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雁翎在礁石上待了數日,人魚兒每日給他送來吃食淡水,倒也不曾餓了他。
正值盛夏時節,夜空中星光朗朗,美輪美奐。
楊雁翎雙手枕着腦袋躺在石上,望着西北方天空上的北斗七星,那勺柄最後一顆暗暗淡淡,搖搖晃晃的星辰——搖光。
萬星璀璨,天涯何處搖光……
楊雁翎心頭狠狠揪了一下,輕輕轉過頭,黯然道:“師公……”
“孫兒不孝……您捨棄性命救我護我,我卻隨波逐流,什麼都做不了……”
想起前日丟失的小舟上躺着的一臉慈和的扶桑神樹,心中又多疼三分,道:“孃親,我答應把您好好安葬在蓬萊,卻一直都沒有做到……如今更把你丟了。孩兒好生擔憂,也不知你如今在哪裡……”
又把手舉在面前,看着腕上用紅繩繫着的羊玉:“晴子,你是爲我付出最多的女孩兒,我卻從始至終,並未給過你什麼……若有來世,我願做牛做馬,還你這一世的恩情……”
“玉兒……你在哪兒?我多想找到你……聽聽你嘶啞地叫,嘶啞地笑……給你講講晴子的故事……”
“老天爺,你給萬物生靈歡愉快樂,爲何獨獨對我如此狠心……一次又一次,奪走我最心愛,最寶貴的人……”
“我現在,該做些什麼呢?還能做些什麼呢?”
……
楊雁翎喃喃自語半宿,才漸漸睡着。
卻到五更時分,忽聞浪潮海風呼嘯之間,傳來一陣歌聲。
楊雁翎聞聲悠悠轉醒,循聲看去,只見那一尾人魚兒不知何時歸來,此刻正在不遠處一塊礁石上放聲歌唱。
那歌聲忽而高亢嘹亮,忽而低沉婉轉。高亢嘹亮時,如流星破空,海豚尖哨,清脆有力;低沉婉轉處,似蝴蝶撲翅,樹影娑娑,輕囈柔語。真個是天音降世,悽美動聽之極。
楊雁翎聽着聽着,漸漸勾起心中無數往事,一時間竟是癡迷其中,不能自已。
又過片刻,人魚兒才唱罷曲子,輕輕蜷着魚尾兒坐下。
楊雁翎覺這人魚兒歌聲悽楚,又見她蜷坐,背影冷清單薄,心頭同情之感一閃而過。
但轉念一想:“她是個海怪都不敢招惹的妖魔,神通廣大。有這大海爲家,無憂無慮,又有什麼可憐之處?自家法力全失,自身難保,有什麼資格和閒心去操心他人?”
念罷搖搖頭,不過多時,只覺睏乏無比,便又輕輕臥倒而眠。
第二日,楊雁翎早早醒來,見得礁石上照例放了生魚肉和一海螺淡水。
他吃飽喝足,仍舊坐在礁石上百無聊賴。
人道:天有不測風雲。這大海上的氣象更是難以捉摸。到日跌十分,那原本晴朗的天空忽然陰雲密佈,雷電轟鳴,轉瞬就下起了漂泊大雨。
楊雁翎在孤零零的石塊上,毫無遮蔽之處,立時便被狂風驟雨侵襲。
他法力既失,這海面上的自然之力便非他一介凡人可擋。更這石上光溜溜的毫無可攀附之地,不過幾息,便被風浪一下掀翻入海中。
楊雁翎在驚濤駭浪中沉沉浮浮,轉瞬已被風浪裹卷出數百丈。
他人在水下,被海流壓得喘不上氣,連忙奮力向上遊起,衝出水面。
眼看這四周皆是黑沉沉一片水霧,狂風呼嘯,大浪滔天,可見度不足半丈,更遑論尋到落腳之地。
他心中一陣無力,只得把四肢伸展拍水,藉着波浪勉強浮在海面,隨海流快速漂移去了。
這般隨波逐流有兩個時辰,早不知漂出了百餘里。但這處仍舊大雨傾盆,白霧迷空,天氣絲毫沒有好轉的跡象。
楊雁翎已是精疲力竭,手痠腳麻。擡頭看去,只見四周灰茫茫一片全是海水,更不曾有一絲陸地的影子,心上一陣絕望。
又漂一陣,忽地見風雨中有一艘大船,船上衆多水手呼喝叫喚個不停,攀繩拉索,極力控制着方向。
楊雁翎心上一喜,連忙奮力踩水,把雙手高舉,大叫道:“喂!這兒有人,過來救命啊!”
