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於正月十六當晚,還是從宮裡回到了圓明園來。
回到圓明園,皇帝按例要先赴長春仙館,給皇太后請安。
順嬪和蘭貴人陪着皇太后一同在長春仙館居住,見了皇上回來,兩人心下也都竊喜。
皇帝簡單將在小七棺前酹酒之事與皇太后稟明。
皇太后也深深嘆口氣,落下老淚來,“怎麼都沒想到,那孩子竟這樣早就去了。原本該早走的,不是我這樣兒的麼?”
皇帝自連忙勸慰。
皇太后舉袖擦了擦淚,嘆息道,“今年是我八十四的坎兒年,又是你那皇貴妃的本命年,同樣是個坎兒年。唉,便是要出事,不是也應該出在我們身上麼,怎麼叫那孩子先去了?”
順嬪在畔也舉袖,假意陪着裝作落淚的模樣兒。聽了皇太后的話,這便趕緊蹲禮,“許是七公主孝心,捨不得瞧着皇瑪母、皇額娘同在今年這個坎兒年受苦,故此七公主才替皇太后、皇貴妃先走一步了……”
“順嬪,你這是說的什麼話?!”皇帝卻是拍案而起,狠狠瞪住順嬪。
皇太后也是嘆氣,搖了搖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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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拂袖而去,順嬪和蘭貴人灰溜溜回自己寢殿,順嬪還有些心下不服氣。
“我說什麼了啊,皇上和皇太后犯的着就這麼惱了我麼?我說七公主孝心,我難道是在說七公主的壞話麼?”順嬪委屈得眼圈兒都紅了,“我原本今日看見皇上還能回園子來,沒留在宮裡陪着皇貴妃,我是高興的,這纔想誇七公主幾句的~”
蘭貴人也道,“誰說不是呢?那七公主原本是自己病了多時了,分明是病死的。可是您還替她美言,說她是替皇太后和皇貴妃化解坎兒年凶兆而去的……這分明是替她說好話呢!”
順嬪輕嘆了聲,“說到底,皇上這還是愛屋及烏。就因爲七公主是皇貴妃的第一個孩子,逾制封了固倫公主不說,就連死了,都不準咱們這些當妃母的說!”
蘭貴人倒是撇了撇嘴,“愛屋及烏?我看啊,怕反倒是色衰而愛馳——雖說皇貴妃盛寵了三十年去,可終究敵不過年歲,也還是老了。你瞧那七公主剛死,皇貴妃又在病中,可以想見皇貴妃這幾日的心境。可是皇上今晚卻還是返回圓明園來了,並未留在宮裡陪着她去啊。”
順嬪眼睛便也一亮,“你是說,皇上終於將對她的心癮,給斷了去?”
蘭貴人聳聳肩,“我覺得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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惇妃宮裡,她的十公主剛滿了十二天,辦了小滿月。
可惜就趕上七公主薨逝,皇上下旨將元宵節的筵宴都給推遲了,正月十六這一天所有大臣都素服去七公主府行禮了,倒叫十公主的小滿月也跟着沒法兒慶賀,而大臣們也沒法兒送禮進來。
就連皇上自己,都親赴七公主府去酹酒,據說還一改天子威儀,竟哭成了個淚人兒。
爲了剛薨逝的女兒如此大哭,卻沒工夫來爲新生的小女兒慶賀小滿月,惇妃的心底下是有些不是滋味兒的。
不過便是在這樣的情形之下,她也沒想到,皇貴妃竟然還叫人從宮裡送了賞賜過來。
——儘管,皇貴妃也曾賞賜過那些那“防狼三寶”,叫她惱得牙根癢癢去;可是這一回,皇貴妃賞下的,卻都是精心製作的小首飾。
是給十公主的,有赤金的,有純銀的,還有鑲寶的,從項圈兒、長命鎖,到耳鉗、手鐲腳鐲全都有。
這些倒還罷了,另外更有一盒以通草、蠶絲,以通草花、絨花的技藝做成的小雞小鴨小鵝、小驢小馬小豬……個個兒栩栩如生,憨態可掬。
惇妃自己母家雖說是包衣出身,可是她阿瑪早就是三品大員,故此她這個當老來女的從小兒都是貴小姐的生活,倒也沒怎麼見過這些小玩意兒。可是當了額娘,就反倒知道這些對於孩子來說該有多珍貴。
