色,便知她不願意多說,當下將茶放在桌上,“郡主累了麼?可要吃點東西?歇一歇?”

“不吃了。”蘇陵陵揉揉眉心,“我睡一會,不要讓人來吵我。”

流蘇答應了,展被鋪牀時,又回頭一笑,“聽前院的媽媽說,晚上似乎府裡請了什麼重要的客人,宴席是二夫人親自安排的,說不定郡主也得出席……”

蘇陵陵厭煩的微微擺手,流蘇住了口,悄悄看了她一眼,卻恰好看到她臉上一絲微微的落寞,這樣的神色極少在她臉上出現。流蘇有些詫異,動作停了一下,卻什麼也沒說,利落地服侍她睡下,順手抓了一把素馨香添進漢螭白玉香爐裡,見蘇陵陵合上了雙目,才放下帳簾,輕手輕腳地去了。

錦衾薰得很暖和,枕頭裡塞的是秋天曬乾了的菊花菊葉,細細聞還帶有一股微微苦澀的菊花香兒,房間裡十分安靜,白玉香爐中嫋嫋的白煙淡淡的,隔了蜜色的紗帳,彷佛浮着一層朦朧的雲。這樣靜謐馨香溫暖的氛圍,若在今日之前,她躺下一會,也就睡着了,但流蘇才一出去,她便睜開了眼睛,向左翻了個身,閉上眼,又向右翻了個身,仍是睡不着,又睜開了眼睛,索性盯着雕花木格的牀頂怔怔發呆。

東鄉侯的話又在她耳邊響起來。孫弦寂——

眼前的白煙幻化出他溫和朗潤的臉龐,闐黑的眸子在空中望着她,脣邊含着一縷若有似無的笑。無來由地,她臉上突然一熱,閉上了眼睛,模模糊糊地覺得這人也不是那麼可惡了。

這一覺睡得極長,流蘇幾次躡手躡腳進來瞧看,都見她睡得沉沉地,頰邊還帶着微微幾分笑意,彷佛睡得十分適意。

“流蘇,什麼時辰了?”她懶懶地伸了伸手臂,睡得久了,渾身無力,一把青絲拖在枕畔,也懶得動彈,記憶中彷佛許久不曾有這樣的女兒情態,自己也覺得嬌愵不勝。

流蘇一邊勾起簾子,一邊抿嘴笑:“郡主睡得好大一個覺,定是今日進宮累了,已是申時了。”

“哦,睡了這麼久。”她慵懶地倚在牀頭,看着流蘇忙碌地在房裡走來走去,掛好帳簾,備好熱水,又替她取過外衣,擺好鞋子,這才一邊下牀穿衣一邊自嘲,“一回了家,就懶了,若還在少林,幾時曾有晏日睡覺的道理,若這樣懶法,早被師父趕出山門了。”

“少林是少林,侯府是侯府,郡主在少林的時候,就因爲身爲女子,遭了許多非議懷疑,郡主爲了替大師父爭氣,比別人更加刻苦,好好的侯門千金,卻吃了多少別人想不到的苦,如今回了府,也該輕鬆輕鬆了。”

蘇陵陵微微一笑,向金盆中掬水洗面,一面隨口問:“你說晚上的宴會請了誰人?”半晌卻不聞流蘇回答,她詫異地回過頭,流蘇垂下睫毛,答道:“是二夫人請客,我也不知道。”停了一停,又彷佛解釋般說:“想來也不是什麼重要的客人。”

“趁早說真話罷。”蘇陵陵洗臉淨手,顧自走至銅鏡前挽頭髮,看也不看流蘇,“你這丫頭想在我面前說假話,道行還不夠兒。”

流蘇有些心虛:“我怕郡主醒了叫我,一直守在前廳,沒去打聽。”

“你若有這麼忠心,就不叫流蘇了。”鏡子裡映照出她整理妥帖的修長身影,睡足了的臉龐尚留着兩片動人的紅暈,眼眸卻已經清醒的如兩顆閃閃的星子,腰間的錦帶束着窄窄腰身,更顯得亭亭俏麗,文采精華,一掃先前的慵懶頹迷之色。“我知道我一睡着,你必定就找你那幾個好姐妹去說東道西去了。”她轉過臉,“想必是打聽到了什麼不好的消息——還要瞞着我?”

