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2回、世間有道人自重,逞術無行禍己身
梅溪取來沙子之後,太公站在堂前揮了揮手又道:“去廚房,把沙子倒在米缸裡。”
“什麼?往米缸裡倒沙子?”梅溪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梅太公說話時山羊鬍子翹翹的:“讓你倒你就倒,別問那麼多。”
梅溪無奈只有硬着頭皮走進廚房,將一碗溼溼的河沙全倒在米缸裡,剛剛蓋好米缸蓋,身後就伸出一隻手把蓋子又打開了。側身一看太公不知何時已站在身旁,另一隻手還拿着個帶把的網兜——就是在淺灘裡捉蝦的那種。梅太公笑眯眯的也不說話,伸手把網兜插進了米缸,再往上一提,米粒和沙子都從網眼中漏了下去,卻提起小半兜兩寸來長活蹦亂跳的大河蝦!
梅溪從小見過各式各樣的戲法,可從未見過如此神奇的!其實變戲法玩魔術的人表演這樣的技巧並不難,但要藉助各種不同的道具,在內行人眼中只有巧妙談不上神奇。但自己家的米缸可不是變戲法的道具,梅溪心裡很清楚。他剛剛在米缸裡舀米做完飯,那個網兜就是他平時用來捉蝦的,沒有任何特別之處。
天很熱,太爺光着上身,精瘦的肌膚微顯黝黑很健康,連個老人斑都沒有,不可能在身上藏這麼多活蝦,而且他的動作很慢梅溪看的清清楚楚,一時之間目瞪口呆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太公提着一兜活蝦看着梅溪笑道:“你發什麼愣,快把蝦洗了,好做菜下酒。”
梅溪長出一口氣,瞪大眼睛問道:“太爺,這是什麼戲法?你是怎麼耍的?教我好嗎?”
梅太公呵呵一笑:“這可不是戲法,這是法術,真正的法術!”說話的語氣特意強調了“真正”這兩個字。
“法術?”梅溪有點蒙了,他從小見過的騙術多了,當然不相信會有什麼真正的法術。
梅太公伸手拍了拍他的後腦勺,微微嘆了一口氣道:“我今天當着你的面演法,想問你一個問題,假如讓你三叔表演變這樣的戲法,能不能辦到?”
梅溪想了想答道:“三叔的戲法變的很好,在米缸裡抄出一兜蝦來,如果事前有設計的話,至少有五、六種法子,但是我想不明白太爺你是怎麼辦到的?”
梅太公:“你三叔他們是變戲法而已,而我此時是真正的施法,但在外行人眼裡看來都是一般,小子,你想通什麼事情了嗎?”
梅溪眨了眨眼睛沒答上來,太公看着他淡淡的笑了笑:“你的年紀還太小,世間事所知還少,問這個問題實在太爲難你了。……快去做兩個菜吧,陪太爺喝酒,我有話對你說。”
就着自家土製的豆醬,放上辣子,炒了一大盤香氣四溢的河蝦,又在院子裡拔幾根蒜苗做了個素菜,在堂屋的八仙桌上放好,給梅太公斟上一杯酒,梅溪坐在一旁恭恭敬敬的陪太爺吃飯。
梅太公讓他添個杯子,給自己也斟上一杯酒,梅溪搖頭道:“太爺,我不喝酒。”
梅太公提着筷子道:“孩子,過幾天你就要到城裡上高中了,也算大人了,就喝一杯吧。……剛纔的事情你一定很奇怪,我再問你一個問題,在你眼中梅家原的這些親戚們,都是些什麼人?”
梅溪低下頭:“我也知道自己的身世,當然明白大家都是好人。”
梅太公很有深意的看着他:“好人的確是好人,但你不是小孩子了,也知道他們都是江湖騙子,對不對?……不要不說話,其實我明白你心裡在想什麼,今天特意要和你說一說關於江湖八大門的典故。”
梅溪擡頭:“江湖八大門?什麼東西?”
