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沐今番到廣州來,除了那幾箱圖紙,便只帶了一個總工程師,名喚班傑明,生得牛高馬大,一頭黃色捲髮,藍色的眼珠子,身上散發着一股難聞的體味。
宋政準見得這幾口箱子,便翻開來,只是看了一眼,便關上了,倒是問起班傑明。
“閣下是美利堅人?”
宋政準用的是英吉利語,純正地道,班傑明也是喜出望外:“是,先生!”
宋政準伸出手去,朝他問好:“你好。”
班傑明彷彿又回到了文明世界一般,驚喜地與宋政準握手道:“你好,先生!”
宋政準指了指椅子:“請坐。”
待得班傑明坐下,他才問道:“班傑明先生爲什麼會來到這裡?”
班傑明彷彿見到了救星一般,噼裡啪啦說了好長一段,陳沐的英語雖然尚可,但他語速太快,陳沐也只聽了個大概,意思沒有太大出入,間中還感謝了陳沐,對陳沐抱着很大的期許。
宋政準靜靜地聽着,時而提問幾句,一場交談持續了約莫半個時辰,宋政準對戰艦的事情卻是隻字不問,反倒朝班傑明問起。
“硝磺、醋精、鏹水、依脫和火酒,你會麼?”
班傑明也是吃了一驚,朝宋政準問道:“先生想製作無煙*?”
宋政準沒有回答,只是一味問道:“你只需要告訴我,會不會?”
班傑明遲疑了片刻,又看了看陳沐,這纔開口道:“我是團隊的總工程師,手底下的工程師們,也負責戰艦上的武器製作和裝配,這些當然是懂得的……”
宋政準的眉毛挑了挑,前傾身子,繼續問道:“那麼,機器、鍋爐、翻砂、打銅打鐵呢?”
班傑明同樣點了點頭。
“炮架炮器鋼坯精煉,炮彈殼、碰火底火都沒問題?”
班傑明慎重地想了想,而後纔回答:“我的團隊有二十幾人,都是資深工程師,如果擁有足夠的物料和人力,那是沒有問題的。”
宋政準終於坐了下來,彷彿放下了千斤重擔一般,用力地捏着班傑明的肩頭道:“想不想發財?”
班傑明苦笑道:“若不是想發財,也不會漂洋過海,更不會淪落到現在這個樣子了……”
宋政準點了點頭,只是連說了三個好字,便朝陳沐使了個眼色,二人走到了外頭來。
陳沐此時再看宋政準,已經有些看不透他了。
陳沐知道宋家的生意很大,各行各業都有涉獵,然而此時此刻,不得不重新認識一番了。
宋政準能夠常伴張之洞左右,適才提問又全都與火器有關,這就足以說明問題,宋家的生意,都是明面上的幌子,真正讓他宋家擁有如此威望和財富的,只怕與張之洞脫不了干係!
“北洋艦隊全軍覆沒之後,朝廷已經無心,更無力再打造一支艦隊,那幾口箱子,比廢紙還賤。”
陳沐其實也已經意識到這個問題,這幾箱子的圖紙,只不過是敲門磚,他真正想賣給張之洞的,其實與宋政準所想一樣,都是這十幾二十個工程師。
但原本他只是想着器械方面,卻沒想到宋政準的野心更大,而讓陳沐意外的是,宋政準的眼光果真是毒辣,竟將班傑明的家底給問了出來!
“不過……這幾個鬼佬,眼下卻是寶貝!”
宋政準到底是定下了基調,明日拜會張之洞,算是眉目清楚了!
此言一出,宋政準也不打算賣關子,朝陳沐詳細解說道。
“想來你也該知道,香帥曾經擔任過兩廣總督,也就是在兩廣總督的任上,他發動縉紳富豪以及鹽商等大戶,募資八十萬兩,打算在廣州石門創建槍炮廠……”
“當時也算是萬事俱備,奈何香帥又改任湖廣總督去了,這一折騰,香帥不得不重新考慮,湖北水陸便利,煤鐵也都有,便將廠子建在了湖北漢陽山裡。”
“槍炮廠幾乎產出了朝廷絕大部分的槍炮,但朝廷的銀兩捉襟見肘,對香帥和槍炮廠的支持並不是很大,這也是香帥與我們做生意的主要原因之一……”
“我也實話與你說,若不是香帥以一己之力在撐着,朝廷在槍炮方面,早就已經撲街了。”
說到此處,宋政準也頗爲感慨,眼中滿是崇敬之情,由衷地讚歎道:“香帥不僅僅是開眼看世界的第一人,更是想要改變大清朝的第一人啊……”
陳沐固然也知道,便附和了一句:“若非如此,我一個逃犯,又如何敢找上門來?”
宋政準也點頭肯定道:“你這一步棋雖然險之又險,但確實算是走對了。”
得到了宋政準的認可,陳沐心頭也是歡喜,只是宋政準的話鋒又是一轉道。
“不過你也僅僅只是歪打正着罷了,亦或者說,是命中註定,算是有貴人相助了。”
陳沐難免疑惑起來:“世伯何出此言?”