流蘇正待答話,蘇陵陵卻又突然對着門口說:“進來吧。”流蘇詫異地轉身一看,木格門框邊果然笑嘻嘻露出一張臉,卻是蘇燕笙,蘇燕笙臉上帶着明顯的討好神色,“姐姐……”

“有事?”蘇陵陵淡淡地掃了他一眼。他的左臂已然包紮好了,用紗布吊在頭頸中,也梳洗過了,冠發齊整,換了衣裳,比起下午疼得眼淚鼻涕的樣子,整個人精神了不少。

蘇燕笙眼中閃爍着崇拜之色,雖然還不免忸怩,卻還是鼓起勇氣跨了進來,一進門就打了個噴嚏,只得尷尬一笑:“姐姐你房中……好香。”

“說吧,什麼事。”蘇陵陵神色冷淡,卻示意讓流蘇將爐裡的香滅了。

“我就是想問問姐姐,”蘇燕笙見蘇陵陵並無不悅之色,才放心地跟着她在桌子邊坐下,討好地笑:“姐姐給我接骨那會,說那個白馬……說了一半……”

蘇陵陵已知他的來意,見這異母弟弟年輕的臉龐上滿是熱切,眼巴巴望着自己,顯然十分盼望自己將那白馬來歷說全,由不得一笑,“你不好生休息,跑來找我,就爲了這個?想不到你倒還真是個愛馬之人。”

蘇燕笙赧然說:“小弟愚鈍,請姐姐接着說說吧。姐姐當時怎麼一見就知道那是匹烈馬呢?”

“穆王八駿中的超光寶馬,就是我跟你說的白義,此馬通體白毛,一塵不染,其色爲羣馬之首,天生靈性過人……”

“莫非我這匹白馬就是白義?”蘇燕笙興奮地睜大眼睛。

饒是蘇陵陵素來對他冷峻,也忍不住微笑,“那是上古名駒,哪裡能夠到你手上。你這匹馬雖然也白,但是臀上有斑,狀若雪花,只是其斑色白,輕易看不出來,西方草原有一種名馬,叫做八鹿颯,全身有斑,體輕強健,神駿過人,你這匹白馬,應該是白義與八鹿颯的後代,是匹混血馬,只是也傳了不知多少代了,雖然如此,但比起平常的凡馬,也就稱得上是匹神駒了。不要說是白義,就是第一代的混血馬,那也不是你能夠駕馭得住的,如今這匹白馬雖然性烈,但假以時日,好好**,以後還是可以做你的坐騎的。”

蘇燕笙聽得入神,一聽到最後蘇陵陵說自己可以馴服這匹白馬,不由喜動顏色:“姐姐真是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既然姐姐如此瞭解馬性,不如你幫我馴服這馬吧。”

蘇陵陵見他得寸進尺,不由微“哼”一聲,“駿馬極通人性,它也瞧不起事事依靠他人之人,你若想馴服這馬,就得親自動手。”

蘇燕笙嘻嘻一笑,點了點頭,又有些豔羨地瞧了瞧蘇陵陵掛在牆上的一把寶劍:“少林寺是天下武學之宗,姐姐你是達摩堂首座親傳,數百年來少林第一位女弟子,定然本領不凡,能否指點小弟一二?將來也帶我去江湖上闖闖。”

“你先將手臂養好再說吧。你是東鄉侯世子,將來繼承宗祠,自有你要承擔的責任,你要跟着我去江湖闖蕩,只怕你母親第一個不肯。”蘇陵陵想起秋寄真從小便不讓蘇燕笙與自己接近,處處防備,生怕她這唯一的寶貝兒子受了自己的算計,脣邊頓時露出一絲微微冷笑。

“我長這麼大,還沒出過京城呢!”蘇燕笙十分不滿,只是想想母親的反應,也頓然失望,但隨即又興高采烈起來,“姐姐你若是嫁給萬海之王的兒子,將來居住東海,我就可以去探望你了……”

話未說完,忽見蘇陵陵朝他冷然一望,頓時喉中一窒,情不自禁住了口。

“誰說我要嫁給萬海之王的兒子?”