但此時海中風高浪急,大雨如瀑,船上竟無人聽到他的呼喊。大船片刻不停歇,仍舊自他眼前快速駛過。
楊雁翎大急,連忙奮力向大船的方向游過去,以期靠近些,讓船上人望見,把他撈起。
卻在此時,船頭前方忽地出現一座扁平黝黑的“山包”,那“山包”呈三角狀,足有十餘丈高,如一張高聳的船帆。
其見得這邊大船,突兀地自行而動,乘風破浪,徑直向着大船飛快撞來。
船上衆多水手見得面如土色,有人驚慘大叫:“是吞船巨魚!快快快!調轉船頭!調轉船頭!”
“天啊!怎會碰到這怪物……”
“不要廢話!快轉舵!”
“要是被這怪物撞倒,我們都要死在這海里,變成魚食了!”
“你這烏鴉嘴,瞎說些什麼!”
“救命啊!老天爺!”
那些水手個個驚恐萬狀,屁滾尿流,各自拉扯着手中繩索,要把船帆轉向。
但那巨魚來勢何等之快?大船方纔將身橫過,早被巨大的魚鰭轟然撞上側舷,一下把船身劈開兩半。
風暴中,只聞斷木的“咔咔”聲與咕嘟嘟的進水聲大作,並伴隨衆多哀嚎尖叫自那一處遠遠傳來,巨大的船影便漸漸沒入海面。
楊雁翎本以爲要得救,但見如此狀況,不禁懊喪不已。
不多時,吞船的巨魚已經沉入海中不見了蹤影,船上大部分人也已葬身海底。海面一片狼藉,到處是漂浮的穀子、香料、醃菜豆芽、布衣等等。
楊雁翎見前方有一根自船身上撕裂下的浮木,有二尺半粗細,二三丈長,足以讓人憑託,不禁轉些喜色,連忙游上前攀住,才暫時解了危難,大口地喘着粗氣。
若是此前,他未中八岐毒液,功法蓋世,橫渡汪洋也不是難事,此般狼狽境地真是無法可想。這時無助得似個幼兒一般,正是虎落平陽,龍遊淺灘。
暴雨又下半個多時辰,才漸漸地住了。
便見不遠處水上,有七八個海難的倖存者正在苦苦掙扎。
楊雁翎急着救人,也不及細思,連忙抓緊浮木,用力踩着水向那幾人趕去。
幾人見得,好似見了救命的稻草一般,大呼小叫地掙扎抓來。
浮木受幾人墜力,差些從楊雁翎手中脫出,慌得他急叫道:“不要着急,不要着急!”
八個人才得了性命,攀附在浮木上歇息。
楊雁翎見他幾人氣喘吁吁,不由得嘆了口氣。
未幾,旁邊一個長的眉清目秀的少年郎拉了拉身旁有些醜陋的壯漢,轉頭拱手向楊雁翎道:“兄弟,多謝搭救之恩!”
醜郎見得,也咧着一口參差不齊的牙齒,憨憨地笑道:“兄弟,大難不死必有後福。”
楊雁翎此時頭髮蓬亂,鬍子拉渣,也並未比這醜郎好看了,聞言擺擺手道:“舉手之勞,不必客氣。”
少年郎又道:“在下江明。”指了指醜郎,“這是我師弟醜郎。敢問閣下尊姓大名?”
楊雁翎道:“在下名叫楊雁翎。”
江明聞言道:“楊兄如此俠義心腸,與你結識,真是三生有幸。先前小可在船上,並不曾見過楊兄,敢問楊兄來此所謂何事?”
