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該死!!”
看到向芝嫣死去的那一幕,向影和西風一個一拳砸去了光子屏幕,一個重重捶了一下操作檯。
這是他們從未看過的北宸的一面。
像個小孩一樣,嚎啕大哭,手足無措,語無倫次,眼中滿是淒涼和絕望──在遇到北宸之後,他們從來沒有見過這個女孩這樣。
不。……向影見過類似的情形,雖然只有短短地幾秒。
那是他臨死時,北宸面如死灰的模樣。
可那種宛如全世界在慢慢崩塌的悲涼而空洞的眼神,無論看幾次,都無法習慣的吧。
難怪當初在拉夏森林,北宸會對那個前來求救的夏莉這麼敏感,一下子就揭發了她的本來面目──因爲她的眉宇間的神態,和金茗晶很像;
難怪當初得知自己是巫女時,她會如此地傷心並執意回去──經歷過奶奶的死,她已經不希望有任何的可能,讓自己的親友遭受危險了吧;
難怪當初遇到雷狄斯時,她的反應會如此激烈,像是被揭開了血淋淋的傷疤;
難怪,她會在勸解凌霜時,反覆強調她是個普通人──確實,在離開T市獨立生存的一年裡,她確實光是爲了維持生計就身心疲倦了;
難怪當初中催情藥時,她會如此堅定地讓亞加德和阿特拉斯爲她製作情慾抑制劑──在她的潛意識裡,她是絕對不想向著給她如此屈辱的記憶的物體屈服的吧。
是啊,也正是因爲此──
她在活躍開朗的同時,總是留存著幾分理性,在溫和善良的同時卻又保持著謹慎,偶爾,也可以從她的眼神中看見冷漠和狠絕。
她按照奶奶向芝嫣說的,成了一個努力的、豁達的、能讓自己快樂人,在獨自一人的陌生的環境下,將悲傷封存進記憶中,依舊笑著面對世界,用自己的雙手一點一點爲自己,爲夥伴打拼更好的生存環境。
也因爲向芝嫣的話,所以她從來沒有向別人示弱求助過,她要求的,永遠都是自己。
因爲她“要變強,不能成爲讓親友受苦的累贅”。
向影和西風後知後覺地發現──就算有這麼多人在她身邊爲她分擔那巨大的重責,但她真正卸下的包袱,又有多少?壓在她心底的,他們所不知道的,她默默揹負起來,承受著的,又還有多少?
向影和西風,神色複雜地對看了一眼。
他們現在開始擔心北宸的意識狀態了──因爲她現在有可能因爲潘多拉之匣的力量,陷入了被強化的記憶迷霧之中。
雖然她的記憶中也有和他們在一起的快樂時光,但來塞那加德畢竟只有三年,而之前的十八年──有太多事。這些事,她或許從來沒有說過,但那並不代表,她已經將它們忘記了啊。
而只有早已通過僞殼將這些看過一次的亞加德,面無表情地凝視著熒光屏,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拜託了,辜銀嶽閣下……雙子兄……還有亞曄前輩……”
向影捂著嘴輕喃起來。
“請……一定,把主人,好好地帶回來啊。”
與此同時,辜銀嶽、黑禍、素劫、亞曄,此刻正在面對著他們沒有想到的悽慘景象。
在進入北宸的意識世界中,四人就立即失散了。意識干涉也等於意識的較量,在潘多拉之匣的強化下,北宸的潛意識防禦,一下子將四人的意識衝擊得無法承受,從而陷入了短暫的昏厥。
亞曄用力擺脫延綿的意識壓迫,努力讓自己醒來的時候,他看到自己站在一片鮮血的海洋之中,海洋中,各種各樣的鮮血斷肢屍體靜靜地漂浮,他仔細辨認了一下,發現,那些正是對北宸來說最重要的親友們的屍體──其中甚至包括他亞曄的。
這是北宸和他說起過的──毒癮帶來的幻覺吧。
她只見過這幻覺一次,卻將它深深地烙在了記憶的深處……也就是代表,這是她最害怕發生的事吧。
“這蠢東西,把個幻覺記這麼牢是做什麼。”
亞曄低聲呢喃了一下,在血海中提起了粘稠的腳步,踢開了無數的斷肢內臟,慢慢跋涉起來,順著遠處飄來的嘶啞的絕叫聲走去。
一小會,亞曄走到了聲源附近。
在血海之中,有一小片高於水平面的陸地,在那之上,北宸一臉血污和眼淚地拼命掙扎著,而在她的幻覺中形成的凌霜的虛影,正從一邊黑禍的屍體中,撈出了那粘著金色血跡的晶核,往北宸的嘴裡塞去。
亞曄一挑眉,想要上前打散這幻覺,但才走了一步,有人握住了他的手腕拉住了他的腳步。
是另一個北宸。
她穿著滿是血污的學生服,臉上也泥濘不堪,她面無表情地抓著亞曄的手腕,仰頭盯著對方的血紅瞳孔,然後靜靜地開口了:
“去阻止,真的好嗎?”