蘇燕笙見她臉上冷若冰霜,不由縮縮脖子,“我是剛纔聽見流蘇她們偷偷在議論的,說是今晚請客就是……”眼見蘇陵陵眼中神色越來越冷,他突然話鋒一轉,“我……我手臂疼得厲害,姐姐,小弟告辭了……”一轉身,便溜之大吉。

“二公子……”流蘇恨恨地頓腳,卻見蘇陵陵冷冷的眼神直望過來,知道搪塞不過去,才嘟嘟囔囔說:“侯爺今晚本來請了個客人,偏偏那是個不識擡舉的小子,一聽侯爺請他,他膽子小,嚇跑了。”

蘇陵陵眉毛一挑,望着她:“那跟我有關?”

流蘇臉上露出遲疑的神色來,小心地看着她的神色,期期艾艾地說:“那個人……本來侯爺是……聽說侯爺本來是有招他爲郡馬的意思的……”

蘇陵陵心裡霍然一跳,臉上神色頓時冷下來,心裡已經有了預感,卻還是問了一句:“是誰?”

“聽二夫人房裡的桐花姐姐說,是萬海之王的公子,姓孫。”

房裡忽然靜默下來,流蘇忐忑地望望蘇陵陵,蘇陵陵臉上十分平靜,看不出什麼神色,細心的流蘇卻從側面看到她白玉般的一隻耳朵突然紅起來,她自小熟悉蘇陵陵的習性,便知蘇陵陵心中定然已經十分恚怒,當下不敢再去觸犯,只搭訕着去端洗臉水,蘇陵陵卻突然叫:“流蘇!”

流蘇忙應了一聲,蘇陵陵面無表情地吩咐:“將我的包裹取出來,備馬!”

“郡主要去哪兒?”

“回少林!”

冬日裡太陽下得快,蘇陵陵與流蘇兩匹快馬從侯府出來時,渾圓的太陽還像一個大鴨蛋黃般掛在西邊的山頭,出了城門,卻已經落山了,只留下滿天餘暉,橙紅紫黃,幻化出一片冬日少見的瑰麗。

“郡主,天色將黑,我們這時候出城,去哪裡投宿呢?”流蘇有些擔憂的望望蘇陵陵的神色,這郡主打小兒就有自己的主意,想做什麼,想去哪裡,從來不聽別人的,如今又從侯府不辭而別,分明是在跟老侯爺賭氣。想想又得跟着她回那少林寺,流蘇不由有些泄氣,她好不容易跟着郡主回一趟京城,吃沒吃夠,玩沒玩夠,逛沒逛夠,這就又得回那阿彌陀佛的寺廟去了。

蘇陵陵默然不答。她自在少林習藝後,前五年潛心習武,到後五年,開始跟着俗家的師兄弟們一塊兒在江湖歷練,因她武功既高,容貌又美,且以皇家郡主之高貴,而成爲少林千百年來唯一一個女弟子,頗有傳奇色彩,所以在江湖上很快便闖出了自己的名頭,到後來她興之所至,一年之中,總有小半年帶了流蘇四處走走,天下十停之中也走了有二三停。

到了城郊,天色已晚,風冷夜寂,官道上再無行人車馬痕跡,蘇陵陵一拉繮繩,縱馬狂奔,流蘇知道她心中不豫,也不敢多說,只打馬緊緊跟上,這一陣奔跑,只跑得人和馬都汗流浹背。刀鋒一樣的冷風從蘇陵陵額頭上掠過,敷面的薄紗緊貼在了臉上,那猛烈的風幾乎令人無法呼吸,白色披風的下襬在風中高高揚起,在夜色昏瞑裡彷佛一隻巨大的白***。

流蘇只覺得全身骨頭都快顛散了時,蘇陵陵的馬終於慢了下來,流蘇長吁一口氣,抹了一把汗,“郡主,不如去通州先找家客棧住下來吧。”

蘇陵陵取出繡帕,拭了拭汗,這一陣縱馬,才覺得心胸舒暢,心底那一點不快也終於消散了。她鬆了繮繩,任由坐騎慢走歇力,卻見一勾斜斜的銀月,已不知何時悄悄掛在了山頭,清光泠泠,月旁一顆星子,時亮時暗,令她一霎那閃過一絲恍惚……

”郡主,郡主?”流蘇見她不回答,連叫了幾聲,蘇陵陵纔回過神來,月色下朝流蘇一笑:“走吧,再一會就可到通州了,在那裡住一夜,明天再走。”

“我們回少林嗎?”

