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沐雖說年方十四,但絕不是有什麼說什麼的直腸子,畢竟家境薰陶,耳濡目染,即便不會耍詐作奸,也絕不是愣頭青。
他深知自己不該輕信於人,然則眼下走投無路,他也是想取信於林晟,纔會當頭道出真實身份。
本以爲自己的真誠,能夠打動江湖氣十足的林晟,誰知對方到底是將酒碗收了回去。
誠如林晟所言,喝了這碗酒,便是一道玩耍的好朋友,可他到底是沒給陳沐這碗酒。
“你坦誠相待,林某很欣賞,林某就喜歡與你這樣耿直又不耍心眼的人交朋友,可你陳家的事情鬧得太大,林某隻是個落魄書生,家裡薄有餘財,混吃等死罷了,這樁事上,實在幫不了你甚麼……”
林晟說得同樣坦誠,但陳沐仍舊難掩心中失望,林晟甚至都尚未詢問陳沐之所求,就徹底回絕,根本就不想與陳家扯上任何的干係!
浦五帶他來求助之時,陳沐是真的升涌出無限希望來,希望有多大,失望便有多大,眼下這心緒便如外頭冷雨澆灌一般,只是深深垂着頭,也是見者猶憐。
林晟輕嘆一聲,解下腰際沉甸甸的銀袋,輕輕放在了陳沐的面前。
這銀袋咯鐺作響,聲音略顯沉悶,裡頭該是大塊的銀錠,這林晟也着實算是傾囊相助了。
“這裡是二十兩銀,你且拿去花銷,林某也只能幫到這裡了……”
陳沐家裡雖也不錯,但克勤克儉傳家,從不奢靡,所以他很清楚,這二十兩銀足夠普通一家子花銷許久了。
但正如浦五提出的幫助一樣,他要的不是自己的安穩度日,他要救出合伯,取回父親遺物,他要保住父親的堂口,他要替家人報仇雪恨!
陳沐咬牙站了起來,朝林晟道:“林叔叔這番美意,後生我心領了,只是陳沐需要的並非這個……”
如此說完,陳沐仍舊給林晟行了一禮,轉身便要走,浦五想拉住他,陳沐卻自覺汗顏,不想久留,自己走出了隔間。
這鹹水寨處處是人,陳沐也不想惹是生非,若讓人認出來,難免麻煩,便只好躲在隔間外頭等待浦五出來。
不過他也聽得清楚,浦五似乎並沒有離開的意思,仍舊在爲他向林晟求情。
但聽得浦五朝林晟道:“林爺,您是有本事的,難道真不能施以援手?這孩子雖然出身富貴,但氣度爲人卻是一等的……”
林晟對浦五卻是不需客氣的,當即回道:“這孩子確實很對我的脾氣,五哥你救過我的命,若果真能幫,林某又豈會吝嗇遲疑?只是陳家的案子已經鐵板釘釘,誰沾上都落得一身麻煩……”
“不是與你訴苦,旁人看兄弟我過得風光,五哥你豈會不知兄弟只是避世罷了……”
陳沐在外頭聽得真切,對林晟也非常的理解,畢竟是有求於人,不幫你是本分,幫你是情分,不沾親不帶故的,又如何能強求?
然而浦五的舉動卻讓陳沐着實感動,但聽得浦五冷哼一聲,不留情面地揶揄道。
“你林家四世三進士,官宦傳家,雖然你屢試不第,但樂善好施,林三爺的名頭誰人不知,莫講新會,便是整個嶺南,官面上誰不得賣你林家的面子!”
“你不想幫忙便不想幫忙,五哥我也不能拿刀架着你,你好好喝你的酒,玩你的女人,五哥還有事,就不陪了!”
外頭的陳沐都聽得出浦五的不滿,林晟便更是如此了,他嘆息一聲道:“五哥你又何必如此?弟實在不明,你爲何執意要幫他?陳家跟你可非親非故的,你又何苦自討麻煩?”
浦五那廂沉默了許久,陳沐這才聽到他說:“我疍家人在海上討生活,箇中艱辛也不消多提,只是目今水師遊走,外國鐵艦橫行,連出海打漁都不是輕易之事,若不是洪順堂以海會的名義保得我疍家人吃飯的地盤,這水寨都保不住,你林三爺哪裡還能來這裡玩耍?”
“想想你我十四歲的時候,又哪裡能像他這般,便是家破人亡,仍舊是不肯放棄,如今我甘願打漁爲生,你則沉迷酒色,往日誌向早已拋諸九霄之外,這樣的少年郎,難道不該拉他一把?”
陳沐一直以爲浦五是個大老粗,雖然有時能說出一兩句富有哲理的話來,卻沒想到與林晟交談之時,浦五卻沒有半點粗糙和木訥,而且這言語之中也聽得出來,他們相識已久,二人間也是頗多故事的!
浦五這番言語,便是陳沐都打動了,然而林晟卻仍舊無動於衷,只是朝浦五道。
“五哥這般說就不對了,弟尚且記得,五哥十四那年,已經在海上打劫商船,出生入死,吃起砍頭的飯,弟弟我十四那年,爲了考試,寒窗苦讀,夜以繼日,讀到吐血,差點沒死了去,這世道如此,又有何人的日子是輕巧快活的?”
