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1回、返照人心即地獄,世界十方無量光
喬覺的眼神明澈深邃無比,梅振衣與他對視的一瞬,神識就像陷入無邊無際的未知深淵。陽神離體隨滿院生魂而去,進入了一個奇異的世界,這個世界中什麼都沒有。
梅振衣自己並未變化,陽神是超脫爐鼎不散之神識,不僅僅是抽象的、超脫存在的意識,它可虛可實,等同於獲得極大自由的自在身心。種種神通具足,神通所能察等同凡人五官之所見,“出陽神爲地仙”並不是一句妄語。
梅振衣當然都能看見,但是周圍什麼都沒有,無邊無際的黑暗,沒有東西讓他看。他什麼都能聽見,可是什麼聲音都沒有,完全靜悄。他不知自己身在何處,初始時有一種一直向下的墜落感,恍惚間又似一種一直向上的漂浮感。
這是什麼地方?如果一切都不存在,你會有一種連自己也不存在的錯覺,彷佛覺得所有意識與感官就要消散了。
這是無邊玄妙方廣世界嗎?梅振衣曾在入境觀中“見”清風短暫的出入無邊玄妙方廣世界,但那畢竟不是他自己的親身經歷,感覺有些類似又有不同,至於有什麼不同卻說不出來。
假如一個人“死了”,是他從世界上消失,還是原有的世界從他身邊消失?
假如一個人從世界上消失不再回來,那麼對於那個世界而言,他是不是就等於“死”了?
這是哲學家們探討的關於死亡的定義問題,梅振衣進入這個世界中,也很自然想到了這個問題。心念一起,五官立刻有所見,所見不在周圍,而是靈臺中激起的種種念,此生包括穿越前的一切經歷都一幕幕閃現----中陰光明境!
這一瞬就是一生,中陰光明境方起,梅振衣大喝一聲,將靈臺中的“中陰光明境”給喝破了。他已經有了奈何淵中歷苦海的修行。當然能不爲中陰光明境所擾,也不想被地藏菩薩窺探。
喝破中陰光明境,又重歸一無所有的寂滅世界,梅振衣又喝了一聲“幡!”在虛空現出實形,白色的煉魂幡出現在手中一抖,神識展開。白光四射而出,欲照破這無邊黑暗。
此時神識中聽見了喬覺的聲音:“何爲菩薩行?”
隨着這一問。世界變了。梅振衣突然發現自己成了坐在法壇上地地藏菩薩。非一時一地。化身於無數道場中。眼前所見應接不暇。
九林禪院地天井裡。明月眉頭一皺道:“菩薩。你這是在攔他地路嗎?”
地藏:“在此地。仙童勿叫我菩薩。稱我喬覺即可。”
明月:“好吧。喬覺和尚。以你地果位以他地修爲。你如果沒攔住地話。等他回來後若與你理論。你只有與他平心而談了。”
喬覺一笑:“梅施主與喬覺僧。當然有話好說。”
明月一搖腦袋。很嚴肅地說:“你錯了。你就是要找地藏王菩薩理論。就像當年在彭澤張榜立約一樣。但你不是做亂地淫邪。說定地事情就是定了。……彭澤張榜地事情你知不知道?我告訴你吧。”
梅振衣莫名坐在了地藏菩薩的法座上。聽見了萬民讚頌功德之聲,一瞬間有些飄然忘乎所以,然後又聽見了無數人的祈求與禱告。
他首先感受到的是深刻的驚懼之心,世間傳言地藏菩薩爲幽冥教主,很多人驚懼身後之事,都在地藏菩薩面前供奉,企圖消弭罪業或求福於子孫。
還有很多人喜歡亂拜菩薩,跑到地藏座前求財、求色、求色、求子、求發達。古往今來時事情不同,但慾念所求想通。比如後世人祈求菩薩保佑高考順利,唐人祈求明經登科。
也有人在菩薩面前泄怨,某人做的壞事太多,求菩薩把他收了下地獄吧!某人怎麼還不死?鄰居有錢有勢蓋了一棟高樓,菩薩罰他家失火吧!有人借了我地錢不還,請菩薩詛咒他。
凡此種種慾念縈繞,定心不得安住。有善念、有惡念、更多的是難言因果對錯之常念,比如某男仰慕某女,可是某女心向他人。於是某男祈求菩薩成全。這種事情怎麼成全?衆生之禱告,菩薩怎麼辦。世上沒有一種大法力能滿足。
梅振衣聽見不是一個一個人依次的祈求,而是千萬念合一應有盡有,折射世間衆生態。他定心守住未亂,明白地藏地意思不是要他解決這些慾念,而是在此情景下回答剛纔那一問----何爲菩薩行?