“什麼意思?”
“這是她……也是我應有的懲罰吧。”
“應有的?你覺得自己憑什麼要承受這種懲罰?”
穿著學生服的北宸冷笑起來,用著形容旁人的神態,看著在那陸地上受著凌霜虐待痛不欲生的自己。
“那個女人,明明知道自己是赤月巫女,卻依舊接受了魯伊的幫助,接受了你們的靠近和支持,她不但沒有和你們劃開界線,還默許你們不清不楚地留在她身邊,所以最後,她才引爆了凌霜策劃的鬧劇,並將那麼多人拖下水。甚至害得黑禍素劫發生了那樣的事。這樣算是什麼呢?沒有能力承擔起保護你們的重任,又憑什麼招惹你們?明明素質中庸,沒有你們的輔佐,什麼都做不到,卻又理所當然地站在了王的位置上?你不覺得可笑嗎?”
“所以呢?”
亞曄轉過身,暫時無視了背後的北宸的哀號,定定地看著穿著學生服的北宸。
“你覺得這是讓自己承受懲罰的好方法?在自己的大腦的潛意識造出來的悽慘幻境中,用衆人的死,來提醒自己,就是因爲你這麼沒用卻又招惹了這麼多親友,所以我們這些人的未來才被這樣不安的陰霾包圍著?”
“得到得越多,需要揹負的也就越多。這是她自找的。”
穿著學生服的北宸冷冷地看著受苦的自己,然後調轉眼神,看著有些微怒的亞曄。
“窮人,永遠都不需要鎖門,因爲他並不會擔心自己的東西會被拿走或者傷害,而有著諸多收藏品的富豪,則會夜不能寐,擔心自己的財產,擔心自己的壽命,擔心自己的情婦出軌──這是一樣的。既然她選擇自不量力地包容你們,就該毫無怨言地承受這包容帶來的重壓,況且,如果她有這個資質包容你們的話,這裡──”
她說著,伸手指了指周身的一片血海。
“這裡,又怎麼會出現?這就是她沒有這個資格卻又硬抗的代價,不但傷了自己,也傷了她人,所以這是……”
“所以你個大頭鬼啊。”
亞曄眯起眼,不耐煩地開口打斷了學生服北宸的話,還伸出一隻手用力地揉亂了她的髮絲──全然不顧她反抗的動作。
“一個人的肩膀有多寬?想辦法撐起一個家庭是夠骨氣,想辦法撐起一個國家就是蠢了。古往今來,有多少皇帝是不依靠文官武將,自己獨立一人將國家管理好的?沒有吧?你也是這樣。因爲自己無法扛起某種份量而責怪自己,完全沒有任何意義,純粹是無病呻吟自己找罪受而已。‘我拿不起朧雲這樣的巨劍實在是太無能了’,‘我吃不下十塊麪包卻把它們從店裡買來簡直是不可饒恕’──我想問一下,你在指責的,和這些有什麼區別啊?”
學生服北宸愣住了,而亞曄則俯下身,拿手擦去她臉上的血污。
“還是說,你認爲,我們對你來說,只是‘負擔’這種東西而已?只是‘需要被保護的東西’而已?你認爲,我們是爲了被承受,被保護才走到你身邊的?”
“……不……”
學生服北宸喃喃地搖頭,眼神中閃過了一絲無措。
“對吧,恰巧相反,我們是爲了替你分擔,才聚到你身邊的,這你不會不知道吧?”
“但是,正是因爲這樣,理所當然地享受你們給我帶來的東西,不是──”
“是啊。國家,國家,艾裡席恩是你的國,也是你的家,一個家庭,雖然每個成員都不可或缺,但總有一人必須擔起最重要的家長的位置,因爲所有人都是因爲你聚集起來,所以你不得不站在了最前面,站在了最高點,所有人,都在你的遮風擋雨、退難殺敵的庇護下,得到了屬於自己的理想鄉。”
紅眼的墮暗種露出了罕有的溫柔的笑容。
“所以,這幻覺,與其說是你自我懲罰的地方,倒不如說是用此來自我逃避,用傷害來替自己減壓的地方吧?……你很累了,對嗎?”