“不。”蘇陵陵微一思索,才說:“先不回少林了,咱們一路逛逛,索性去山東找大師兄,上次大師兄說起他們那裡,二月二龍擡頭,極是熱鬧,等在那裡過了春龍節,再做打算罷。”

蘇陵陵的大師兄,名喚齊鳳棲,是少林方丈親傳的俗家大弟子,在一衆師兄弟中威望最高,江湖上名頭極大。他原是山東武林世家之後,六歲便入少林學藝,自少林學成滿師後,歸家開創臨濟宗,爲人豪闊沉穩,扶危濟困,大有俠義之風,因此在山東提起臨濟宗主,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當年蘇陵陵初入少林,齊鳳棲是大師兄,蘇陵陵是小師妹,兩人年歲相差十來歲,她的入門功夫便是齊鳳棲代師傳授,齊鳳棲對她有如長兄,照顧有加,二人感情十分深厚。

流蘇少女心性,最喜玩樂,聽了高興得拍手稱妙,“年前分手時候,齊爺還跟我說過許多他那兒好玩的好吃的,讓我有空跟着郡主去玩兒,如今咱們就去他家,算是給他拜個晚年,嘻嘻,少不得讓他給我封個大紅包。”

“你這丫頭,一聽有好吃好玩的就兩眼發光。”蘇陵陵知道流蘇是故意說得熱鬧,好讓自己開心,不忍拂她心意,當下報以一笑,“大師兄向來出手大方,豈會小氣。只是這新春佳節,咱們又是第一次上門,也得備份厚禮纔是,縱然大師兄不在乎,他還有老母在堂,也要拜候老人家纔是道理,你一路上好生留心着。”

“是,郡主!”流蘇嘻嘻一笑。

二人不多時便進了通州地界,路兩旁青山將盡,轉過一個拐角,已可遙遙望見通州的燈火,錯落在遠處的黑暗裡,昏黃的小小的光點在這冬夜裡似乎分外有種溫暖的感覺,流蘇精神一振,不由自主一夾馬腹,加快了速度。

蘇陵陵望着她嬌小的背影,不由一笑,正要出言提醒她小心,路旁的樹林中,卻忽然響起一縷幽幽的簫聲。她於音律雖不精妙,卻也研習過一陣,洞簫聲大多高如水,低如霧,如東坡居士《前赤壁賦》所言之如怨如慕,如泣如訴,以幽咽飄渺見長,但這簫聲卻沖和高遠,十分清越,可見吹奏者並無幽悶鬱郁之情,反倒別有心胸。只是這樣的冷夜,這樣的地方,又是在這樣如鉤的銀月下,吹着無心,聽着有意,忍不住勾起人淡淡的愁思。

流蘇也聽到了簫聲,“咦”的一聲,勒馬轉身,見蘇陵陵停在道中,凝神聽簫,剛要出口的一句“大半夜誰在林中吹簫,莫非是個鬼?”便嚥了下去。

蘇陵陵翻身下馬,循着那簫聲,下了官道,輕輕步入林中。流蘇熟知她生性,見她神情專注,也不呼喚,下馬拉過繮繩,自去栓馬等候。

冬日裡的樹林,滿是枯枝雜葉,蘇陵陵耳聽得簫聲越來越近,似乎就在一棵大樹背後,轉過去時,腳下踏着了一截枯枝,極細微的“趴”的一聲,那簫聲卻驟然停了,一個清朗的聲音如流風迴雪一般傳過來,卻帶了一絲微微的溫意:“這寂寂冷夜,新春佳節,莫非還有如我一般的羈旅之客聞簫而來?想足下必也是位不俗之客……”隨着聲音,大樹後轉出一個身影來,在林間雜錯的樹枝陰影下,借了淡淡月色,依稀可以看得清他疏朗的眉目,一襲寬鬆的雲白袍子,快要與月色融爲一體,襯得他如一棵挺拔的松樹,那支紫簫已然斜斜掛在了腰間,整個人有種說不出的飄然與閒逸。

“是你?”蘇陵陵大出意外,微微一驚,幾乎沒有片刻思量遲疑,脫口便叫出了他的名字,“孫弦寂!”叫的如此順口,彷佛是在告訴對方她已經在心裡反覆呼喚了許多次似的,才一出口,臉上便有些掛不住,好在她的身影恰好隱沒在樹下的暗色裡,除了自己,無人知道自己臉上發熱,腳下卻躊躇起來,下一刻已突然明瞭爲何他此時此刻會在這裡的原因,頓時暗暗咬了咬脣。

孫弦寂臉上掛了微微的笑意,淺淡而溫和,因爲天冷,呼吸間帶了稀薄的白霧,若有似無,眸子裡閃着兩個小小的月亮:“原來是蘇小姐——蘇郡主。”他彷佛並不曾留意蘇陵陵小小的窘迫,目光依然如二人初見時候那般澄澈坦蕩:“蘇小姐也愛在月下馳馬?”