梅振衣第一念想到的是《般若波羅密多心經》,因爲心經的開篇就是“觀自在菩薩,行深般若波羅蜜多時,照見五蘊皆空,度一切苦厄。”
然而他在神念中回答卻是:“我師孫真人教以大醫精誠心,體疾患之苦常濟世人,有病治病,無病養生以盡天年。”
陽神超脫爐鼎之外,外其身而身存,口就是心,說出來的就是真實感悟,沒有什麼故弄玄虛之妄語。老老實實此話一答,眼前所見又有了微妙的變化。
還是萬念合一,卻不是在菩薩座前,而是法眼所見時間衆生各種念,與剛纔所求一脈相承又有微妙的變化,伴隨着種種批判與咒怨。首先是各種咒罵---世上那麼多壞人橫行,菩薩爲什麼不讓他們下地獄?
還有人暗激其心----我當掃除一切障礙,這個世界本該爲我。卻又看不清他要掃除的障礙在哪裡,自己也成了他人慾念中當掃除的障礙。
有更多人在表達失望與不滿,對周圍的不滿,對家國地不滿,對祖宗的不滿,對神佛的不滿,----我今日何至於此,不能立足世間揚眉吐氣?我爲什麼生在這樣一個世界?
凡此種種慾念交織,齊於靈臺呈現難以評說盡處,正是這世間衆念糾纏、限制、衝突,推動了世間歷史前行。造就了各種“功”與各種“業”。然而梅振衣明白,地藏不是要他去解說這世間衆生欲的功業,還是在此情景下回答那一問----何爲菩薩行?
“觀世人如一人,合萬念成一念,自然洞明。”梅振衣答道。
這等於開口破法,從方纔的慾念交織糾纏中跳出來了。眼前所見又有不同。成了方纔所見衆生的各種“行”,有的值得讚歎,有的值得感慨,有地值得惋惜,有人可笑,有人可恨。世上衆生合一,呈千人千面,而一人之行,亦可見多人多面。
梅振衣沒有再多看。直接答道:“世間事衆生自取,向何處而往便是從何處而來,輪迴如此。變遷亦如此。悲憫情懷從何而來,幽冥世界亦從何而來。”
三句話答話,一切迴歸沉寂,梅振衣從地藏菩薩法座上消失了,又回到無邊無際一無所有之中。
梅振衣再次一抖煉魂幡,這回施展了收攝之法,周圍無邊地黑暗世界彷佛以他爲中心不斷涌來,在光芒中消失於無形。既然照不破無邊黑暗,那就把周圍的虛空都攝入煉魂幡。這幽冥世界中總有可見之物。
法術剛剛展開,神念中又聽見喬覺的聲音喝問道:“何爲無量光?”