楊雁翎愣了愣,道:“我並非是你們船上的乘客。這風暴將我席捲入海,漂了有百餘里纔到此。正撞着你們的船被大魚撞沉,我便過來尋些浮木依託,正好遇到你們罷了。”說罷也不管江明詫異目光,又道:“此間不是說話的地界,我們趕緊尋個地方靠岸纔是。”
江明聞言點點頭。
這時其他六人也方纔緩過勁來,便各自互通姓名。原來其他五人分別喚作樑東萬、零驚帆、李鳳精、劉寶明、徐小楚。
不過最後那個有些矮胖的人卻悶聲不語,任由他幾人大難不死,興高采烈地談天說地,也從不插一句話,只是偶爾看着其他人冷笑連連。
衆人見那矮胖之人不合羣,便也不去理睬他,就商議着合力推動這浮木漂游,先尋一片陸地下腳。
楊雁翎問道:“衆位乘船而來,路上可曾見到島礁麼?”
其他人聞言沉吟,片刻都是微微搖頭。
卻劉寶明忽然一拍腦袋,叫道:“有的有的,我今早在船頭吹風,遠遠看見過一個小島。”衆人聞言大喜,連忙追問:“在哪兒?”
劉寶明轉頭向西南方向一指,道:“大概就在那個方向。”
衆人驚喜,卻江明道:“你說你一早在那看見小島,但船駛了半日,洋流湍急,少說也駛出了二百里。不說我等現在方纔逃脫災禍,精疲力竭,就算氣力充足,這二百里海路如何遊得過去?”
這一句狠狠地給所有人當頭潑了一盆冷水,頓時個個都焉了下去。劉寶明更是滿面通紅,訥訥不語。
片刻,楊雁翎道:“如今且莫管他遠近,既是有方向,我們一塊向那處趕。雖費些時日,但也不是沒有可能生還。”
樑東萬聞言點頭,道:“楊兄弟說得對,咱哥幾個同心協力,先尋個地處歇腳吃食要緊。要這般一直泡在海里,只怕過不得幾日,命也要泡沒了。”
其他人聞言才驚覺,自家在海中泡得久了,渾身都開始浮腫,冰涼麻木,便紛紛同意。
衆人便商議着分成二隊輪流划水,每二個時辰輪換一次。
商議結果爲:醜郎、江明、楊雁翎、劉寶明爲一隊,樑東萬、徐小楚、零驚帆、李鳳精爲一隊。
零驚帆見那矮胖子自始至終不發一言,懶懶的倚靠在浮木之上,甚看不過眼,便上前道:“兄弟,大家都在商討分撥泅水的事情,你怎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快來選擇隊列。”
卻那矮胖子斜睨了他一眼,冷冷道:“你們劃。”
零驚帆聞言慍怒,道:“你這人怎麼這樣?大家都在努力求得一線生機,你卻在此坐享其成!若不想出力,就快從這浮木上滾下去!”說罷就去推搡那矮胖子。
矮胖子眼中兇狠戾氣閃過,眼看零驚帆方纔伸手過來,忽地揚起肥胖的手臂一下掐中零驚帆脖頸。
零驚帆身子比矮胖子長大得多,但被這矮胖子扼住咽喉,卻毫無招架之力。
零驚帆掙扎呼吸不得,但憋得滿面通紅,兩腿在水中踢打不止。
衆人急上前勸解道:“快住手!”急上前要將兩人分開。但這矮胖子卻似力大無窮,任由衆人如何拉扯,也扯不動分毫。
眼看慘劇就要發生,江明忽地靈機一動,自腰間掏出一柄匕首,“刷”地一下就向矮胖子的手臂刺去。
卻矮胖子見得,竟是不避不讓,騰出另一隻手,“呼”地一下就向江明胸口拍來。
醜郎見得大急,忙也將掌推出,只聞得“砰”地一聲悶響,二人便就各自退開了兩尺。
醜郎但覺胸口一陣沉悶,不禁涌出一口鮮血。矮胖子也微微變色,旋即冷笑連連,將零驚帆一下丟開。
零驚帆才撿了一條小命,連忙躲得遠遠的,連矮胖子的臉也不敢看上一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