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大春和孫幼麟回來了,對於整個事情的經過,陳沐也知悉,但他心中卻已經沒有太大的波動。
無論何胡勇,亦或是徐官熙,陳沐都已經暫時放下,因爲他知道,更大的難題,正在爆發。
這注定是個不眠之夜,陳沐沒有睡,家裡所有人都沒有睡。
終於,陳沐還是朝合伯道:“你們收拾東西,到普魯士敦的聖母院去避一避,洋人不會侵擾聖母院的。”
合伯等人對戰爭有着天生的恐懼,也沒敢多想,一窩蜂散出去,便開始收拾起來。
杜星武朝陳沐道:“咱們總歸要做點什麼吧?”
陳沐也是苦笑:“杜大哥,我知道你的心思,但咱們還真的什麼都做不了……”
“打仗是朝廷的事,我們手裡沒槍……”
陳沐說到此處,楊大春乾咳了一聲,稍稍舉起了自己手裡的火槍,衆人齊刷刷望了過去,楊大春又擡頭看房頂,默默地將那支火槍收回到了背後。
“即便咱們能弄到火槍,也絕不可能去打番鬼佬,朝廷是不允許的,只怕咱們沒打着番鬼佬,就被朝廷當亂匪給剿滅了。”
杜星武也點了點頭:“我知道的,二十年前……”
二十年前,雖然陳沐尚未出生,但他也聽過那段故事,義和拳的故事。
義和團專門打洋人,可他們沒有火槍,他們迷信神鬼,相信自己刀槍不入,結果幾萬義和團成員,圍着十幾個洋人火槍手,十天半月打不下來不說,還死了一大批人。
這些都不是重點,要命的是,義和團最終不是被洋人打敗,而是讓朝廷給滅了。
陳沐可以組建自己的隊伍,可以在江湖武林做一些事情,但若沾碰到這些,就與造反無異。
所以即便他有心要參與,也是無能爲力的。
可杜星武仍舊沒有甘心:“可難道咱們什麼都不做?要知道,這場戰爭的爆發,與咱們多少也有關係……”
陳沐自然明白杜星武的意思,若沒有這場決鬥,或許洋人同樣會找其他接口來發動戰爭,但讓陳沐幾個人碰上了,多少有些責任是要落在他們幾個身上的。
若什麼都不做,良心上是如何都過不去的。
再者說了,他們都是江湖豪俠,是有擔當的男兒漢,自己造下的爛攤子,又豈能讓無辜百姓來受禍?
陳沐沒有說話,孫幼麟卻開口了。
“咱們是不能打仗,但咱們能殺人!只要咱們把那個什麼弗朗索瓦和狗領事全都殺了,番鬼佬羣龍無首,朝廷說不定能贏的!”
衆人頓時眼前一亮,杜星武卻搖了搖頭:“不成的,洋人打仗很有章法,他們的防線固若金湯,想要深入敵後,刺殺他們的首腦,實在太過艱難。”
“即便能成,咱們殺了他們的領袖,只能讓洋人更加瘋狂,受苦的仍舊是百姓……”
孫幼麟並不認同:“照你這麼說,便只能哄着洋人,便如這些年的戰爭一樣去議和,最終賠款割地,受苦的一樣是老百姓!”
“這些洋人就像身上的一塊疥癬,治不好,也要不了命,卻瘙癢難耐,不斷投藥,直到耗盡你的家財,除非……除非將整塊皮肉都割掉,才能得到一時的安寧!”
杜星武也沉默了下來,或許他被孫幼麟說服了,又或許他不認同,甚至沒有再辯論下去的必要。
陳沐一直聽着,也是難以抉擇,因爲這個後果並不僅僅只是他們來承擔,刺殺所帶來的後果,是由朝廷來承受,若能逼退洋人也還好,若是不能,反倒使得洋人更加瘋狂,受害的是萬千百姓,他們可就成了罪人。
“此事需慎重考慮,咱們暫時不提,看看局勢發展再說。”
孫幼麟還想爭取,但此時外頭卻響起了一陣接一陣,一陣重過一陣,一陣快過一陣的敲門聲!
“出去看看!”合伯等人都忙着收拾行李,想來聽不見敲門聲,陳沐便讓孫幼麟去應門。
孫幼麟很快喊道:“二少,快來!”
陳沐硬撐着疲累又疼痛的身子,走到前門來,只走到半路,便嗅聞到一股海腥與血腥氣。
浦五一家人,領着上百號疍家人,都聚在了陳家的外頭!
“五叔,這是怎麼了!”
陳沐趕忙迎上去,此時才見得浦五等人渾身溼透,不少人身上還帶着傷,狼狽到了極點。
他們的臉上充滿了恐懼,有人輕聲*,也有人捂着傷口不知所措。
浦五的手臂仍舊流着血,兒子阿三拎着根魚叉,義憤填膺卻又無可奈何。
“陳少,洋人的戰艦已經入港,朝廷的炮臺都已經生鏽了,根本就沒法反抗,炮彈把咱們的排船都給轟掉了,若不是咱們跑得快,連命都保不住!”