地藏菩薩也太欺負人了吧?在菩薩座上問完“菩薩行”還不夠,又在這無邊無物的世界中問“無量光”!然而這回卻不是問,而是自問自答,緊接着梅振衣就聽見從四面八方傳來的唱偈之聲
“無量光照盡十方世界,盡十方世界自性光明,盡十方世界在我光明中,盡十方世界無一人不是我。”
隨着唱偈聲,梅振衣忽有觸動。心念起處入“衆生觀”境,自性光明照見幽冥世界。
幽冥世界中有何可見?就是方纔在法座上所見衆生地“死”後的幽冥境。“幽冥境”與清明回顧一生的“中陰光明境”有何不同?其實它涵蓋了中陰光明境中的一切,但是多了別地感受,讓人體會地更加清晰。
怎麼形容呢?梅振衣的第一反應這幽冥境很類似於天刑,但又與天刑完全不同。一生所歷之事,與世上有靈衆生交往所留下地痕跡,全部被返照回來了。什麼叫“返照”?舉個例子吧,張三曾陷害過李四,他會感受到李四被陷害經歷的痛苦。在一生回憶中重新見證這件事地同時。不論李四本人是否知情。
爲什麼與天刑不同?因爲這些人已經“死了”,肉身爐鼎消亡。只有一縷神識進入幽冥境,處於絕對的清醒狀態,既不會昏迷也不能躲避。拿刀切排骨,豬是不會疼的,因爲那頭豬已經死了,其實一個人肉體上所承受地一切,只有轉化爲心靈的感知纔有意義。
幽冥境中就是純粹的心靈感知,返照這一生留下的一切痕跡,在中陰光明境回現的同時。一生所行帶給他人的感受隨一生的經歷都返照回來,感同身受,互相交織、疊加、衝抵。
梅振衣突然想到一句評語:“幽冥不欺心,人心即地獄。”
心中想到“地獄”二字,此念一起,衆生觀中定境更深,彷彿又進入另一層更深的見知境界中,“他心通”自然具足,不由自主的發動,觀境中無一人不是我,眼前衆生經歷幽冥境地心態,就如自身的感受一般。
有種種喜怒酸甜,還有無邊的驚懼與顫慄,不論生前是富貴還是貧賤,是強大還是弱小,此時就是一縷無從逃避的神識,各人心中皆有所感念。
梅振衣也有所感念,此念一起,觀境又深入一層,進入到衆人感念所衍生的境界中,看見了衆生經歷幽冥境,由此所生的“輪迴心”。
什麼是輪迴心?玄妙很難形容,勉強打個比方,經歷幽冥境的同時,衆生都會不由自主的衍生出一種心念----我已經明晰了此生的一切,包括所有與我打交道地人一切真實言行,假如從頭開始,會怎麼辦?
有人在設想如何幹掉仇家,有人在設想如何勾引隔壁的小娘子,有人在設想如何做生意發大財,有人在設想上戰場當將軍出奇兵大獲全勝。宛如一部部穿越重生小說,千奇百怪千姿百態。看上去很爽,但是它是伴隨幽冥境回憶感受自然產生的,折射是另一種“悔恨心”。
幽冥世界中純粹的心靈感知無處可藏,輪迴心一起,悔恨心伴隨而來。如潮水般將神識捲入,梅振衣定境的更入一層,所見又有變化。
幽冥世界中的“悔恨心”,不是指某人一生中曾有過地悔恨,與生前行事後不後海沒有必然關係。而是經歷幽冥境的一生功業返照,清晰無誤感同他人因我所受,自然衍生出輪迴心,又清晰折射出的“悔恨心”。
它不以你地願望與意志爲轉移。不是說“我不想”就能不想,而是直接印在你地意念中。是一種層層深入的心境剖析,清晰而無處遁形。“幽”爲“深邃”之意,“冥”爲“暗境”之意。
以上地敘述似乎是輕描淡寫。但是設身處地的想一想,這層層幽冥世界可真夠“恐怖”的!
梅振衣開始思索這幽冥世界的蘊意爲何?此念一起,又進入更深一層的境遇。幽冥世界層層剖析展現,筆墨難以形容。梅振衣也明白了民間傳說“十八層地獄”根源何來?