“五叔竟然曾經做過海寇!”陳沐也是吃了一驚,難怪浦五渾然無懼,原來也曾是江湖中人!
不過陳沐也明白,林晟所言確實有理,沒有誰的富貴是天上掉下來的,旁人也沒有這個義務來幫助你。
此時連陳沐都想發聲,將浦五叔給勸出來了,畢竟林晟已經是仁至義盡,再說下去,就要損了五叔和林三爺之間的情分了。
然而浦五仍舊沒有放棄,他許久不聞開聲,似乎在搜刮由頭,而後才聽得他幽幽嘆息了一句。
“若你我當年,有人提拔一下,又何至於落得今日這般田地?難道你想看着陳沐這少年郎,多年以後也變成你我這等模樣?”
裡頭沉默了,過得片刻,浦五便拉開了隔間的艙門,陳沐見得他面色凝重,想來終究是不成事,但浦五叔確實已經盡力了,他也是心頭溫暖的。
然而浦五卻朝他低聲道:“愣着幹什麼,快進來!”
陳沐聞言,頓時大喜,真真沒有甚麼比這種失而復得的感覺更好了!
重新坐回隔間之後,林晟也不羅嗦,朝陳沐道:“說吧,你到底想讓我做甚麼。”
陳沐知道這次機會來之不易,所以也很是謹慎,斟酌了一下言詞,這纔開口道。
“是,我陳氏家人雖歿,父親卻遺志猶在,家中老管事合伯還在監牢之中,有些事情我必須問清楚,所以希望三爺能幫忙把他救出來!”
林晟聞言,卻是搖頭道:“眼下這關口,誰也無法從監牢裡撈人出來,我可以進去探監,你有甚麼要問的,只顧與我說,我幫你去問清楚便是了。”
陳沐頓時有些爲難起來,他也知道想要救人不太現實,若能問清楚父親的私藏所在,先行取走,倒也不錯,合伯到底只是家裡管院,這件事的風頭一過,再想法子撈人也未嘗不可。
況且,陳沐懷疑,官府一直在尋找的,便是洪順堂的名冊,而父親留給他的鑰匙,便是關鍵所在。
若他能夠率先得到名冊,便能夠照着名冊,尋找幫手了!
洪順堂裡頭的人,如今陳沐確實不敢輕信,因爲不知道誰纔是出賣父兄的內奸,但有一個人卻是可以信任的,兄長不止一次給他提過,甚至連父親都有所提及。
那便是洪順堂的西閣大爺!
西閣大爺是堂口裡的暗話,掌管的乃是刑罰,是堂口的刑堂長老,專司懲處,爲了避免報復,所以從來都是神龍見首不見尾,如同索命的無常鬼一般,只認幫中法規而不講情面。
也正因此,幫中除了香主,無人能找得到西閣大爺,如今陳其右罹難,陳沐能找的,也便只有找這個西閣大爺出來主持大局了!
念及此處,陳沐也就暫時放下了撈出合伯的念頭,若能先取得名冊,找到西閣大爺,打救合伯自也不在話下的。
再者,陳沐或許勢單力孤,但西閣大爺一定能夠將內奸揪出來,給父兄報仇!
然而進去探監這樁事,卻必須陳沐親自去做,而不能讓林晟代勞,因爲名冊是洪順堂最爲要緊的寶貝,關乎所有一切,又豈能信得過林晟?
陳沐也是吃過教訓的,正如他信得過龔夫子,可官府還不是利用龔夫子,在茅龍館給陳沐設伏?
主意已定,陳沐當即搖頭道:“三爺,你帶我進去,我要親自問合伯,不是信不過三爺,而是不想給三爺惹來殺身之禍……”
林晟聞言,也是苦笑道:“本以爲你是個爽快人,信不過便直說,原來也是會說場面話的。”
陳沐也是尷尬,正要解釋,林晟卻擺手道:“罷了,我若是小氣鬼,也不會讓你再進來,明日你過來,我帶你去探監便是了。”
陳沐也是鬆了一口氣,當即謝過林晟,後者卻是將那碗酒推到了陳沐面前來,朝陳沐笑道:“現在可以喝這碗酒了!”
陳沐年紀尚小,雖然也在兄長的慫恿下,偷偷喝過幾回,但不勝酒力,更不喜歡喝酒的滋味。
只是他知道,喝了這碗酒,林晟纔將他當成朋友來待,咬了咬牙,便接過酒碗,咕嚕嚕一飲而盡!
這一碗酒下肚,頓時口舌發麻,彷彿一條火線從喉嚨一直燒到胸膛裡一般,陳沐的臉先是發白,而後便漲紅起來,額頭上冒出細密的米粒汗來,也是呲牙咧嘴,想吐都吐不出來。
見得此狀,林晟也是哈哈大笑:“這纔是少年人該有的模樣,酒也喝了,便是我林晟的朋友,今夜便留在這裡玩耍,莫回去了!”
陳沐聽聞此言,難免心頭一緊,喝酒還成,留下來玩可就意味深長了,這裡是甚麼地方,這裡是鹹水寨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