學生服北宸睜大眼,像是被戳中了痛處似的後退了一步。
“你很累,但因爲你是保護所有人,替所有人維持支柱的存在,所以你絕對不能表露出來,更無法開口抱怨──同時還覺得,這種狀況的造成,是自己的貪婪所惹下的錯,所以,你就用這種方法,來對自己撒嬌,沒錯吧。”
“我沒有,我沒有……不是……我才……不會……”
“你纔不會覺得累?纔沒有後悔,想退縮?纔沒有在心底抱怨自己站在這寒冷的高臺,衆人都在你的傘下安樂,身邊卻無人可以倚靠的孤單?真的沒有嗎?沒有的話,你就不是有血有肉的人類了吧。”
學生服北宸捂住了自己的雙耳,眉目猙獰地蹲了下去,像是不想再聽亞曄的話。但是亞曄也蹲了下來,將她輕輕摟在懷裡,繼續在她耳邊開口。
“是啊,這大概就是塞那加德的風俗帶來的弊端吧。戰器總是處於人類的附屬地位,他們可以安樂、沒有多少掙扎地和複數的同性侍奉同一個心愛的主人,他們也會全心全意地爲自己的主人服務,幫他們分憂,但同時,戰器也因此無意識地就確定了自己的附屬地位,理所當然地,甚至是從來沒有考慮過這一點地──他們覺得主人才是他們這個集團的脊樑骨。戰器總是抱怨人類不給予他們充分的尊重,但反過來,他們也很少體諒人類承受了大部分社會責任這一點吧。”
北宸的身體顫抖起來,而亞曄則慢慢地加重了手上的力道。
“抱歉,現在才發現這一點,是我的失策。我確實也和他們一樣,開始安然地享受你帶來的理想鄉了。但是啊……你這笨蛋還敢再笨一點嗎?”
“什──”
“覺得累,覺得不堪重負,爲什麼不說出來?你認爲你說出來我們會責怪你還是看不起你?賴地一滾說自己不幹了,我們還不都會屁顛屁顛趕過來替你收拾?有必要這麼硬著頭皮和自己較勁嗎?我們不值得你撒嬌,非得跑來這種血腥的地方自虐嗎?”
“……”
“也就是,我們其實在你心中依舊不值得依靠吧?”
“不是的!我只是──不想讓你們和我一樣……每天,被各種事煩惱……”
“笨蛋!!煩惱的數量多了纔會變成煩惱,如果平均分給每個人,那就只是調劑無聊生活的調味品而已啊!”
“啊……”
“你要蠢到什麼地步才甘心啊。”亞曄無奈地親吻了一下她的嘴角,“喜歡我們,是好事,但把我們寵到這地步,就太傻了。好了,偶爾自虐一下,讓自己瞭解到自己的不足,這也算是一種自我鞭策,是好事,但如果深陷其中,就是變態了。你沒M到這種程度吧?”
“這,這不是M!”
“哈。還不承認。”
亞曄狂放地笑了一聲,然後轉身,拿出了巨大的鐮刀,用力對著身後那一直髮出悽慘的聲音的凌霜和北宸劈了下去!!
凌霜和正在承受磨難的北宸,發出了怪異的絕叫,如同被打碎的玻璃一般,化成了片片碎塊落在了地上。緊接著,腳下的血海,也如同粒子般散去了空中,開始飄散──這個幻覺組成的空間,正在迅速崩壞。
亞曄手持鐮刀,在漫天飛舞的鮮紅粒子中,對北宸勾脣,露出了鬼魅狂傲的笑容。
“我是你的伴侶,不是你的保護傘下的裝飾品,你能做到的,我也能做到,你身邊沒有人,我就站到你身邊來。前一次,是你把我從過去的泥沼中救了出來。這一次……”
他對著在飛舞著的紅色螢火中發呆的北宸伸出手。
“這次,換我來救你。”
啪!鮮紅的世界,瞬間化成了無數碎塊消散了。
與此同時,黑禍和素劫擡頭,看著幻境中漆黑的天空。
“是亞曄的氣息。亞曄那邊成功了嗎?”
“那我們也不能落下啊,老弟,加把勁!”
“噢!”
