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沐是真的油盡燈枯了。
每一次呼吸,都彷彿吸進一條鐵蜈蚣,刮擦着他的氣道,要將他的身體從中撕裂一般。
相較之下,小指被削去,也就顯得沒那麼痛苦了。
面對提着血淋淋長刀的黑瘦倭賊,陳沐也無力再抵抗。
“你要如何,才能不殺我?”
陳沐沒有羅嗦,沒有問他身份,也沒有問他爲何要殺自己,更沒有問他受僱於何人,因爲他需要節省力氣。
海閻羅從未見過如此堅韌的年輕人,更何況陳沐還不滿二十歲,這個獵物贏得了他的敬意,他決定讓他死得體面一些。
於是,他搖了搖頭:“道上都叫我海閻羅,閻羅叫你三更死,又豈能讓你活過五更?”
“海閻羅麼……”陳沐喃喃自語道。
他不是道上的人,也不是徐官熙那種層面的人物,自是沒有聽說過海閻羅的名號。
似唐庭芳這樣的洋行買辦,時常出海,都不曾見過海閻羅,就漫提陳沐這樣的居家公子哥了。
陳沐已經無力再抵抗,即便出聲呼救,也等不到杜星武和孫幼麟,只怕此人一刀下來,陳沐就要人頭落地了。
杜星武是個很警覺的人,適才打鬥如此激烈,動靜也不小,他應該很快會趕過來,所以陳沐必須要拖延時間!
也沒有多想,陳沐便開口道。
“我雖然不是什麼大人物,但也是個守信用的,我也不管你受僱於何人,今日我是死定在你手裡了。”
“但我想請你寬容我一日,只需要一日!”
“便是監獄裡的死囚,死前還有一頓好吃好喝,還能見見家人,給父母磕個響頭……”
海閻羅被滅門,最嫉恨的便是有父有母的完美家庭,聽得此言,當即怒道。
“不是每個人都有父母可以磕頭的!”
陳沐微微一愕,尋思着這海閻羅該是沒了父母,當即開口道。
“是,但父母的墳塋,總需要去上柱香吧?父母的血海深仇,終歸需要去報吧?”
“我陳沐年不過二十,父母兄長慘死於奸人之手,幫中叔伯爭權奪利,巴不得將我掃地出門,我忍辱負重,只爲報仇雪恨,卻苦無幫手,只能一人獨撐,明日便是我報仇雪恨之時,我歷經千辛萬苦,嚐盡人間苦楚,就是爲了這一天!”
陳沐不是個喜歡賣慘的人,但眼下情勢所迫,他也只能傾吐家門。
只是他自己也沒想到,說出這些實話來,自己也忍不住情緒,眼眶頓時溼潤了起來。
是啊,似何胡勇和徐官熙這樣的叔伯,非但不支持他陳沐,反而耍弄各種奸計,讓他陳沐變得孑然一身。
若不是陳沐靠自己,不斷壯大力量,早不知死了多少回了!
“你是陳其右的兒子?”海閻羅也有些訝異,海上的商路大半是洪順堂在把持,他能夠縱橫海上,又怎會不知道陳其右。
女伯爵號的案子發生之後,他也聽說了陳家的遭遇,只是沒想到,竟然還有陳沐這麼個遺孤!
陳沐的經歷與他何其相似,雖說陳家是洋人搞垮的,但陳沐適才所言,那些叔伯對他的態度,同樣讓人心寒。
陳沐見得海閻羅認得自家父親,也是驚喜萬分。
“是,我是陳家的兒子,爲了報仇,只能隱姓埋名,後來又改了名字,但我的骨血,都烙印着陳家的血仇之種!”
“我父親是個仁義之人,施恩與人,從不求報,或許他不曾幫過你,但請你看在父親的面上,寬容我一天,待得明日打擂,我將大仇報了,便自盡於此,不需你再來動手!”
“你放心,我陳家人素來說到做到,你若擔心我會設伏害你,我便死在新會城頭,絕不麻煩你半根手指!”
陳沐也是無可奈何,一來確實在爭取生機,二來也是爲了拖延時間,等待杜星武和孫幼麟來援。
然而不知爲何,杜星武和孫幼麟卻遲遲不見來,這也讓陳沐感到非常的困惑,難道說此人早有準備,先給其他人下了藥?
如今陳沐是將該說的都說了,能不能打動此人,他心裡也沒底,橫豎盡人事聽天命,若老天爺果真要亡了他陳家,連報仇的機會都不留給陳沐,那也只能是聽天由命了。
海閻羅擡起手中的刀,雙手緊握,高高舉起,眼中沒有半點憐憫!
陳沐只是輕嘆了一聲,在這一刻,他卻是看開了許多。
天命如棋局,凡人如棋子,縱使你再賣力,終究是鬥不過這賊老天。
但做人就是這樣,他從來不屈服,便是死,也要昂着頭不是?
陳沐呵呵一笑,用最後一點力氣,昂起頭來,直視着海閻羅,眼中再無半點恐懼,反而帶着一些坦然。
“嘶!”
長刀破空而出,豁口與空氣摩擦,發出毒蛇吐信一般的嘶嘶聲,然而這刀,卻劈砍在了陳沐背後的屏風上!
“鐸!”