梅太公:“過去的江湖術,分爲驚、疲、飄、冊、風、火、爵、要八門,而梅家原的鄉民,也算是八大門中走江湖混飯吃的。但是真正的江湖八大門可不止這些,而是這人世間一切所爲之道。你坐好,聽我仔細講來……”
三山五嶽、五湖四海,上至廟堂之上,下至市井之間,皆稱江湖。俗話說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人世間一切行事之術,皆可稱江湖術,古有八大門之說。然而自清末民國以來,所謂江湖術已經淪爲流浪藝人騙口飯吃的小手段,這是狹義的江湖,至今世人所談的江湖八大門已經完全是狹義了。
驚門,是江湖八大門之首,主要是研究吉凶禍福,爲人指點迷津。那麼如今看相算命的都算驚門中的江湖人。驚門始祖是伏羲與周文王,傳說伏羲畫八卦而文王演周易,而江湖術士們常拜的還有另外一位祖師爺是漢代的東方朔,據說東方朔曾經就在長安城中擺攤占卜。如果說驚門也有經典的話,那就是《易經》。
江湖八大門以驚門爲首不是沒有道理,因爲它研究的是天道變化。驚門一旦精通,則其餘七門江湖術都可觸類旁通,推演吉凶禍福世事變化本就是世間道的核心。現代的算命先生恐怕沒這個本領,但是看人的眼力活還是基本功,而世間江湖術總而言之就是看人下菜碟。
疲門,講究的是行醫濟世之道。這裡的行醫不僅包括江湖遊醫,也包括坐堂醫生,甚至包括古代的巫祝等等,只要是用各種辦法給人看病,皆歸疲門。疲門中人拜的祖師爺有兩位,醫聖張仲景與藥王孫思邈。但是如今說江湖疲門,大家指的大多都是遊方郎中。
疲門僅次於驚門位於江湖八大門之二,地位也很重要,因爲它研究的是人自身的學問。嚴格說起來疲門的始祖是黃帝軒轅與炎帝神農,他們也是傳說中中華民族的始祖,疲門的經典當然是《黃帝內經》與《神農本草經》。
飄門,講究的是雲遊求學之道。飄門的祖師爺是孔子孔聖人,這恐怕是很多人想不到的。而時至今日,江湖雜耍賣藝、登臺現演的,甚至煙花妓女,都自稱飄門中人。
冊門,講究的是考證今古之學。冊門的祖師爺是司馬遷。時至今日江湖術,搗騰真假古董的,賣chun宮的,經營字畫的,都自稱冊門中人,甚至還包括盜墓的。
風門,研究的是天下地理山川。風門的祖師爺據說是郭璞,那麼如今的風水先生、陰陽宅地師都是風門中人了。
火門,講究的是各種養生之術。火門的祖師爺是葛洪葛天師,經典包括《抱朴子》、《參同契》等。那麼煉丹術、鍊金術、房中術都是火門江湖人的把戲了。
爵門,講究的是爲官之道。傳說爵門的祖師爺是鬼谷先生,經典是《鬼谷子》與《戰國策》,鬼谷先生有兩個很有名的弟子蘇秦和張儀,傳統爵門講的其實是縱橫術。自近代以來,買官賣官的把戲,包括以官方機構的名義詐騙等等,也算是爵門的江湖術。
要門,講究的是落魄之道。這一門的學問深奧,時運不濟時該當如何自處又如何渡厄?要門的祖師爺據說是朱元璋,還有一說是柳下拓,其究竟已不可考。近代以來,打蓮花落要飯的,吃大戶打秋風的,裝作僧尼化緣騙人的,甚至下蒙汗藥的,都可算要門中人。
由此看來,江湖八大門包羅萬象,講的就是人世間做事的手段與道理。江湖術本身沒有什麼善惡好壞,就是各種手段,但是江湖中人良莠不齊。而近代的江湖八大門講的幾乎都是江湖把戲了,歸於“走江湖”的狹義之中。
古時江湖中人有兩種講究:“裡”與“尖”,也稱爲“術”與“道”。裡指的是手段,類似生意經,揣摩人的心理運用何種方法才能達到目的;尖指的是真本領、真正的功夫與追求的大道。比如疲門講行醫,“裡”指的就是怎麼故弄玄虛能忽悠人,而“尖”指的是真正的醫道修爲。
在世間行事,這“裡”與“尖”二字不可偏廢,否則就算你有真本事也未必有人肯買帳,古往今來天底下懷才不遇人多的是。俗話說“尖中裡,了不起,裡中尖,賽神仙”,講的就是這個道理。但是近代以來走江湖的術士藝人,更多的是研究坑蒙拐騙的手段,大多淪爲下九流了。其實江湖術本身是一門大學問,如果善用此中之道,足以行走天下。
講到這裡,梅太公喝了一口酒,放下筷子問道:“那個米缸裡抄蝦的問題,你現在能回答了嗎?”
梅溪眨着眼睛想了半天:“明白一點了。”
梅太公點點頭:“明白一點就行,剩下的道理慢慢想清楚吧。其實江湖術並非無用,要看你怎麼用,爲善爲惡在你自己的一念之間,也自招其報。江湖之大並非僅指走街賣藝,人世間就是江湖,不必細分什麼八大門。”
梅溪皺了皺眉頭又問道:“太爺既然明白這麼多道理,那爲什麼大伯他們……?”