觀嵐便也道,“聽儲秀宮的人說,這樣的玩意兒是皇貴妃親手做的。她是曾經給九公主的大格格做過一盒,這會子便是在病中,也還是堅持着給咱們十公主做了一模一樣的一盒。”
“他們還說,因爲十公主是長輩,身份更尊貴,故此皇貴妃選用的材料,甚至比給九公主的大格格的,還要更上等去。”
觀嵐說完也哼了一聲兒,“也不知道他們說的是真的還是假的,奴才看,說不定是買好兒呢。”
惇妃卻是垂下頭去,盯着那一盒小玩意兒,不由得有些出神。
她瞧出來了,實則這一盒小玩意兒沒那麼完美,有些左右兩隻耳朵不一樣,還有兩邊翅膀少半邊的……卻也惟因如此,反倒叫她心底裡不能不相信,這是皇貴妃病中親手所做。
這些年的相處,她太知道皇貴妃是個什麼性子的人,那是個凡事都力求完美,絕不肯輕易糊弄了事的人……若不是病中所做,皇貴妃定不會容許有這些錯處去。
她不由得嘆了口氣,“算了。總之這些小玩意兒我瞧着倒是生動有趣,收起來吧,等公主會認物了,再拿給她瞧。”
說着話,聽雨從外頭走進來,輕聲道,“奴才方纔奉主子的命,去給皇太后問安。途中巧遇順嬪和蘭貴人,聽見她們說……”
聽雨將順嬪和蘭貴人那番自以爲是的話,全都轉述給了惇妃。
觀嵐聽罷倒是先嗤了一聲,“皇上這會子當然心已經不在皇貴妃那了!因爲啊,咱們主子有了十公主,這可是皇上時隔近十年再得的寶貝疙瘩,皇上自是隻惦記着咱們主子和公主小主子呢!”
惇妃勾了勾脣,“這話若是出自旁人嘴裡,我是願意聽的。終究如今後宮的情勢,咱們是拔得頭籌的。”
“可是咱們自己宮裡,關起門兒來,你們倒不必用這話來哄我歡喜了。”
觀嵐和聽雨對視一眼,都趕緊跪下請罪,“奴才胡言亂語,主子恕罪。”
惇妃沉下臉去,半晌也幽幽地嘆一口氣,“順嬪和蘭貴人終究與我不同,她們自恃是鈕祜祿家的格格,是尊貴的滿洲名門閨秀,故此永遠自視高過皇貴妃家世出身一頭去。從來都寧肯相信自己那點子自以爲是的猜測,全不將我們這些漢姓人放在眼裡罷了。”
“可是我不同,我好歹跟皇貴妃是相同的出身。這便註定了,有些事我比順嬪和蘭貴人這兩個蠢婆娘看得更準、更深!故此,此時纔有我得皇寵、生公主,而她們兩個啊,註定在這後宮裡孤單終老,無依無靠!”
現在不過是還有皇太后扶持着那兩個,若皇太后將來兩腿一蹬,她們兩個有的是苦果子吃的!就憑她們這些年的所作所爲,再加上今日裡說過的那些話,皇上將來肯饒了她們兩個纔怪!
觀嵐聽着卻還是有些眉心難展,“可是主子……皇上今晚的確是回園子來了,沒留在宮裡陪着皇貴妃啊。這要是從前,皇貴妃還年輕盛寵的時候兒,皇上怎麼會將病重的她給獨自撇在宮裡,只叫舒妃和婉嬪兩個陪着去?”
惇妃搖了搖頭,“你們哪裡知道!一來,明日裡就是皇上下旨推遲了的賜宴大學士的筵宴,那皇上今晚必定要先回園子裡來,沒的明日再現折騰回來。”
“二來……”惇妃終究是總管內務府大臣四格的女兒,對於內務府諸多辦事的規矩也知之甚詳,“算算日子,七公主這幾日金棺就要奉移了……你想皇貴妃若是知道了,還不得哭得死去活來?唯有將七公主的金棺從公主府直接奉移,不經過宮裡,才能叫這事兒暫時避過皇貴妃去。”
觀嵐和聽雨對視一眼,也都垂下頭去,不敢再亂說嘴。
兩人告退出去,惇妃靜靜望着兩人背影離去的方向,不由得也是嘆了口氣。
她沒想改自己的性子,她也學不會委曲求全,故此她今日說這些,不是爲了討好誰。
她只是,此時已經當了額娘,便也得學着從此凡事都替自己的女兒思量思量。
宮裡不缺公主,可是公主們有得寵的,亦有不得寵的;便如嫡出的和敬公主又如何,那三額駙被皇上給折騰成了什麼樣兒去?而其餘四公主、七公主,本來還都是庶出的公主呢,結果連自己帶額駙,都被皇上捧得如寶兒一般。
並不是但凡皇上自己的骨血,皇上就一定都會喜歡的,終究還要看這孩子的造化,以及這孩子的生母懂不懂得替孩子種種捭闔。
便從這一點上來說,不管她願意不願意,她都得跟皇貴妃學。
故此啊,從這會子起,便是爲了自己的十公主,她也得學着順着皇上的心思說話——進宮十二年,這麼漫長地走過來,她如何還能不明白,皇上是容不得旁人對皇貴妃有半點不敬的?