長刀輕易砍入屏風之中,海閻羅撒開刀柄,刀刃仍舊嗡嗡顫抖着。
“我海閻羅要殺的人,從不失手,你是必然要死在我手裡的,但你父親對我有恩,我便寬容你一日,算是報恩。”
“明日這個時辰,我若見不到你死在新會城頭,我便殺光這裡所有的人!”
海閻羅沒有再囉嗦,他連刀都沒有拿走,便這麼走出了房間。
刀刃便定格在陳沐的臉旁邊,也終於不再顫鳴,陳沐整個人鬆懈下來,虛弱感便如潮水一般涌了上來。
他閉上眼睛,便睡了一會,恢復了體力之後,才緩緩站了起來。
這一切發生得太過突然,海閻羅離開之後,便彷彿所有的事情都沒發生過一般,但房間裡一片狼藉,卻又見證着適才的生死一刻。
陳沐扶着牆,搖搖晃晃走出房間,夜裡的悽風冷雨拂面而來,陳沐纔有了些精神。
整座宅子一片死寂,就彷彿無數陰兵從中掠過,帶走了所有靈魂一般,唯有屋檐的雨水,落到青石板上,滴滴,答答。
陳沐強忍着劇痛,走向孫幼麟的房間,血水從身上流下,漸漸染紅了院子的地板。
寒冷侵襲,陳沐忍不住顫抖起來,他的嘴脣黑紫,臉色蒼白,只剩下一股意志,在死死支撐。
他終於走到了孫幼麟的房間,房門果真能推開,足見海閻羅果真動了手腳!
以孫幼麟的江湖人習性,是萬萬不可能睡覺之時不鎖門的,只能是海閻羅悄無聲息地開了門,將孫幼麟給迷倒了!
孫幼麟同樣是僱傭殺手,但卻發現不了海閻羅,也足見此人的潛入能力是有多恐怖了!
陳沐走到牀前,藉着外頭的微光,見得孫幼麟正在沉睡,房間之中仍舊彌散着一股很好聞的幽香,該是海閻羅下的藥。
陳沐也顧不得這許多,揮手便將牀邊的洗臉盆給打翻了。
洗臉盆裡的水早已冰冷,一部分潑灑到了孫幼麟的臉上,後者果是驚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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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下意識摸刀,直指陳沐,中途卻停了下來。
“陳少!這……這是怎麼了!”
他也不敢丟刀,先快步走到房門前,掃視了一圈,才走回來扶住了陳沐。
“幼麟,師父……給了我一些……一些療傷藥,放在我牀尾的……櫃子抽屜裡,你取一些來給我服。”
孫幼麟可不敢停留,眼下陳沐就彷彿吊着半條命,他哪裡敢遲疑,當即便將藥物給取了過來。
那盒子裡十幾個瓶瓶罐罐,他也分不清楚,陳沐又已經迷迷糊糊,他高喊了幾聲,卻無人應答,只能打開瓶子,嗅聞了氣味,挑了一個稍微好聞一些的,給陳沐服下。
這藥散也果真是有奇效,陳沐很快就醒了過來,但仍舊是神志不清,嘴裡也不知在含含糊糊說着些什麼。
孫幼麟也不敢放手,只好又挑了一瓶藥,給陳沐服了下去。
吃了藥散之後,陳沐的臉色總算是紅潤了些,孫幼麟這才剪開陳沐的衣服,給他處理傷口。
也好在內服的藥都裝在瓶子裡,外用的膏藥和藥散,則存在小罐子裡,孫幼麟對金創藥還是有些瞭解,總算是幫陳沐止了血,將傷口都包紮了起來。
陳沐好受了些,終於不再說胡話,嘴巴輕輕動着,就這麼迷迷糊糊睡了過去。
孫幼麟趕忙找到杜星武這邊來,發現他同樣被人迷了,又用水潑醒,兩人來到陳沐房間,見得那場景,也是一臉的後怕。
杜星武乃是自然門的真傳弟子,隱居深山,對藥物極其瞭解,將呂勝無的藥物分辨出來之後,也是驚歎不已,更慶幸陳沐能得到這些療傷聖藥。
或許連呂勝無自己都沒想到,本想將這些藥給陳沐備用,未曾想這麼快就用上了。
若是呂勝無沒有陷入昏迷,他這樣的老狐狸,是絕不可能讓海閻羅給迷了的,可惜啊,這世間根本就沒有“如果”這回事。
陳沐的情況安穩下來之後,孫幼麟便讓杜星武照顧着陳沐,自己則去將合伯等人都喚醒過來,又連夜派人去請普魯士敦,畢竟陳沐的傷口需要縫合。
做完這一切之後,孫幼麟纔回到了陳沐的房間,走到屏風前頭,將那柄鋸子也似的倭刀給摘了下來。
“知道這是誰的刀嗎?”孫幼麟朝蘆屋晴子問道。
蘆屋晴子接過那柄刀,細細端詳,臉色也漸漸難看起來。
“這……這是戰國時期大將軍立花宗茂的佩刀,乃是天皇家的御藏之物!後來……後來賜給了陳平井正,再後來……”
孫幼麟聽得此處,也擡起手來,不再聽下去:“別多說,去給我查清楚,這個刀是誰在用!”
自打追隨陳沐之後,蘆屋晴子已經許久未曾見過孫幼麟這等殺氣騰騰的神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