雙子二人,此時正在費因海姆──也就是地球某處的街道上走著。
這片區域很大,兩人已經在這裡走了很久,也只是看見了一些摸不著頭腦的虛影罷了──有北宸陪著奶奶逛街的,有北宸和朋友一起泡漫畫店的,有北宸努力打工,拿到工錢興奮不已的,有北宸和雷狄斯一起在餐廳中談笑進餐的──雖然看得黑禍素劫一肚子酸水,但因爲這些大概都屬於比較美好的正面迴應,所以他們並沒有去打攪那些虛影,只是默默地看了一會就走開了。
直到他們走到了一條小巷附近,他們聽到了熟悉的聲音組成的哭喊。
雙子對看一眼,加快了腳步,走去了巷子口──然後看見面色呈現不怎麼正常的潮紅的北宸,正被幾個流裡流氣的地痞圍住,企圖不軌的場面。
黑禍和素劫頓時就怒了,兩人幻化出鉤爪對著那幾人衝了過去──但卻在靠近的那一刻,被一陣紅光狠狠地彈了開來!
“怎、怎麼回事啊!該死的!北宸,你堅持一下,我們想辦法!!”
黑禍語無倫次地和紅光叫陣了幾次,而一邊的素劫一開始也面目猙獰,但漸漸就冷靜了下來。
他拉住了黑禍。
“……老弟,等等,這不是真的,是北宸腦海中的負面記憶,這些事的結局早就已經定好了,我們不能插手的。”
“但是──雖然說是負面記憶,現在它正在被潘多拉之匣強化啊,你看!!”
黑禍說著一指小巷中的畫面──北宸孤獸般地在人堆中咆哮掙扎反抗,然後,在最後一刻,有一個不良少年打扮的人衝了進來,帶人將那幾個地痞打翻在地,然後把北宸抱在了懷裡,不停努力地安慰著她。
本來到此,這段記憶應該就結束了。
但,很快,不良少年們消失了,地痞們重新出現架住了北宸,有一人手中拿著一瓶藥,正無視她的反抗往她嘴裡灌去。
記憶──又返回了事件的起點,在不停地循環播放。
“該死,怎麼辦啊!所以纔要想辦法介入這件事打破這局面才行吧!”
“嘖。”
黑禍大聲衝著小巷中的北宸喊話──當然,她聽不到,而素劫則轉頭四顧了一圈,然後他眯起了眼睛,拉拉黑禍的衣角。
“老弟,你看。”
黑禍聽見了素劫口氣中的異樣,停下了大吼,順著他的眼神看去。
──然後他在小巷的另一端,看見穿著那套在星靈革命的變亂中那套紅黑色禮服的,另一個北宸,此刻,她正面無表情地看著在記憶中咆哮掙扎的自己。
然後,她輕聲開口了。
“真是該死。爲什麼每次都獲救呢。”
“北宸,你在說什麼?”
黑禍趕去了她身邊,用力按住了她的肩膀。
“是你阻止我靠近他們?你希望自己被那羣猥瑣的家夥糟蹋不成?”
“對啊!你剛纔這句話是什麼意思!?那是過去的你自己吧!”
北宸反倒露出奇怪的神色看著黑禍和素劫。
“奇怪,黑禍素劫,爲什麼你們還幫著她呢?她不是……也害你們曾經遭受這樣的經歷過嗎?”
黑禍和素劫頓時愣住了。
──原來這是她內心深處一直難以磨滅的內疚嗎。
“還有,你們看。”
穿著禮裝的北宸露出了虛幻的笑容指向他們的身後,黑禍和素劫轉頭,然後發現身後的場景變了──那是一個疑似旅店的房間內,房間的大牀上,半裸的向影正在親吻北宸的肩膀,而亞曄則摟著她的腰,一隻手在她小腹邊曖昧地遊移。
“呃,小泥鰍。”黑禍抽抽嘴角轉頭,“我知道你有3P的愛好,這是我和素劫帶出來的,不好意思啊。不過你特意給我們看現場是什麼意思?告訴我們你有點慾求不滿嗎?”
素劫也壞笑了幾聲:
“不過要論默契程度還是我和老弟比較好吧?你看你看!笨蛋影和亞曄撞到頭了,哇哈哈哈哈!”
面無表情的禮裝北宸眉頭不易察覺地抖了一下。
但她還是一臉漠然地開口了。
“看到這種景象,你們不覺得難過嗎。不會覺得心口發酸嗎。”
“……呃。”
“這個……”
雙子支吾起來,眼神也四處遊移。──要說完全不在乎,那怎麼可能。
“就算表面上再不在意,心裡也是會覺得難過的吧。我也是,我只要一想像你們和其他女人如此親密的場面,就會感到傷心和憤怒。──但是,我會這麼想的對象,不光是你們,還有向影、亞曄、銀嶽……你們不覺得這很不公平嗎?”
