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之中,天后宮並無太多神聖氣息,反倒顯得陰森清冷,如臥牀多年的乾瘦老人。
陳沐從未來過此地,心裡難免緊張起來。
只是想起紅姑極有可能出賣自己,陳沐也顧不得這許多,當即便偷偷跟蹤到了後殿,眼看着她帶着那小姑娘,在小廟祝的引領下,鬼鬼鼠鼠進入到一間僧舍裡頭。
紅姑與那小廟祝該是相熟的,一路上頗有些眉來眼去打情罵俏的意思,這也讓陳沐極度反感,便貓腰來到了僧舍的窗下。
裡頭透出燭火之光,陳沐透過窗縫,便見得一名老道盤坐在房間之中。
此人看着也是古怪,雖然皮膚緊緻紅潤,髮髻也是烏黑髮亮,但給人一種七老八十的觀感,再細看他手背,上頭全都是老年斑。
他的眼神很是陰鷙,長長的眉毛下,威儀凜凜,想來該是個大人物!
“果真是婊-子無情,她真要賣了我麼!”
眼看着這老者官威十足,陳沐越發篤定心中想法,只是此時,被帶來的小姑娘竟是鑽進了被窩裡,羞澀得滿臉通紅,竟是開始脫自家衣服,露着白嫩嫩的手臂,做賊一般將脫下的衣服放在牀邊的腳凳上!
“不是來賣我,是來賣這小姑娘的!”陳沐也是恍然大悟,心說這裡是媽祖娘娘的聖地,竟還做這等齷蹉之事!
陳沐本不該多管閒事,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人生,這小姑娘在鹹水寨裡頭討生活,遭遇這等事情,也是早晚罷了。
然而看着那小姑娘漸漸痛苦起來的神情,看着她泫然欲泣,看着她眼中漸漸充滿了恐懼,陳沐心頭也是一陣火起!
紅姑要出賣自己的肉體,不管是否自愛,那都是她的選擇,可將這懵懵懂懂的小姑娘領來這裡,便是逼良爲娼,陳沐又豈能坐視不管!
這一整天下來,陳沐對紅姑的忍耐也已經到了最大限度,此時雙刀在手,底氣更是十足,當即便踹開了房門!
“聖母神堂,豈容爾等齷蹉玷污,且給我住手來!”
陳沐大聲呵斥,房中的紅姑和小廟祝都嚇得跳了起來!
“你……你怎麼會跟來!”紅姑顯得驚愕萬分,但她很快就看向那老者,後者眉頭緊皺,顯得很是不悅,朝紅姑投來不滿的眸光,紅姑當即過來拉扯陳沐。
“這裡沒你的事,跟我出去!”
陳沐一把甩開她的手,義正言辭地回道:“你這是逼良爲娼!這是要遭天譴的!我要帶走這女孩子!”
陳沐本就受到了命運的折磨,他比任何人都明白這種無助,更明白被最信任的人賣掉是什麼感覺,又豈能看着那小女孩兒承受這一切!
“你甚麼都不明,還來瞎攪甚麼局,跟我出去!”紅姑也惱了起來,一邊拉扯陳沐,還一邊朝陳沐使眼色,顯然對那老者很是忌憚。
她越是如此,陳沐就越是氣惱,也不囉嗦,指着那老者便罵道:“爾好歹已是知天命,這丫頭比你孫女兒還要小,你又如何忍心禍害,你還有沒有人性!”
那老者輕輕呼出一口氣來,慢慢擡起眼皮,雙眸如射電,陳沐竟是下意識後退了半步,一把握住了刀柄!
老者慢慢站起來,終於是開口了。
“男兒倒是比女孩兒的火氣熱,你這麼心疼她,又想行俠仗義,那麼你留下來替她吧。”
“什麼?”陳沐一時也沒回過神來,此時纔想明白,原來這老烏龜竟是男女不忌!
陳沐是男生女相,本就俊俏,小時候也常常遭人調侃,如今被這老兒這般調戲,哪裡忍受得住!
“無恥!”陳沐是正經的讀書種子,也不會市井潑婦般的罵人,吐出無恥二字後,踏踏踏三五步,欺了進來,陡然擊出一拳!
兄長陳英所傳授的乃是三十六套洪拳路數,這洪拳堪稱南拳宗本,五拳之首,陳沐施展的乃是其中的鐵線拳法!
鐵線拳乃洪拳的代表拳法,拳如其名,剛柔並濟,陳沐紮起二字鉗羊馬,出手便是十七式虎嘯龍吟!
陳沐畢竟不知這老者深淺,也只是想嚇退對方罷了。
沒想到這老者不驚反喜,眉毛一挑,竟是呵呵一笑道:“有點意思。”
他的身子並未動作,甚至連腳步都沒有挪動,只是擡起左手來,如郎中搭脈一般,莫看動作遲緩,竟果真黏住了陳沐的手腕!
陳沐未曾想到這老者功夫如此了得,當即施展定金橋,而後開弓射鵰式,然而那老者卻始終黏着陳沐手腕,如推磨一般,若即若離,陳沐的力道竟是如何都發泄不出去!
陳沐也是急了,鐵線拳不見起效,便換了拳法,用強勁的金剛手來打破僵局,然而卻並未奏效!