宋政準沒有回答,反而問道:“你可知道香帥爲何會來廣州?又爲何找到寶芝林?”
陳沐知道背後必有蹊蹺,但還是回答道:“香帥曾任兩廣總督,對兩廣熟悉,湖廣又臨近,讓他來救火,處理洋人侵擾,戰艦被炸的案子,是最佳人選了。”
宋政準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
“你有點眼力,但政治覺悟還是不夠,朝堂上那些神仙打架,你沒到那個層次,是看不出來的。”
宋政準遲疑了片刻,終究繼續開口說道。
“槍炮廠是軍中門面,但那些守舊派卻排斥火器,槍炮廠早已外強中乾,日常生產都是寸步難行……因爲朝廷根本不給派錢……”
陳沐更是糊塗了:“世伯,早先我也看到了,香帥的眼光獨到,捨得花大本錢,槍炮廠的產出,都是最新式的武器,便是洋人,也都用這些款式,威力巨大,朝廷爲何還要質疑?”
宋政準呵呵一笑道:“所以說你還年輕啊……”
“朝廷又豈會不知這些武器的厲害?但武器再厲害,也僅僅只是武器,朝廷需要的是甚麼?”
陳沐有些摸不着頭腦,宋政準也不含糊:“朝廷需要的是勝仗!”
“武器再好,無人會用,無人肯學,無人肯用,又如何能打勝仗?沒有勝仗,武器再厲害又有何用?北洋水師號稱天下無敵,結果一個照面,全軍覆沒,再搞這些西洋玩意兒,又有何用?”
“這個節骨眼上,守舊派也是施展渾身解數,在朝堂上大放厥詞,攻擊洋務派,還說他們不要打什麼勝仗,不如將搗弄槍炮的軍費,打發了那些洋人,洋人不來打了,也無謂勝仗敗仗,與其耗費錢財弄這些槍炮,惹來洋人打仗,不如送錢給洋人,根本不需要打仗!”
“簡直是愚蠢至極!”陳沐與洋人打過交道,深知洋人是喂不飽的豺狼,又豈是輕易能夠打發的!
陳沐已經能夠想象得到,張之洞這些年是如何內外交困,苦心孤詣卻又孤立無援了。
這個遲暮的老人,正用盡所有的力氣和本事,苦苦支撐着這個即將病倒的大帝國啊!
“香帥根本就不是南下收拾爛攤子的,因爲前段日子,漢陽工廠失火,設備機器全都炸燬,生產趨於停滯,香帥是被罷黜至此的,前來救火只不過是幌子啊!”
宋政準言及此處,也有些痛心疾首,滿懷憤慨。
陳沐也沒想到會是這個樣子,本想着抱上張之洞的粗腿,沒想到張之洞也是自身難保。
不過陳沐也並未因此而消沉,因爲他同樣在這裡頭,看到了機遇!
他的眸光也讓宋政準感到意外,更感到賞識!
“你有這樣的想法,很不錯。”宋政準直接肯定了陳沐大膽的野心。
“如今想要重建湖北的兵工廠,也不是不可能,只是需要時日,需要香帥在朝堂上爭取,這會是個很漫長的過程……”
“朝堂上的事情,我們這些生意人,不太願意去摻和,更沒有資格去摻和,神仙打架,咱們要靠近,就會遭殃……”
“但……我想,咱們可以在這裡搞一搞!”宋政准此言一出,陳沐終於覺得妥了!
“班傑明這個鬼佬,是咱們的機會,你可明白?”宋政準說到此處,陳沐也調皮一笑道:“世伯,怎麼就成了咱們?”
宋政準也笑了:“這塊餅太大,你一個人吃不下的。”
“我知道,你叫了龍記的人來,但你要明白,龍記始終有一半是見不得光的,他們的錢,不乾淨!”
宋政準不愧是老手,也真真是一針見血。
“但如果龍記的錢,經了我宋家的手,那便乾淨了,所以,這樁生意,你非但要讓我一半,而且還要我來主持,你願意?”
陳沐本來的期望就沒有想象之中那麼高,此時自是樂意,朝宋政準道:“世伯願意提攜,小侄又豈有不願意的道理。”
宋政準這才笑了起來:“你放心,世伯不會讓你吃虧的,咱們有錢有人,這樁生意是做定了的!”
聽得此言,陳沐也是安心,只是宋政準話鋒又是一轉。
“不過……裡頭到底是有些難題的……”
“這裡是廣東,香帥是湖廣總督,手不夠長,想要在廣東建廠,需要兩廣總督點頭……”
陳沐終於明白過來,也難怪張之洞會賞識付青胤了!
他從來不會無的放矢,將付青胤帶在身邊,只怕是項莊舞劍意在沛公,想要通過付青胤,得到兩廣總督的認同啊!
雖然有些難度,但如果真能夠成功將廠子建立起來,張之洞在朝堂上的籌碼會更加豐厚,東山再起也就近在眼前,無論對於國家,還是對於陳沐和宋政準,那都是天大的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