她說著,冷笑地看向巷子中,依舊奮力掙扎的自己。
“憑什麼這個女人可以享受衆人擁簇,而你們卻不得不在內心忍受著這種酸楚和煎熬?就算是你們,黑禍和素劫,你們雖然是雙子,但也是獨立的個體,黑禍脾氣爆,素劫喜歡惡作劇,她要選擇,也該選擇你們之中的一人,爲什麼就因爲你們是雙子而就這麼理所當然地接受你們?
身爲費因海姆的人,竟然學著古代帝王的樣子左擁右抱?當初雷狄斯腳踏兩條船時的感受又不是沒有經歷過,現在竟然還能這樣把同樣的痛苦丟在你們身上。這樣的人,你們又爲什麼還要護著?就讓她陪著那些貨色墮落下去,不是更好。”
黑禍和素劫沈默了。
他們以爲北宸早就已經不在乎這問題,因爲她在和凌霜訣別之後就再沒有提起過這些。如果僅僅是爲了抹消心中的罪惡感,順便對著他們表衷心表歉意在他們面前哭訴這些的話,他們還覺得尚可以解決──
但現在,他們卻是在她的內心深處看到了這一幕。
她對他們笑著,努力地,竭盡全力地給予他們快樂和溫暖,半句都不提起她對不起他們之類的話,卻在內心深處,反覆地斥責著自己的貪心,甚至是嘲笑和詛咒著自己。
如果他們不是因爲這次的意外而得以來到她的心中,那她會不會抱著這樣的想法終其一生,在笑對他們的時候,自己內心卻沈浸在自我批判和自我煎熬之中?
他們沒有想到,她會深愛他們這幾人到這種地步,甚至是換位思考地假想好了所有他們在承受的痛苦,然後因此,因爲這份愛而憎恨自己。
“……你把愛全部分出去了,所以沒辦法愛自己了嗎?”
黑禍定定地看著她那嘲諷的神情,啞聲開口。但是北宸沒有回答。
“你連我們會有什麼感情都一併想像好了,那我們豈不是沒事可幹了?”
素劫雙手捧起了她的臉,凝視著她的瞳孔,卻只是看見一片漆黑。
於是雙子繼續開口。
“那麼你希望怎樣?留下一個,其餘人全部走開,於是你的心靈就會得到釋放嗎?你的罪惡感就會消去嗎?”
“……”
“不會吧?你該留下誰?你該送走誰?送走的人,不會因爲你的拒絕而感覺到痛心和悲傷──甚至因此憎恨你?到時候,你又要怎麼責怪自己?會說‘這個女人,只爲了讓自己站在道德制高點給予自己從一而終的優越感,所以就算招惹了對方,也不顧對方的心情又將他們狠心地拋棄,這樣的女人有什麼庇護價值’嗎?”
“……我。”
“你不是向北宸。”黑禍用略帶悲傷的神情伸手摸摸她的臉,“至少,你不是完整的她。……你只是,因爲潘多拉之匣的強化作用,被獨立出來的她的負面想法而已。”
“我當然是向北宸!”
禮裝北宸惱羞成怒地揮手打開了黑禍的手。
“這纔是我的真正想法,只不過你們沒有看到而已!怎樣,失望了吧!!在我的心中,我就是如此做了才知道後悔,猶豫不決自怨自艾的人!!”
“不,你不是。”
素劫堅定地打斷了她的話,然後他捧著她的臉,將她的視線轉去了別的方向。
在那裡,有著另外一副畫像。
──是啊,既然是所謂的“意識干涉”,那自然要用自己記憶中的畫面,來說服眼前的北宸了。
畫面上,北宸站在巨大的水晶碑前,高舉著右手,對著臺下的萬衆,露出了屬於王者的笑容。
“直到生命最後一刻,吾等都將努力生存、不懈拼搏、時刻保持謹慎,時刻保留溫柔和殘忍,時刻平衡人性與野性,時刻享有自由,時刻追尋幸福──永不背叛、永不退縮、永不放棄、永不輕易言敗!!”