到底只是十四歲的孩兒,那老頭巋然不動,陳沐便雨點一般攻擊,九官手、虎鶴五形拳,甚至於十形拳,青龍手,白虎捶等等,洪拳乃是南拳之祖,陳沐跟着兄長多年學習的是總綱,雖然都不算精細,但手段卻是層出不窮的!
老者也是越發驚奇,估摸着也沒想到,陳沐這麼個十幾歲的後生仔,竟懂得如此齊全!
或許他已經摸清了陳沐的路數,如今更像是逗弄陳沐玩耍,可反過來看,陳沐卻如何都看不穿對方的掌法來歷。
這種黐手黐腳的打法,倒也是南拳特色,只是南拳名目繁多,民間拳種更如天上繁星,陳沐又如何能辨別得出來?
眼看如何都脫不得黐纏,陳沐也是一不做二不休,唰一聲便連鞘拔出沐字繡春刀來,朝那老者道:“再不放手我就不客氣了!”
“咦?這是……這是……嗯……”老者拖住陳沐的手腕,根本就沒將陳沐放在眼裡,右手五指撮成鷹鉤,點向陳沐手肘!
陳沐發自本能地縮手,那老者卻已經抓住了刀鞘,只是一推一拉,始終爲有動作的左手在刀頭一敲,開口道:“撤!”
陳沐只覺着觸電一般,右手都發麻起來,長刀竟已經脫手,讓老者給奪了過去!
兄長陳英就是陳沐的傳藝師父,雖然幫中叔伯們時常也會過來戲耍陳沐這個“書呆子”,趁機也會餵養一些招數,但陳沐畢竟沒有太多實戰經驗,沒有對比就不知高下,若果真計較,此老該是陳沐見過武功最高深之人了!
然而這時父親留下來的寶刀,又豈能讓這老兒給奪了去!
陳沐心頭憤怒,當即抽出英字短刀來,雖然他沒有修習過刀法,卻是顧不得這許多,舉刀便刺了過來!
早先他還有些先聲奪人,只是希望能嚇退這老者,此時知道老者深不可測,哪裡還會再留手!
再說了,這雙刀干係重大,可不能讓這老漢看出端倪來,更不能落入他手,勢必要奪回來纔是的!
這老兒此時只是摸着刀柄,掃了一眼,該是見着“洪武勳舊,同國始終”那行字了,只是神色卻複雜非常,又拿眼來看了看陳沐,似乎有些驚訝,又有些惋惜。
陳沐可不管這許多,短刀全力刺了過來,點向了老者的手腕!
老者也不含糊,刀頭一挑,刀鞘便打向陳沐的肋間!
兄長說過,人皆有軟肋,肋間是大多數武者的破綻之處,必須時刻防護,因爲肋骨極其脆弱,很容易被打斷,若肋骨斷了,極有可能刺入肺部,提不起氣,也就必敗無疑了。
兄長的教誨一句句浮現出來,陳沐也只能收刀躲避,沒曾想那老者卻陡然踏步向前,一把又將短刀給奪了過去!
“刀還來!”
這老者盤坐之時如老鬆一般,誰能想到他出手如此迅捷,雙刀盡失,陳沐又豈能坐得住氣!
此時的陳沐可不顧得什麼洪拳套路了,福至心靈,各種招式如行雲流水一般施展出來,如雷霆似閃電,竟沒有半點遲滯!
他也終於明白,爲何兄長總是說起,實戰纔是最好的師傅,若果真拼命,躲在拳館裡整天打木人的大師傅,還不如在街頭討生活的痞子!
雖說陳沐被激發出了潛能,越大是越快,如暴怒狂呼的海浪一般,不斷衝擊着老者,然而後者卻如屹立萬千年的礁石,面對怒海狂潮,竟仍舊是巋然不動!
他只是將雙刀隨處指點,看起來有點像亂打,可每一擊都勘破陳沐的短處,讓陳沐根本無法近身半分!
“好了,老夫累了,不陪你玩了。”老者如此說着,只是手臂一震,刀鞘竟是自動脫出,露出半截冰寒刀刃,下一刻已經架在了陳沐的脖頸上!
陳沐適才也是看得清楚,他一直想要學習一套刀法,這老者施展的可就是上乘貨了,奈何動作太快,陳沐也只能記得個三三五五。
如今老者停手,陳沐非但沒有大鬆一口氣,反倒有些失望起來,因爲與兄長對練,也從不敢動真格,可適才與老者一番交手,陳沐只覺得自己的武功精進了一大截!
陳沐並不缺高深招式,只是不懂如何運用於實戰之中,而這老者與他交手的過程,彷彿在變相教授陳沐一般,這種感覺讓人憤怒又暢快,也着實莫名其妙。
然而雙刀終究落入此老之手,陳沐又豈能輕易放棄!
“刀還我!”陳沐硬着脖頸,怒視着老者,仍舊追討着,而老者微微擡起眼眉來,露出老狐狸一般的精光,片刻之後才朝陳沐說道。
“這小女孩子可以讓紅姑帶走,雙刀也可以還你,但有個條件,你若做得到,便成全你也無妨。”
陳沐也知道自己與老者差距太過懸殊,若能和平解決此事,自是最好,當即問道:“什麼條件?”
那老者盯着陳沐,眼中別有深意:“你若能留下來陪伴我,刀和人我都還你。”
“什麼?這……”陳沐爲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