他的話只說了一半就住嘴,梅太公看了他一眼,苦笑着說道:“他們只是窮鄉的村民,不過學些手段混口飯吃而已,還指望他們治國安邦嗎?你理解就行。……江湖術不可濫用,梅家原子弟自有規矩,比如你四姑家搗騰古董,就絕不允許盜墓驚擾陰宅,所作贗品器物也一定要給真正的行家留下破綻作爲獨門標記。……可世上其它人有沒有這些規矩,就是我管不着的了。”
梅溪又問:“那他們有沒有真功夫?”
太公開口笑了:“當然有了,一點真玩意都沒有還怎麼混江湖?但是大多還是靠江湖術掩人耳目。別的不說,你和三叔學的那一套打猴鞭就是絕活,其中的奧妙恐怕連你三叔自己都不完全清楚。”
梅溪來了興致:“打猴鞭的絕活我學會了,可是三叔的兒子到現在也學不會呢?”
梅太公:“有些東西要靠性情、資質、悟性,學不會的人一輩子都學不會,他沒那個根器,我們有時候只能記住法子與講究,指望再教給後輩不要斷了傳承而已。其實你那套打猴鞭法遠遠不全,祖上傳下來的訣竅就那麼多,也是沒辦法的事。”
梅溪眼珠子轉了轉想到了正經事:“太爺,你今天抓蝦用的是什麼法術?能不能教我?”
梅太公用手捻了捻山羊鬍,微有得色的說道:“這門法術名字很響亮,叫作——神宵天雷!是梅家原族長曆代單傳的秘技。”
一聽是梅家原族長曆代單傳的秘技,梅溪的眼神有些暗淡,低下頭夾菜沒有接話。他本來想學,可自己只是村子裡揀來的一個棄嬰,恐怕沒有資格學族長曆代單傳的絕技。他的表情梅太公當然看在眼裡,帶着考問之色說道:“梅溪,你好像很失望嗎?其實我今天當你的面施法,就是打算教給你。”
梅溪眼神一亮,旋即又弱弱的說道:“可是我……”
梅太公打斷了他的話:“我雖然不知道你出生何處,但你是在梅家原長大的,也姓梅,和我們就是一家人。我觀察你很久了,你性情純正,資質又好,梅氏子弟中只有你最合適學梅家原傳世的法術。我倒不指望你做什麼,只是希望你把它繼續傳承下去,我年紀大了,也該物色合適的傳人了。”
梅溪心中有一絲喜悅,也有幾分緊張,過了片刻才問道:“爲什麼是我?”
梅太公反問道:“爲什麼不能是你?你已經把打猴鞭學全了,這套鞭法就連你三叔也沒有練成那最後一手絕活,若論資質悟性,你是最好的。可惜除你之外,梅家原年輕一代人中並沒有大器之才,我觀察很多年了。”
梅溪沒敢接話,像這種話梅太公私下誇他可以,但他如果自己也插嘴,傳到外面的話會得罪一村子的年輕人。梅溪想不想學太爺的法術?當然想,此時的他不過是十五歲的少年,換作誰都會想的。梅溪換了個話頭問道:“太爺,你打算什麼時候教我?”
梅太公嘿嘿笑了兩聲:“雖然你的資質和悟性不錯,但一個人的本性如何,還需要考察歷練,梅家原是個小染缸,人世間纔是真正的大染缸,等你到外面的天地見識一番,年滿二十之後我纔會教你,很多事情你必須都要經歷過才能讓人放心。”
梅溪:“放心?怎麼樣才能讓太爺放心?”
梅太公:“學法,是有很多講究的,僅僅有資質和悟性還不夠,如果性情不端正,反而會自招其禍,我和你講個故事吧……”
民國時代,梅太公有個堂弟叫梅太能,資質不錯很得長輩喜歡,被梅氏上代族長挑選爲傳人,但是教了一段時間之後發現梅太能的品行不純,就沒有繼續教下去,而是選擇了資質稍差的梅太公。但梅太能畢竟是自己家的孩子,長輩沒有忍心廢了他的修爲。
梅太能學法半途而廢,但也會點真東西,他有一門“絕技”,就是如果看上了十里八鄉誰家的小寡婦,就有辦法讓人晚上主動到山上他的住所*。這種日子過的很滋潤,周圍的人對他是又恨又畏,知道他有法術又不敢招惹。後來解放了,梅太能被人民解放軍拉去打靶了。
“打靶?打什麼靶?參軍練槍法嗎?”梅溪聽到這裡一時沒反應過來。
梅太公嘆息一聲:“練什麼槍法,是被人當靶子,被人民政府槍斃了。”說話時神情有些苦澀,眼睛眯的細細的有一絲蒼涼之意。
“那位叫梅太能的太爺會的那門法術,太爺你會不會?”梅溪終究忍不住,小聲的問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