她的聲音,伴隨著野性和溫柔,在震耳欲聾的歡呼聲中,漸漸地飄揚開來。
畫面中的她,神采飛揚,眼神桀驁而自信,在說完話後,她的目光掃過了身邊站著的衆人──雙子,亞曄,西風,辜銀嶽,亞加德,阿特拉斯,那漆黑的雙瞳中,滿是溫柔、雀躍,帶著對未來的嚮往。
“看見了嗎。”
黑禍從背後輕摟住她的肩膀。
“這纔是向北宸的眼神。她因爲愛著我們,所以用她的手,爲我們建立屬於自己的家園,因爲愛著戰器這個種族,所以她在星靈革命中,努力調合人類和戰器的關係,因爲愛著塞那加德,所以就算身爲巫女,卻從未向使命屈服過。她的愛,溫暖而又寬廣,海納百川卻又不會稀薄──有著這樣的眼神的人,又怎麼會是個只會自怨自艾的人。”
“是啊。”看著畫面中的北宸,素劫輕笑起來,“一個反覆強調著‘活下去’的女人,又怎麼會不愛自己呢。因爲她知道,對她來說,保護好自己,就是保護好了她心愛之人的感受啊。就算是爲了讓她身邊的人不要掛心,她都會好好地調節自己的心情的。否則,她又怎麼能吸引這麼多人站到自己身邊呢。”
“不對,不對,不對!!”
禮裝北宸掙脫了黑禍的懷抱,後退幾步,錯亂地抓著自己的頭髮。
“向北宸根本不是個值得託付一生的女人!她貪心自私,不顧你們的感受,挑起了擔子但又承受不住,她沒有那個資格擁有你們!”
“爲什麼沒有?”
就在黑禍剛想反駁的時候,另一道聲音響了起來──雙子詫異地轉頭,卻發現,在小巷中的北宸,一臉血污地將那幾個地痞打倒在地,正一步一步地向三人走過來。
禮裝北宸的神色猙獰起來,但穿著學生服的北宸卻只是面不改色地走到了那道紅光組成的牆壁前,舉起拳頭,然後狠狠地砸了下去!!
鏘!!
紅光發出了刺耳的尖叫,而禮裝北宸也痛苦地蜷縮起來。
“你少代替我在黑禍素劫面前發表感想了!”
北宸又一拳砸在了紅光上。
“啊啊沒錯!!偶爾,我是會這麼想,是會有這樣的自責,但是如果我全天這麼想的話,我早就積鬱而死了吧!”
又一拳!
“這種事很重要嗎?!害怕自己得到的比付出的多,那就把該付出的再漲上幾倍不就可以了嗎!!”
再一拳!!
“再退一萬步說,姑奶奶我日理萬機每天爲了巫女的事、塞那加德的事、艾裡席恩的事焦頭爛額腳打後腦勺連放個屁都要計算秒數,多幾個美男陪著又怎麼樣了啊!不公平你妹啊!我喜歡的就一定比從一而終的人少嗎?!最多隻是時間不夠分而已!老孃我都背上3P魔人這個稱號了你還想要怎樣啊我貓你個咪的!”
禮裝北宸隨著攻擊不停地扭曲著身體尖叫後退,身影也漸漸稀薄起來。
而黑禍和素劫臉上,隨著北宸的話語露出了狂喜的笑容──然後,他們三步並作兩步,走到了真正的北宸的對面,同時舉起了自己的拳頭,和北宸一起對著紅光狠狠地一拳頭砸了下去!
“不愧是我們家小泥鰍!彪悍起來很有惡棍氣味嘛!”
“是被我們感染了吧,真可惜啊難得想英雄救美一次結果美女自己把地痞給踢飛出去了呢。”
“不,是你們救了我。”
紅光對面的北宸對他們微笑起來。
“我也一度被負面思想給掩埋了。但是,就在我被那種自我憎惡環繞的時候,我聽到了你們的聲音。然後我想起了奶奶的話。”
鏘!!
三人的拳頭,同時集中在了一個點,紅光開始慢慢地消散了。
“不愛自己的人,怎麼去愛別人。謝謝你們來接我,黑禍、素劫。”
赤月巫女親吻了一下手指上帶著的戒指,最後一次對著紅光舉起了拳頭──然後和對面的黑禍和素劫一起,傾盡全力,狠狠砸下!
啪!!又一處幻像崩壞的聲音響了起來。
辜銀嶽微微轉頭,然後又轉了回來,伸手擦擦滿臉的雨水。
昏暗的街道上,天空不停地下著傾盆大雨,在他面前,有兩個北宸,還有兩具屍體。
一個穿著學生服的北宸,正抱著向芝嫣的屍體不停地哭號,另一個穿著白色戰鬥裝的北宸,面如死灰地抱著向影的屍體,表情呆滯,一動不動。
他數次和她說話,但似乎他的聲音,根本無法傳達到她的耳中。
這或許是她人生中最悽慘的記憶,也是無法抹去的陰霾吧。至親至愛之人的離去帶來的撕心裂肺,因爲被反覆強化而滯留在她的意識中,禁錮了她的思考,阻塞了她對外界的迴應。
要用什麼方法,讓她察覺到自己的存在?