順嬪和蘭貴人估計是一輩子都放不下對漢姓人的成見了,故此總是有意無意冒犯到皇貴妃去;可是她自己就是漢姓人,她犯不着再跟她們兩個犯一樣的傻氣兒去。
從此往後,只要順嬪和蘭貴人說皇貴妃怎麼不好的,她必定反其道而行之。
皇上自有取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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惇妃猜測不錯,正月十七日皇帝在圓明園裡賜宴大學士之後,次日十八日,七公主的金棺便行奉移禮,奉移至阜城門外果恭郡王暫安處暫安。
二十三日,行“初上墳禮”,遣官讀初次祭文致祭。
二十七日,爲“大上墳禮”,再讀二次祭文致祭。
皇帝對七公主的一片鍾愛哀傷之心,那些“雨涕”、“愛鍾”的心意,慨然公佈於天下。
這些都是相對公開的,前朝後宮早一日晚一日都能知曉的;還有一項隱秘之事,卻是外人暫時不得知曉的。
皇帝在正月十六那一日忍痛離開紫禁城,回到圓明園,除了預備次日的賜宴大學士,以及爲小七治喪諸事之外,還有一項對於婉兮來說,極爲重要的事。
正月十六日皇帝在親赴小七的公主府酹酒之後,回宮探望婉兮的這一次,在多年之後的《清高宗實錄》中,落筆爲“視皇貴妃疾”。《實錄》中但凡這樣的落筆,並不代表皇帝所有來看望皇貴妃的記載,而是一旦這樣落筆,便是說皇貴妃已然病重了……
婉兮自己的情形,精於醫術的皇帝心下已然有了數兒。他要暫時離開她,回園子去,除了按例賜宴大學士,以及爲小七奉移、上墳禮之外,他還要急着趕着爲她再做一件事去。
皇帝派此時管內務府的皇六子、質郡王永瑢,親自處理將皇貴妃孃家編入鑲黃旗滿洲——這便是俗稱的擡旗——婉兮的母家,由內務府下正黃旗內管領,繼擡入正黃旗包衣佐領、鑲黃旗包衣佐領之後,終於直接擡出了內務府旗份,成爲外八旗、且是八旗首旗的鑲黃旗的滿洲旗份!
擡旗之後,編入鑲黃旗滿洲,便要爲魏家人正式編立佐領。皇帝更是直接將婉兮母家直接編立爲世管佐領——此佐領從此世代爲婉兮母家人統領——這種擡旗、編立世管佐領的方式,已經不是普通的擡旗,而是按着皇后母家丹闡的方式來擡!
就在小七的“大上墳禮”前一日,亦即正月二十六日,永瑢上奏本,擡旗之事已然辦好。
便也在同一日,婉兮的兄長德馨,亦爲闔家擡旗之事,向皇帝上謝恩折。
辦完此事,皇帝纔在正月二十七日,又辦完小七的“大上墳禮”之後,親自回宮,再“視皇貴妃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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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去年秋獮木蘭,婉兮病倒之後,算到今日,已是數月之久。
原本也許還算不得大病,卻因爲小十七的再度出痘,而將婉兮的命給抽走了一半去;那麼小七的溘然而去,便是將婉兮僅剩餘的那點子命,也都給帶走了。
從小七薨逝之後,婉兮的病情急轉直下,到皇帝這一日安排完了一切,回宮來見她時,她已然疲憊得時常睡着,難得醒轉過來了。
皇帝悄悄走進來,看着這樣的她,心魂已然被那無邊的暗寂撕碎。
他知道,這一刻的暗寂,將越擴越大;一旦她再也醒不過來,那他的整個天地,就都會被這暗寂吞沒了。