“什麼?番鬼佬果真打上岸來了?”雖然早有預料,但見得這等場面,陳沐等人還是緊張起來了。
“弗朗索瓦的艦隊發動了攻勢,領事館方面只怕也會發動內應,情況很糟糕了……”杜星武也是憂心忡忡,陳沐卻打斷了他的話語。
“先別計較這些,先幫他們處理一下傷口。”
陳沐如此說着,便讓疍家人全都進了陳宅。
即便這宅子很大,但到底也只是一座宅子,疍家人拖家帶口,很快就擁擠起來。
人便是這樣,面臨險境之時或許還能保持冷靜,是爲了逃生,可一旦到了安全的地帶,緊繃的神經鬆懈下來,意志力也會降低。
到了陳家這種安全的地方,那些傷員便開始躁動起來。
他們都是海上討生活,與海龍王搏命的人,不知何時就會葬身海底,還要警惕那些海賊和倭寇,意志力比常人要堅強太多。
可即便如此,他們仍舊忍不住傷痛,雖然發出的聲音很小,但人數太多,凝聚起來,就不是很安靜了。
這種氛圍的渲染之下,人人心頭沉重,彷彿番鬼佬下一刻就會登陸,禍害陸上的土人一般。
新會只是一座小城,沒有高大的城牆,是無法抵擋番鬼佬那些火炮的!
此時合伯等人已經收拾好行囊,見得此狀,陳沐也沒有太多考慮,當即朝浦五等人道。
“五叔,你們也一起走吧,到聖母院去避難!”
浦五頓時皺起了眉頭:“轟掉咱們排船的是那些鬼佬,如今咱們又要到鬼佬那裡去尋求庇護?不,我不走,他敢炸我的船,我就炸他的船,我要奪回屬於我的東西!”
“對!我們不走,我們要奪回來!”
陳沐心頭震撼,終於明白爲何疍家人這幾百年來,能夠活在海邊,成爲水上人家,並一直延續,卻沒有受到陸上土人太多的影響了。
因爲他們都是勇士,都是鬥士,與天鬥,與人鬥,與自己鬥,絕不認輸,即便是鹹水妹,也是爲了生活下去,昂頭挺胸,沒有羞臊,因爲那些讓她們承受這種生活的人,才該覺得羞恥,她們只是爲了努力活下去罷了!
“你們可要留下,老弱婦孺跟着走吧。”陳沐知道沒法勸說,只能退而求次。
“保得她們的安全,你們纔沒有後顧之憂,若死了,還有人給你們收屍,留個血脈。”
陳沐如此一說,疍家男人們頓時聚攏在一處,商議了片刻,便都同意了。
妻子兒女難免要生離死別,疍家人性情直率,也是抱頭痛哭,場面讓人動容,但也耽擱了不少時間,眼看着天都快亮了,海邊的炮聲也漸漸清晰起來,甚至給人一種大地都顫抖的錯覺。
“快走吧,別耽擱了。”陳沐知道事不宜遲,催促了一番,衆人這才分開,簡單收拾,便與合伯等人出了門。
可這纔剛剛開門,便見得街坊鄰居們全都聚集在了門口。
“陳少,帶咱們一起走吧!”
這羣人幾乎佔據了門前整條街道,經過一夜的收拾,雖然已經非常精簡,但他們將能帶的幾乎都帶上了,看着烏泱泱一大片!
這彷彿難民潮一般的人羣,讓衆人頓時感覺到,戰爭果真是來了。
陳沐知道新會縣城支撐不了多久,這些人能走便走,普魯士敦應該是會收留的,也不多猶豫,朝衆人道:“你們想走就一起走,但有一個條件,必須聽從指揮,若是掉了隊,只能自求多福。”
合伯是陳家的管院,裡裡外外的事情都是他在操辦,街坊鄰居都熟悉,也就不再囉嗦,偌大的隊伍嘈嘈雜雜,哭哭啼啼便往北門去了。
陳家頓時空了不少,浦五等人也不囉嗦,一臉的悲壯,便準備離開。
“你們要去哪?”
“我們要回去,說了要打鬼佬,就回去打鬼佬!”
陳沐面對這些疍家男人,也是哭笑不得:“你們打算用什麼來打?用拳頭?用魚叉?”
衆人頓時沉默下來,浦五卻是朝陳沐道:“二少,你幫我們!”
陳沐沉思了片刻,朝衆人道:“我可以幫你們,但你們必須聽從我的命令。”
浦五看了看身後的弟兄,衆人都點頭,便朝陳沐道:“好,我們都聽你的!”
陳沐滿意地點了點頭:“先去睡覺,養足了精神,晚上吃頓飽的,跟我出去做事!”
衆人奔命了一夜,有些又帶着傷,早就已經乏了,聽得陳沐這命令,也不多說,各自找地方,躺下就睡。
陳沐終於暫時鬆了下來,杜星武等人卻是問道:“你真的打算跟他們回去?”
陳沐點了點頭:“回去自是要回去,但回去之前,必須要做些準備。”
“什麼準備?”杜星武等人都湊了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