蘇陵陵不語,微微帶了一絲挑釁地對上他的視線,他似乎並不受陰影的影響,凝視着她的雙眸,恬淡而沉靜,那抹始終溫和的微笑像春日熏熏的清風和夏夜溶溶的月色,終於化解了蘇陵陵心頭那一絲因見他而重新勾起的莫名的怨怒,沉默半晌,她終於忍不住一笑,“我想孫公子也並不見得喜愛這冷夜荒郊罷?你我來此的目的,只怕是一樣的。”她步出了那片暗影,月色兜頭兜臉灑落在她身上,浸潤得她青黛的眉發似籠了一層淡煙,薄紗覆蓋的臉上,只有一對眼睛亮晶晶的。

孫弦寂雙手合攏,微微躬身,長袍的廣袖飄然,對着蘇陵陵施了一禮,聲音真摯而歉然:“弦寂向小姐賠罪了。”

二人都是絕頂聰明七竅玲瓏的人,自然不用多說。蘇陵陵不肯受他的禮,當他一拜之時,已輕輕飄開,讓在一旁,烏黑的睫毛一垂,又擡起來,心底也已經如寧靜的月色一般平和,索性說破:“孫公子何必言歉,若這樣說,倒顯得陵陵小氣了。公子無意陵陵,陵陵自然也無意公子,旁人熱心便罷,你我不用多心,我觀公子氣度風華與旁人不同,料來不會因此而生嫌隙。”

孫弦寂脣角的笑意更深,望向她的眸光已然帶了幾許微微的贊意:“卿乃佳人。”

蘇陵陵聞言亦是一笑,就在這一笑之間,化盡芥蒂,這寒冷的樹林中,彷佛也如春日的和煦,且有一種輕鬆溫和的氣氛在兩人間淺淺流轉。

“方纔聽聞公子吹簫,一曲未完,爲我所擾,何不吹完了它,也好各自趕路。”

孫弦寂含笑摘下腰間的簫來,“玩耍而已,請小姐指教。”雙手按拍,橫簫而吹。

蘇陵陵背對着月光,注視着他,神思從蕭曲中恍惚開去,這樣淡定從容的一個男子,風骨清新,飄逸若仙,整個人似一塊被春風春水洇透了的溫潤美玉。她心中驀然生出二十一年來從未有過的一種酸酸澀澀的心情,周匝的星斗幽幽,冷月瞑瞑,都化作了虛無,千山寂寂下,有一絲絲的淡淡喜悅和微微的失落糾纏着衍生,淡若無味地從心底最深最柔軟的地方竄了上來,漸漸濃如烈酒。

一曲終了,嫋嫋的餘音尤自顫顫在林中,二人一時都不開口,彷佛在各自回味這一曲簫聲,半晌,蘇陵陵才忽然笑道:“孫公子的簫聲便如人品,謙謙君子,溫潤如玉,全無一點傷春悲秋思慕泣訴之音,只是這曲《琴簫引》乃是琴簫合奏之曲,有簫無琴,未免少了許多韻致。”

“咱們行囊中不還帶的有郡主心愛的綠綺琴麼?等我去取來,郡主與孫公子就好合奏了。”身後突兀傳來流蘇笑嘻嘻的聲音。原來她拴好馬匹,跟了進來,見二人說話,也不便打擾,便不言候站在十幾步外,此時聽蘇陵陵說有簫無琴,這才插嘴。綠綺是上古名琴,曾爲漢代樑王所有,轉贈司馬相如,一曲《鳳求凰》,挑動文君夜奔,成就千古佳話,東鄉侯當年重金購得,送與夫人,又傳給了女兒,爲蘇陵陵心愛之物,蘇陵陵的母親精通音律,雅擅書畫,她從小得母薰陶,琴棋書畫自然造詣不淺,每次出門,這些隨身心愛之物,多半都帶在行囊中,以解旅途寂寞。