入最深處有何見?譬如明崇儼之流,一生所攝生魂之歷,幽冥境中如受被攝生魂之苦厄,接踵而來幾乎無始無終。一生所受功德感念甚微或近於無,苦厄之重在層層心境中皆不能解脫,以致淪落於最深之幽冥。
梅振衣想起了一個詞----“無間道”。或稱阿鼻地獄。“一瞬”和“無間”如何對應?在人世間的一瞬,就是中陰光明境中的一生,也可能是幽冥境中的近乎無始無終。
原來這幽冥世界中並沒有改變什麼,衆生經歷的仍是一世盡頭那一瞬“中陰光明境”。地藏菩薩並沒有憑空添加什麼,只是在靈臺化轉中將之層層剖析爲幽冥境,衆生將這種奈何難忘地記憶印入阿耶哪識,再入輪迴。
這就是前世的緣法,雖然看不見也形容不出來,但自有其玄妙。
梅振衣觀法已明。又層層出離定境,返至“輪迴心”所見之幽冥世界,抖幡大喝一聲:“提溜轉!”
“梅公子,是你嗎?”一個女子聲音傳來,隨着聲音提溜轉如一陣陰風被梅振衣攝到身前。
謝天謝地,這小鬼果然在幽冥世界中歷苦海劫,成就不滅之神識,但還沒有託舍而去。否則中陰光明境在人世間只是一瞬,梅振衣再大的神通也無法把她帶回來了。
梅振衣一揮煉魂幡護住提溜轉。身形一起於幽冥世界中消失。讚賞之意,也有一絲不易察覺地嘆息。這時九林禪院門外傳來兩聲馬嘶。有一輛馬車離去的聲音。
“何人離去?”喬覺問道。
“呂純陽帶着提溜轉離去。”明月答道。
喬覺又問:“梅振衣呢?”
“我回來了,就在這裡!出入幽冥世界,感嘆菩薩大造化功德,但還有一事請教。”開口回答的人,正是站在天井院中的梅振衣。
敬亭山外的十里桃花道上,有一輛華貴的馬車不緊不慢的前行,奇異的是這輛車沒有趕車人,是兩匹馬自己在拉車,彷佛有看不見的指引。
哇!唐代就有無人駕駛嗎?
車廂中坐了兩個人,梅振衣身穿道袍,髮簪是一柄金色地四寸小劍。提溜轉在他懷中緊緊伸手相抱,看樣子似乎生怕一鬆手人就不見了。梅振衣就像被一片溫柔的風包圍,只聽提溜轉用發顫幾乎帶着抽泣的聲音說道:“梅公子,你竟會身入幽冥地獄找我。”
梅振衣:“這不是在你意料之中嗎?你一直在等我來,否則爲何沒有託舍而去?”
提溜轉:“我是在等,但是見了到梅公子,我真的好想哭!”
梅振衣笑道:“此刻哭也無真淚,你還是笑吧,恭喜你歷苦海成就地仙,回山之後,我就用九轉紫金丹助你凝聚真身爐鼎。”
提溜轉笑了,她笑着擡頭看梅振衣,有些疑惑的問:“梅公子,我發現你有些變化,卻又形容不出哪裡不同。”
梅振衣:“我還是我,但你面前所見,是我剛剛修成的呂純陽化身,就是你妄境中所見的呂道長。”
“你怎麼還提我的妄境?”提溜轉臉紅了,又說道:“我還是叫你梅公子吧,爲什麼要分出化身與我回山?”
梅振衣:“我還有事要與地藏菩薩理論,明月仙童在場做見證。”
“出神入化”之地仙境界,所修成的“化身”是什麼?這與菩薩、金仙斬出地種種歷世化身不是一回事,它嚴格的說起來應該叫做“陽神變換分身”,但是修行人一般也稱之爲化身,明白的人自然不會混淆。
這層修爲境界很重要,尤其對於丹道修行人來說,是到達世間法盡頭必須堪破的一道關口。日遊”,終於圓滿而回。
說實話,寫這樣的章節很費心力,比一般的好幾回情節花的心思都多,雖然早就做了不少準備,但今天下筆時仍然感覺好難。有些只在心裡理解的東西,用文字去描敘真不容易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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