雨水依舊瘋狂地衝刷,電閃雷鳴在頭頂時不時地照亮腳下的地面,順便折射得眼前的兩個北宸的臉色更爲蒼白。
辜銀嶽先是走到抱著向芝嫣的北宸身邊,搖搖她的肩膀,但是她根本沒有察覺到辜銀嶽,依舊鼻涕眼淚橫流地捂著向芝嫣腰部的傷口,語無倫次地說著什麼。
他接著走到抱著向影的北宸旁邊,拉拉她的手臂,但她依舊和人偶一樣,只是定定地看著懷中鮮血淋漓雙眼緊閉的向影。
不行,看來被無限強化的悲傷,已經徹底隔絕了她正常的思考。
這樣下去她的大腦會承受不住的吧。
辜銀嶽思考了一小會,伸出了手,一柄紅色的巨劍──他想像中的朧雲,出現在他手中。
那麼就這樣吧,既然是“意識”之中的話,來一劑猛藥也未嘗不可。
“北宸。……對你來說,重要的只是已經離開的,而不是尚在你身邊的嗎?”
他輕聲說著,舉起了朧雲,對準了自己的左手臂,然後狠狠地劈下!!
撲哧一聲血肉分裂的響聲,辜銀嶽的左臂在噴濺的血液中,掉落在地上,血珠在血壓下如同降雨似的噴出去老遠,濺在了一邊的北宸的臉上。
“只有他們離開你纔會難過嗎?你要做的,是爲了死去的人將自己封閉在悲痛的獨立世界中,還是儘可能地挽救還活著的人?”
抱著向影的北宸的肩膀,輕微地動了動。
“我馬上就要死了。你是決定來救我,還是決定在我死後,抱著我的屍體坐在這裡發呆?”
抱著向芝嫣的北宸,停止了哭喊。
“已經死的,就算你再怎麼悲傷,他們也不會回來,我並不反對你將這些記憶留在腦海中,因爲,這代表你對已死之人的重視。”
辜銀嶽向前走了一步,然後因爲失去了左臂平衡不穩而半跪在了地上。
“但是,這些人,真的會希望你迷失在這樣的過去中出不來嗎。既然你這麼愛他們,那他們希望的,不正是你能轉頭看著未來,大步前進嗎。更何況。”
辜銀嶽的聲音徒然大了起來。
“向影還活著!!就算這段記憶怎樣難忘,但別因爲記憶的誤導忘記最重要的結果!他還活著,在等你回去!!”
隨著這句話,抱著向影的北宸身形猛地一頓,然後擡起頭來,神色也清明起來。
她轉頭看到了斷臂的辜銀嶽,臉色一變,焦急地跑到他身邊一把將他抱住。
“銀嶽!?怎麼回事,你的手!?”
瞧見北宸幾乎快哭出來的焦急模樣,辜銀嶽輕笑了起來,那不拘言笑的硬冷五官組合成的溫柔笑容帶著的殺傷力,依舊再次輕鬆地把還在怔愣中的北宸電得面紅耳赤。
“我的手好好的。”
他說著一甩肩膀,方纔還噴著血的斷面,又重新出現了自己的左手。
然後他輕咳了一聲,輕輕把北宸摟進了懷裡。
“看樣子,你還是很在乎我的,我以爲說出那句話之後……你會立即轉頭去找向影呢。”
“那,那是當然在乎的啊。……以後別嚇我了啊,這障眼法是怎麼回事啊。”
“這是在你的意識中,不是真實的世界。”
“即使是想像也不可以!!我纔不想看到銀嶽缺胳膊斷腿的的模樣啊!”
辜銀嶽沈默了幾秒,嘴角淡淡一勾:
“好。”
“那麼……”
在他懷中的北宸擡頭,然後猛然間注意到附近還有一個自己。
兩人交換了一下眼神之後,向著另外一個北宸走去,但才走近沒幾步,周圍的景色突然變了,從下雨的街道,變成了破敗、滿是硝煙的大地。
周圍到處都是屍體。
人的屍體,戰器的屍體,附身月使的屍體,狂暴鐵鬼的屍體,層層疊疊地鋪滿了整個視野,而在不遠處,穿著學生服的北宸依舊抱著向芝嫣坐在原處。
“這裡是?”