“棋逢對手,樂逢知音,多爲隨心隨性之舉,需得心意相通,志趣相投,方能兼金雙壁,綴玉聯珠,不然便成了生硬造作了。”蘇陵陵微微一笑,朝孫弦寂坦然說道:“孫公子的簫聲極佳,我的琴音也不俗,只是你我二人此刻心意相隔,定然無法奏出湯湯清音,反到落了窠臼。”她微笑的理理衣襟,“今夜得聞公子天籟之聲,已足慰旅途苦寂,夜色將深,風寒露重,我們還要趕路,就此與公子別過了。”

孫弦寂微微點頭,笑容漫漫灑灑泛在清俊的臉龐上,十分適意暢然,也不多說,只微笑說道:“我看小姐也是從京城往通州去的,這裡到通州只有一條官道,別無岔路,只怕小姐暫時還不得與我別過呢。此時夜深了,我護送兩位姑娘到通州吧。”他說的誠懇,蘇陵陵一想果然,便點了點頭,轉身在他周圍一打量,卻沒什麼發現,“你的馬呢?”

孫弦寂笑而不答,自袖中取出一個銀哨子,一聲唿哨,清亮悠長,不多時,林外便響起馬蹄聲,在林邊停下,隨即一個腳步聲踏踏而來,林外過來一個人影,嘴裡嘟嘟囔囔地說道:“公子,你這突來的雅興總算完了嗎?我倒睡了一覺,就是冷了些。”卻是一個跟流蘇年歲相仿的少年,精幹伶俐,林中看不真切,但聽聲音是個聰明伶俐的人。

“這是我的書童延詔。”孫弦寂朝蘇陵陵笑說,又朝那人說,“這是東鄉侯的郡主,正好也要去通州,我們做個伴兒。”

那延詔驀然見林中多了兩個女子,微微差詫異,聽孫弦寂說了,“啊”的一聲,竟有些興奮,朝蘇陵陵深深打了一躬,起身好奇地不住朝她看:“我聽盧彥相公說過,小姐是少林寺唯一的女弟子,十分厲害的……”

孫弦寂輕輕笑罵了一聲,“無禮。”

蘇陵陵也不以爲意,這十來年她早已習慣旁人好奇驚異之色,只笑笑作罷。四人出了樹林,各自上馬,因離通州已十分近,也不着急,在月光下不緊不慢策馬而行,蘇陵陵與孫弦寂在前,蘇陵陵因自己父親好友皆有撮合二人之意,生怕他誤會,反倒不好過分與他暢談閒聊,只怕顯得過於熱絡,故而孫弦寂說一句,她答一句,十分客氣,倒是延詔與流蘇落後十幾步,二人皆是少年心性,且都有些好奇對方的主子,各爲其主,故而搶着挖掘消息,你一句我兩句,說得十分熱鬧,到得通州時,已經十分熟絡了。

這一夜宿在通州,一宿無話。第二日孫弦寂剛自起身,延詔從外面進來,沮喪着臉說:“公子,蘇小姐她們已經走了。”他一路上難得遇到流蘇這般年齡相仿又說得來的朋友,心中只盼一路同行,故而一早起牀便藉着送早餐去打探流蘇起身了沒,誰知早已人去屋空,店夥正在收拾整理,到櫃檯上一問,才知道蘇陵陵與流蘇一大早就已經走了,還在櫃上留下一錠銀子,將他主僕的房錢也都付了,不由大感失望,呆了一陣,纔回來稟告孫弦寂。

孫弦寂心中暗想:“這郡主好生驕傲。必然是因爲我在京中婉言相拒,傷了她的自尊,雖則昨夜相逢,彼此已不介懷,但她爲了表示與我無意,特避嫌隙,故而不肯同行,反要先棄我而去。正可見她心中介意,纔會如此……”想到這裡,心中微微歉疚。

轉眼瞧見延詔無精打采的樣子,不由笑斥了一聲:“你這小舍!恁地沒出息。”轉念又想:她此番出京,多半一路往河南嵩山少林寺而去,我從山東回江浙,雖然不是同路,只是通州就一條官道,到了元州方能分道,若是中途再遇上,反而多有不便,不如多等半日,錯開爲妙。於是帶了延詔,在通州逛了半日,找了一家酒樓用了午飯,才慢悠悠上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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