“……是我的負面意識想像出來的……大災禍之後的景象吧。”
北宸皺眉看著另一個自己。
果然,沒過多久,另外一個北宸轉頭了。
“一個人死去了,我還可以難過,可以哭號,一百個人死了,我會悲痛和憐憫,那麼一千一萬呢,上億呢?”
她鬆開向芝嫣的屍體,轉身面對兩人,張開自己的雙臂。
“我死了。蘇末會拿潘多拉之匣製造新的巫女,而這就是這個世界的未來。所有人都無法倖免,能夠獲救的,只有一百萬人。”
辜銀嶽眯了一下眼。
“你在害怕這樣的未來嗎。”
對面的北宸垂頭。
“我鬥不過蘇末。我所擁有的力量,我有的覺悟,還是太小,太少,我只是個普通人,再努力,也只不過是混得稍微好點的普通人,無法和蘇末那個有著萬年的記憶的破壞者抗衡,我……我贏不了他。”
“所以你就打算躲在這裡?不光自己躲著,還想把我整個意識也遮起來逃避嗎?”
辜銀嶽身邊的北宸冷聲開口──但辜銀嶽卻對她搖搖頭,拉住了她上前的腳步。
“別急著否定自己,北宸,就算是負面意識,也是從你的潛意識中產生的,她有存在的必要。”
“銀嶽?”
“讓我去說。……我是艾裡席恩的女王的王婿候選人吧,對王進行諫言,是我的責任和義務。”
北宸一愣,然後對他認真地點點頭。
“嗯,去吧。”
然後,辜銀嶽就這麼走到了另一個北宸的跟前。
“你還沒有死。但如果你打算永遠逃避下去或者是自卑下去的話,那你就死了。赤月巫女說不定會真的換人,人或許真的會大片死亡──這周圍的幻想,會變成真的。”
“沒死?但是……”
“你認爲我們會放你離開嗎?”辜銀嶽伸出手,摸摸她的頭。
“面對強大的敵人,會有膽怯之心,是好事,這會增加你的存活機率,但光膽怯卻不思考怎麼反撲的話,最終等著你的還是死亡,你不會不知道這一點。”
他拉起了另一個北宸的手。
然後,在他的意識的干涉下,另一個北宸身上的學生服,也變成了白色的戰鬥服。
“你是獨佔擂臺直到比賽結束的速殺白影,你是初次面對我,拿著尚未晉級的向影就扛上我這麼多回攻擊的靈武司──你打敗了狂犬格倫佘。你和我是同類,在面對強敵而燃燒起興奮和戰意的感覺,你忘記了嗎?”
他說著,舉起了手,手中不知道什麼時候,再次多出朧雲。
“忘記這種能讓自己拋棄一切煩惱,讓自己的血液全數沸騰,淨化起來的興奮嗎?你是荒原之上的女王,你的宮殿,建築在蟲的巢穴之上,你從來不會拒絕危機和戰鬥,也不會拒絕他們給你帶來的變強的機會。”
“……我……”
北宸疑惑地擡起手,她手上,出現了黑白雙色的鉤爪,頭上,戴上了象徵速殺白影的鐵盔。
兩人所處的地方,成了拉提亞王國的競技場。
“需要我幫你想起來嗎?這種感覺?”
辜銀嶽靜靜地提問,而北宸則沈默了。
良久,她再次開口:
“我沒有死嗎。”
“沒有。”
“蘇末……真的能戰勝嗎。”
“……只要你想,只要我們所有人都拼盡了最後一口氣,即使失敗,也沒什麼好自責的。”
“但是,我不想看見那樣的未來。”
“那就去阻止真正的巫女的誕生。忘記了我對你說的話嗎。……你要強到……能夠反過來駕馭赤月。”
“……真的可以做到嗎。”
“你已經創造了無數次奇蹟,不要如此自卑。”
“真的嗎?”
“真的。走吧,回去,把尚未完成的奇蹟……繼續完成它。”
“不。”
北宸苦笑這搖搖頭。
“你該帶走的,是那邊的我。我不會再阻撓你們了,我會在這裡看著的──”
她邊說,身影漸漸變淡了。
“我想下次醒來的時候,看到的是另外一種景象的未來。……拜託了。”
“好。”
辜銀嶽深吸一口氣,走到原本的北宸面前,沈默了幾秒,然後笑著對她伸出了手。
“……回去吧。大家都在等你。”
“嗯。……回去。”
白影和銀月的手握在了一起,在周遭的幻想漸漸崩塌的轟鳴聲中,消失在了原地。
與此同時,在巨大的繭正中,漂浮在紅光中的北宸的眼瞼,輕微地動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